[故事] 迷炫,光與影的雙生【八八】
在曾被各樣心緒盤旋的「祇王寺」廳裡,景介和我靜坐了須臾,而後走出屋舍。臨坡
之處有祇王的墓塚,不知為何也立了平清盛的供養塔,彷彿後人覺得他們儘管生前離恨,化為塵沙後,還是要以某種形式相聚一起,才算圓滿。
「接下來呢?」出了寺苑,靜靜走了一陣,景介問道。
「時間有點晚,再去什麼大寺應該來不及,啊,附近有個小間的,聽說也滿美。」比對過方位與地圖,我從山徑轉入民宅雜錯的鄉路,須臾,在個小巷口找到了指牌。
「『厭離庵』?」景介讀唸著,眼色似乎有點鬱黯。
「呃,算了,換個地方吧。」才聽過陽太的莫名隔心與疏遠,再來這邊看什麼厭呀離的,感覺頗諷刺。
「也不用,都來了。」他用淺淡口氣回著。
我盯著景介雙眼,猜度他是否言不由衷,不過僅看了幾秒,便被他推轉身,往巷子裡穿進。
拐了兩個彎,長牆開了不甚起眼的院門,簷瓦下板柱斑剝,似乎就是個普通人家,一張臨時桌几於外擺著,收錢小妹很悠閒在那讀著書。我透過敞門往內窺,能見到的範圍不大,一間粗褐簷舍被林樹掩了過半,亮眼的只有株尚算紅豔的細瘦孤楓。
「又怎麼了?」景介問著在門口遲疑的我。
「網路文章都說『厭離庵』很小,該不會裡頭就那間小屋吧,花了錢進去只有一棵楓樹可看,應該會吐血。」
「沒其他的就坐下來放空一下啊,想那麼多。」他掏出錢包。
說來也是,我好像應該放下旅行的得失,畢竟現在並非孤身,享受有心契之人陪著的感覺也挺不錯。即便如此自勸,鈔票遞出,仍是拎著胸口忐忑走至小屋前,往側處望去將答案揭了盅,好在此庵儘管不大,還不致誇張僅有門口那處,轉個彎,一方內院現著柳暗花明。
景介勾起嘴角瞥了我一眼,像在笑我杞人憂天,我輕輕撞了他一下抬頭看著小屋,它有厚實粗糙的茅葺頂,楓枝帶著促狹於簷上探臂,嘻鬧似地抖落些許褐紅,將其添綴深秋風味。「不知道這間是什麼,門房?」
「是嗎?我覺得像茶屋。」景介在矮籬前往裡頭窗門窺望著。
無從得知答案的我們朝內院走,內院是片林園,邊側另有間略大矮舍,多數遊人都聚於那兒,專注望向屋前,我們也學著走至廊下,轉身端看。園裡的楓樹不多,或者該說醒目者便僅院心那株,它姿形龐然,峻偉主幹攤展出極大的葉傘,而傘面花彩,像繪綴了無數嬌艷蓓蕾,於是整個苔原被披覆得宛若琉璃。「這地方果然很美耶。」我湊在景介耳邊輕聲說。
由於來得過晚,正面廳緣已沒什麼空隙容我們歇坐,僅能在偏處找到個角落,不過這樣也好,可讓我們免除視線的壓力,親暱靠著肩。
依著景介臂膀遞來的微暖,我舒直腿往院裡看去,今日陽光一直匿著,到了這黃昏時分,反倒露了臉,它自葉隙篩落,將楓紅透映得明艷。樹下石燈籠在這片彩幻間便似個孤身旅人,於無定浪行之後,屈身憩著,抬望枝頭揚散的麗色。
「這樣的地方,為什麼偏要取個悲傷名字。」景介問了我。
「『厭離穢土,欣求淨土』,如果沒記錯,當年的法皇是以這句話賜名。」
「原來如此....也沒錯,世界早已是片穢土,有人就有傷害。」他喃喃說著。
「都過去好幾年的事,你就不要再糾結好不好?」我側頭看著景介眼中浮起的陰霾,後悔不該走進這裡,讓他又陷入情傷。
「倒不是在說陽太。」他將視線飄遠。
「那是在說甚麼?」我狐疑追問,然景介目光仍舊失焦著,半晌不發一語。
「光哥,如果你是當年的我,會甘心就這樣莫名其妙結束嗎?」像是理好了思緒,寸許的光影遞移,景介出了聲。
「怎麼可能,假使只是眼裡的曖昧,可以當作自己解讀錯了,若是隨時間慢慢淡去,可以說膩了不愛了,但你們....再怎樣也親吻過、『親密』過,短短幾天就一切歸零,要是我,不問個清楚哪會甘心。」
