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善提經：八.小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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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提經：八. 小餓鬼

「柳條婆！柳條婆！」

柳條婆拖著屁股爬出埤山上的地洞，她都這一把年紀了，
還是不了解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事可以讓這些小鬼叫魂叫得像火
燒屁股一樣急。明明等哪天他們真的給火燒了屁股，再來叫也
不遲。

天才剛微微亮，四周是桑葚要變熟的怪顏色，北邊的山稜
透出光線，照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這天色
這時候總是讓柳條婆想起一個低頭持劍的身影，鷹隼般從天而
降。

怪人怪事。柳條婆暫時擱下回憶爬出地洞，洞口外三個小
鬼跳上跳下叫個不停。

「柳條婆！柳條婆！柳條婆！」

「聽到了、聽到了、聽到了。」柳條婆不耐煩地說：「你
們要做什麼了？」

花生、土豆、長生果三個你看我我看你，又不約而同轉過
頭看著她。

「烏心石的田——」

「監齋——」

「朱儒和石毛——」

「走去——」

「怕得拖——」

「拍得多——」

「破得頭——」

「騙過——」

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的柳條婆瞇眼一瞧，憑著老經驗
捏住花生和土豆的嘴唇，長生果趕緊自己摀住嘴巴，以免遭受
池魚之殃。

「一個一個來，長生果說話。」她說。

長生果點點頭，說話時還是摀著嘴巴，聲音咿咿嗚嗚像個
傻瓜。「朱儒說他和監齋說好了，紅椿的田長出白得多。」

「很好。」柳條婆點點頭。「這個拍得多果然好用。」

「可是朱儒說百得多是從海上漂過來的白芋頭，應該叫海
芋才對。」

「你是騙我老糊塗不知道海芋是什麼嗎？」柳條婆罵道：
「要講也應該講洋芋才對。」

「羊芋？」長生果那張又小又嫩的怪臉皺起眉頭，皺到嘴
唇都給往上拉，都出滿口暴牙。「又跟山羊有什麼關係了？」

「洋就是有很多水的意思。」柳條婆說：「因為是漂過很
多水的地方來的，所以叫洋芋。」

「羊就是很多水的意思？」

現在不只長生果，土豆和花生兩個也是一模一樣的反應。
這些沒見識的小鬼大概又以為她柳條婆在發神經，一群小傻瓜
，什麼都不懂。羊就是很多水的意思沒錯，她很清楚自己在說
什麼。小鬼太小了，沒看過把整個天空都給遮住的雲羊，那些
怪物一叫就會打雷閃電，足以淹沒島嶼的大雨傾盆而下。

那些羊叫雨工，為濟是這樣說的。

「你們有把要給雨工的東西拿到羊角塹那邊了嗎？」柳條
婆問。

花生和土豆把嘴唇從柳條婆指間拔出來，異口同聲說：「
有有有，早上拿去了。」

「檳榔、泉水、茄冬葉都有準備。」長生果說：「喇叭花
說有看到羊把東西咬走。」

「有就好。」柳條婆點點頭，雨工吃不吃供品是一回事，知
道牠們心情好不會亂撒雨就是好事。東風要來了，在風向恢復
穩定前，任何一點小事都有可能害死全村的收穫。

如今的鬼蓬萊就像一隻想要爬上天摘蟠桃的猴子，天上的
蟠桃樹垂下來的枝條就只有那麼細細一枝，一個出力沒出好，
就要跌得粉身碎骨。他們可是花了好多時間，好不容易才看
到這根樹枝。千萬、千萬，不能再錯過放手，滾回樹底下吃
屎度日。

「朱儒還有說什麼嗎？」柳條婆問：「石毛呢？」

「我們還沒遇到石毛，常常看不到他。不過朱儒跟我們說
儘管放心，只要搞定監齋，天眾就不會問太多有的沒的。」長
生果說：「監齋說我們今年可以不用送小鬼到香海去。柳條婆
，這樣的意思是說我們成功了嗎？」

「不去最好。」柳條婆喃喃自語，沒多加解釋。成功這兩
個字沒有重量，半點保證都沒有。花生和土豆在旁邊搔頭髮、
抓肚皮，好像長生果說把人送到香海這件事和哪們兩個一點關
係都沒有。若是幾年前，帶把的薜荔多光聽到香海都會手腳發
抖，更別說送去這兩個字了。

薜荔多，據說他們曾經是像薜荔一樣生養繁多的種族，航行
在每個不同的島上，隨處落地生根。如今他們守著鬼蓬萊上的苦
楝庄，不讓海上、天上其他的混帳騷擾。

「他們說要找你。」長生果又說：「我想朱儒喜歡上你了。
我昨天聽他和石毛在說話，好像很苦惱的樣子，說不知道要怎樣
才能得到你的心。」

正揪著對方頭髮的土豆和花生霎時暫停，瞪大眼睛看著自
家姊妹。柳條婆不自覺眨眨眼，挖了兩下耳朵確認自己沒聽錯。
自從老伴仙草應了自己的名號成仙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想到這些
亂七八糟的事。朱儒也真是的，她都是個胸腹乾癟、髮絲花白的
老鬼婆，居然還這樣不知羞恥亂說話。