「所以,後來的路其實都註定好了,再走幾次,誰來走,都一樣....」景介的聲音透著無奈。
「什麼意思?」我被他搞糊塗了。
「就像你說的,真正愛過的人,又怎麼可能輕易就放棄?」景介苦笑著:「後來的一個晚上,我在學校樹下發呆,想著就是在這裡第一次和陽太說話,就是在這,他從操場跑過來看我的畫,想著為什麼才兩年,我已經想不起他那天笑起來的模樣。誰知道,就在這時,他竟從另一頭慢慢晃了過來,而且沒有別人。」
「你過去了?」
「是啊,平常都有同學,我根本找不到機會問清楚,只是他閃好快,才看到他停下來滿臉錯愕,下一秒就快步往大門走。」景介愣愣望著前方,彷彿那兒有著當時情景清晰播放:「我拼命追了過去,把他用力拉住,大聲問他:『為什麼都不理我了,為什麼?』」
「他有回答?」
「沒有,他只是皺眉看著我,眼睛裡似乎藏著話,可是操場邊昏昏暗暗,我看不清也讀不懂,問是哪裡惹他生氣了他不說,問他為什麼退部、跟部長吵了什麼他也不說,我不停把這幾天心裡的疑問掏出來,他卻只是盯著我,嘴巴緊緊閉著。」景介努力抑著聲音裡的激動。
「這樣好怪,有誤會總要解開,真要散也該好好講吧。」我最討厭死得不明不白了。
「他就是不說我又能怎樣?我只能感覺到他的手越來越緊繃,呼吸越來越重,像個快爆炸的氣球,我知道他不高興,可是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我不停說著問著,直到講了某句話,他把我手一甩,轉頭就走。」
「你講了什麼?」
「就算沒辦法游向世界頂端,我們還是有很多事可以一起做啊。」
這句?難道游泳這事真是一切的癥結?還正思索,景介又繼續說著:「我不懂陽太為什麼會對這句話如此生氣,但看到他一走我好慌,也不想再管心裡的那些顧忌了,我衝過去從背後把他緊緊抱住,我叫他的名字,哀求他不要丟下我孤孤單單,我跟他說『我好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景介握住我的手,指尖摩挲,遞著絮語般的懇切。
「然後?」等了片刻,我用話觸著陷入靜默的景介。
「然後..」景介淒楚地笑了笑:「被我抱住的他停下腳步,儘管依舊沒出聲,卻也沒有掙扎,我幾乎以為我的話終於送進他心裡了,可是,沒多久他就激烈把我掙脫開,狠狠推了我一把。『走開,再也不准對我說這種話。』」
景介閉上眼,臉色蒼白地,像重走這段回憶也把他的血魂幾近抽乾。望著這樣的他,想著陽太擲下的話,我彷彿同樣回至大學那年,被守望已久的某人不耐推開,曾經的癡戀都被落在胸口的一拳惡狠狠擊碎。
我怔怔將視線移往楓院,意識茫茫地,許久才聚至石燈旁的水缽,概念裡如此的設置都引了水,用巧妙功夫奏出清音,它卻不知為何乾枯著,任憑碧苔攀染,彷彿只想定格著色彩,不願水的盈落擾了此院之靜。然再多望幾許楓彩的漸晦,眼前又成了一幅殘畫,原本嘻笑涓流的已乾涸,僅留曾經的美景凋萎衰敗。
「厭離厭離,這個世界的離散太多,真的讓人覺得很厭啊,如果緣份的長久能用愛來累加就好了。」我感嘆地說。
「就算是這樣,世界仍舊是片穢土。」景介低聲補了一句。
「你今天怎麼了,一直很負面。」我以為經過這些日子,那個憤世嫉俗的他已經不見了。
「如果可以,誰不想像恭介一樣每天嘻嘻哈哈?」他話中的苦澀更甚。
「不懂,你說清楚。」
景介轉頭盯著我,片刻,他嘆了口氣:「那晚之後,我倒在床上,腦袋空空的,眼前只有陽太生氣的臉,他推著我,一遍一遍重複最後的話。好不容易有點精神去上學,結果才到教室,就發現桌子被寫了大大的字,『GAY』。」
「怎麼會?」這樣的發展太令我驚訝。
儘管一直輕聲著,但或許GAY這字過於敏感,幾個觀光客回了頭,一臉狐疑。
「我不知道。」景介起身往外比了比:「旁邊的同學不是交頭接耳笑得詭異,就是攤了手表示不知,往陽太那看去,他也是望著窗外,像什麼都沒發生。我只能用力抹掉字,趁下課拉了比較要好的問。」
「他怎麼說?」
「沒說出什麼,吞吞吐吐地,只說有人看到我跟男生牽著手,還抱很久。」
「那天晚上?」走入院內小徑,我直覺地聯想。
「大概吧。本來以為這種流言,大家聊一聊笑一笑就過去了,哪知居然被連寫一個禮拜,我挑了一天提早來,才發現是會長兒子搞的鬼。」
「會長?」
「是啊,捐了很多錢,幾乎可以說是學校的暗黑勢力,偏偏兒子就在我班上,還招了一些諂媚鬼跟著。那天也一樣,他翹腿高高坐在講台,得意看著手下拿小刀在我桌上亂刻亂畫。」
「你們有仇喔。」我腦中自動勾出一張氣焰囂張的傲慢臉孔。
「也不算吧,各過各的日子,若要說,就是他很在乎考試拿第一,偏偏我有幾次贏過他。」
「小人果然小雞肚腸,那你怎麼辦?」
「我當場火冒了起來,過去質問,但他只是懶洋洋笑了笑:『難道不是事實?陽太都說了。』」
「什麼意思,真的是陽太在害你?」我訝異得壓不住聲量。
「我當然不信,可是他卻說:『你跟陽太告白對不對,還被拒絕推開。』他一說完,旁邊嘍囉就故意演著,然後一同大笑。那個瞬間我腦袋像被轟炸一樣,想逃開腳又動不了,只能看著會長兒子一直講,越講越難聽。『看不出來嘛,平常裝一付清高樣,沒想到私底下那麼髒,參加水泳部應該是為了看男人裸體吧,啊不對..應該是有哪裡太空虛,想在那邊找人幫....』聽到這裡我終於忍不住了,拳頭一握就往他臉揍下去。」
「這種混蛋是該揍。」我的胸口同樣一把火起。
「我也不後悔揍他,但他這種人怎麼可能白白被打。先前同學只是把我當怪物看,頂多外加嫌棄的表情,在那之後,沒人肯和我說話,沒人願意跟我同組,連平常有在聊的,都用抱歉的臉逃避我。」
「不會吧,沒一個有義氣?」
「這就是日本中學啊,當惡意的風向被帶起,不順從,就等著一起被毀滅。」景介用鼻息吐出了嘲諷。
園徑於邊側岔出緩階登了坡,一座矮閣在那兒離世般立著,由廳口賽錢箱的配置,應是此庵的本堂。
「本來我是跟自己說,被孤立就被孤立,一個人也不是不能過日子。」景介走了進去,怔怔盯著頂上殘褪的飛天圖繪:「結果大概看起來太過不痛不癢,我的課本、作業開始不見了,只要離開教室,椅子就會消失,書包有可能在垃圾桶,甚至體育褲一換上,才發現褲襠被剪出一個大洞。他們那黨的人還不時摸我屁股,滿嘴淫穢用下面摩蹭。我也沒辦法好好上廁所,會被圍著盯著各種低級調侃,如果躲進隔間,就等著看一盆水從門上潑進來。」
這太過份了吧,景介雖像在轉述別人故事般,仰著頭,語聲平淡,我卻聽得頭皮發麻,如此的霸凌若落到我身上,我該怎麼辦?沒有朋友、沒人說話,圍繞自己的不是冷漠鄙視,就是不斷翻新的身心羞辱,好像也無從逃離,每天一張眼,就只能看著自己走入牢籠,等待凌遲。
「陽太呢?真的就一直把你當空氣,沒來救你?」我依舊無法相信是陽太起始了這一切。