「你們這些壞小鬼故意說這種話想騙鬼嗎？。」柳條婆揮著
拳頭吼道，長生果帶頭尖聲怪叫跑下山，愛跟著起鬨的花生兄弟
立刻跟上去，手腳並用爬下山。一群長不大的小鬼，柳條婆爬回
洞裡找了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她的老骨頭已經受不了霜風吹拂，
得靠布料幫點忙擋一擋，才不至於痛到沒辦法活動。想過去她也
和這些小鬼一樣，一座薔山滾過來滾過去，看一天要爬上爬下幾
趟都沒問題。

老了、老了、終究是老了。柳條婆忍著膝蓋痠痛爬出地洞時
，一邊嘀咕，一邊慢慢爬下山。這些孩子好不容易從戰亂中倖存
下來，卻表現得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戰火有多可怕。說不定他們真
的如此幸運，對身在襁褓時看過、聽過的慘況毫無記憶。希望他
們能永遠保有這份幸運，一生無災無難。

今日天上沒有多少雲朵，不像是會有事情發生的好天氣。柳
條婆忍著腳痛在田埂上慢慢踱步，等著痠麻隨著時間自己退去。
時不時就有小鬼從田地裡探出頭，對她眨眨眼後又躲回綠蔭中。
這些是還記得老習慣的薜荔多，知道打招呼不能出聲音，否則會
給巡邏的天眾發現。很好，好東西記起來，壞東西忘光光。

壞東西，比如像是焰口、希祠這些記號，現在全鬼蓬萊都知
道這些記號毫無意義。鬼蓬萊沒有薜荔多會再回頭去當天眾填補
五濁惡勢的肥料，他們寧可死在自己的家鄉。柳條婆帶著無數朋
友，身體力行告訴天眾這件事，因而贏得小輩們敬重。大家都說
柳條婆有顆能照亮世界的琉璃心，因為這個名號她不知失去了多
少東西。

看看四周綠油油的田地，誰知道去年冬天這裡還是一片荒涼
的戰地？他們的奮鬥終於有成果，新的作物在田裏生根發芽，也
許一切終於好轉了。

幾株叢生的珊瑚樹成為新的村落中心，並且特別綁上布條做
記號。老傢伙們要說話時都會圍到這兒來，而最近除了他們一票
老鬼之外，還有兩個新來的年輕小夥子。石毛外表看起來沒什麼
特別的，像他的名字一樣，結實的身形像顆灰色的大石頭，石頭
的圓頂上發出幾叢稀疏的雜毛。他是兩個小夥子裡比較醜，也比
較不會說話那個。

另一個呢？呵呵，朱儒可就不一樣了，他修長又不失圓潤的
身材，就像顆飽滿甜美的粉紅色冬瓜，整齊漂亮的細緻白毫貼著
他的頭皮生長，說有多詩意就有多詩意。別說柳條婆，其他村裡
的婆娘在朱儒面前，哪個不是拚命撥自己的頭髮，期待不存在的
香氣能飄進外來客的鼻子裡。看看那個蒜頭鼻，有誰能不為它動
心呢？

柳條婆嘆了口氣，怎麼老花眼在這時候就特別厲害，看得一
清二楚？

「你……」朱儒眨眨他水汪汪的眼睛，趕緊往後退兩步。「婆
婆，你好。」

「沒錯，幸會了。」柳條婆說。

「好的，婆婆，我往後站一點，你可以坐在這兒和我們一起說
話。」朱儒往後退，險些被自己的腳絆倒。柳條婆點點頭席地而
坐，手腳不夠俐落，看來這小夥子也不是沒有缺點。那些還小她
一輩的老傢伙，不知道為什麼帶著萬分尷尬的怪表情，一個拉肩
一個拉手，硬是把她拖到珊瑚樹下。她剛剛做錯什麼嗎？