「是啊,原本我還想,他如果能用歉疚用關懷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點點,我也可以多些力量撐下去。但沒有,我就像不存在他的世界,有人欺負我他就看書看窗外,眼都不眨,所以我覺悟了,我不想再自己悶著怨天怨地,也不想晚上縮在棉被裡掉眼淚,既然背景勢力都不如人,那就來比拳頭吧。只要那些混蛋敢碰我,來一個揍一個,有東西莫名消失了,也不用浪費精力找,直接去跟會長兒子要,不給,就扔他的,怎麼把我東西弄破弄壞,就怎樣照樣奉還。」景介宛如控訴地,直視案上的如意輪觀音。
「結果呢?有用?」儘管忍氣吞聲只會讓壞人更囂張,但如此硬幹....我有種不祥預感。果真,景介無力地笑了笑:「沒有..我只是活得比較有骨氣,他們人那麼多,又怎麼打得贏?」
「學校都不管?」
「哪敢管,聽到是會長兒子,立刻把錯歸我頭上,就算媽心疼我每天滿身傷去學校問了,也是被敷衍的話打發回去。光哥..你知道嗎?我真的好羨慕你,羨慕你的高中生活。」景介轉頭看向我,眼尾溢著哀傷。
我的高中生活?是因為這樣,當初在「二条城」,他才會對我講的過往心生憧憬嗎?我回望著景介雙眼。
說來也是,縱使我跟大多同學的氣質有點不同,仍不斷有人護著我,張開善意的羽翼,不讓某些調笑失控,相比景介,我的確幸福太多。難怪當我接續說了在電視看到的霸凌情節,他的表情會異常暗晦,應該是我的話倒捲了時空,把他難癒的傷口又戳得揪痛。
跟著景介步出本堂,園徑於迴繞後立起了籬門,門的這側碧苔翠樹,漾著生機,籬門之外本是方才坐擁過的楓火揚舞,此刻卻彷彿另個世界。在那兒堅持的,是由穢土竄長的不屈,翩落的,是對世間厭極的心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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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imgur.com/mdCf3jh
厭離庵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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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介當初果然很慘QQ
前面暗示得太多,被你猜到了 XD
推
謝啦
日本教育 ㄏㄏ
好恐怖的環境,還好生在台灣
好痛的過去……
要是我應該每天逃學了吧,不然會瘋掉
推
謝謝
好心疼...一個高中生每天要承受這些,景介到底是怎麼過
來的...(淚)
我也不知道,可能心裡已經死了好多次 T_T
推
thanks~~
抱緊 景介 嗚嗚
那些霸凌的人真的應該被吊起來鞭打
這次先不抱光哥,先抱抱景介
咦,我有被抱過嗎? XD
嗚嗚嗚
你這次比較晚來耶 @_@
不知道事隔多年後陽太有沒有跟景介道歉...年輕不懂真
心可貴啊
這只有老天知道了,又有多少人真正等到了心中那個人的誠摯道歉呢?
景介(大哭
光是在腦中重塑那些畫面就讓我鼻酸了
景介...好令人痛心!! (抱
希望你們的擁抱能讓景介感受到溫暖
※ 編輯: polesirius (1.171.164.20 臺灣), 09/27/2020 00:54: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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