「剛剛我們說到這個百得多，也就是這個土豆——」

朱儒嘴巴一張開，水荖馬上舉起手說話：「你等等，說什麼
土豆？你知道我隔壁洞的土豆每天都被你嚇得睡不著覺，跑來哭
給我聽嗎？」

「土豆又怎麼了？」坐她旁邊的山葡萄皺起眉頭。

「是不是長生果又鬧她了？」山胡椒接著自己姊妹的話說下
去。這姊弟年紀一大把了還老是玩這套，柳條婆真不知道怎麼說
他們才好。

「我不知道，只是每天哭真的很煩。」水荖雙手抱在胸前，
有意無意把兩顆皮已經乾掉的大木瓜，正對著朱儒的視線往上托。

「說土豆不行，那之前我們種了滿山的玉米，番米、包蜀、
玉蜀黍三個不就更不行？」山胡椒說。

「一群屁蛋，再吵下去就別開會了。」坐在柳條婆左手邊的
酸模嘀咕道：「況且他們都被天眾吃掉了，怎麼還會有意見？」

聽見這麼恐怖的話，朱儒的粉紅臉也要變得像石毛一樣灰敗
嚇人。看慣血腥的鬼蓬萊諸鬼怪依然故我，吵得不可開交，爭論
到底該用什麼來稱呼陌生的新作物。

「就叫洋芋吧！」在一片混亂中，柳條婆懶洋洋地舉起手說
：「我覺得吃起來很像芋頭，又是朱儒和石毛飄洋過海帶過來的
，不如就叫洋芋好了。」

一眾老鬼們你看我、我看你，總算悻悻然聳聳肩回到各自
的位置上，喃喃附和說這是個好名字。酸模還在嘀咕，但沒人想
沒理他。朱儒對柳條婆露出微笑表達謝意，粉嫩的臉總算又有了
光彩。他從腰兜裡掏出一顆淺黃色的洋芋，指著皮上像面皰疤痕
一樣的凹洞。

「這是大家送給天主的第一批洋芋，天主說他很滿意。」他
說：「紅椿的田裡都有不少試種的半成品，再過不久就能收成。
怖敵天主已經答應我，只要再一次準時交上洋芋，賣菜郎就會過
來我們村子。」

「這麼快？」

「才兩個月不是嗎？」山葡萄和山胡椒接力說完這句話。

「我們怎麼知道可以收了？」水荖問。

「和玉米一樣，等葉子變黃，就能收成了。」朱儒回答。

「然後只要我們把收成獻給天眾，他們就不會再來找我們麻
煩了嗎？連賣菜郎都會回來？」向來少說話的紅椿，總是知道重
點在哪裡。柳條婆欣賞她，想起以前碎嘴又做不了事的村長，這
個小丫頭要有能力多了。

「我知道各位對這件事還有疑問，但是我能保證，我們岱輿
就是靠這個洋芋活下來的。」朱儒說：「怖敵天主和過去總是苛
刻對待我們的堅心天主不同，他聽了監齋替我們回報的冤情，給
我們第二個選擇。」

「你說的選擇就是種洋芋？」除了柳條婆之外，年紀最大的
烏心石舉起僅存的左手問道：「就這麼簡單？」

「當然這份憐憫是有條件的。」朱儒說：「我們可以不送人
到香海去，但是我們每年種出來的洋芋必須夠多。只要收成夠多
，就沒有任何人需要離開岱輿。而且怖敵天主仁心宅厚，從來不
會開出我們沒辦法完成的數量」

酸模抱著膝蓋捲成一團，烏心石的左手繞過頭頂去抓右邊的
耳朵。山葡萄和山胡椒肩膀挨在一起咬耳朵，然後是右手邊的紅
椿和紅刺蔥，都頂著一頭紅稻草盯著水荖，好像在等她鬆開緊閉
的嘴唇。八個年紀加起來破五百的老鬼，面對一個年紀不足他們
一半的小鬼卻說不出半句中聽的話。

「天眾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們？」半晌後，水荖終於開口說：
「我們在這裡守了這麼多年，照為濟仙的指示打了這麼久的仗，
就這樣算了？」

這個死三八，柳條婆暗自罵道，千叮嚀萬交代不能提為濟
仙，結果還是說出來了。

「為濟仙都走多久了，幾百年前的死人說的話還能信嗎？」
酸模嘟著嘴說：「我敢說你們根本沒見過這個成仙的先覺。」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柳條婆，柳條婆吐吐舌頭，從牙
縫裡把昨晚卡進去的菜渣給舔出來。唉！真是爽快。

「這樣我們每年不都被這些東西綁著嗎？」紅椿只好站出
來說：「要是哪一年的收成不夠呢？」

「洋芋很好種，產量也多，你們不會失敗的。」一直沒開
口的石毛回答：「而且如果不答應，天眾的下一批力士馬上
就來了。」

「石毛兄弟，你別嚇他們。」朱儒趕忙說：「天眾雖然凶
狠，但也不是陰險的人。既然答應談條件，就絕對不會在我
們回覆之前翻臉。你們想想看，要是有多出來的收穫你們也
能留著吃，不用再依靠監齋給的油渣餅了。」

油渣餅，想到這個從小吃到大的噁心滋味，柳條婆就滿
嘴酸澀難耐。只是沒有異議的聲音出現，柳條婆看得出來他
們動搖了，這些老鬼已經不是當年她帶上戰場，揮著木棍
在香海海濱對著天眾力士咆哮的熱血小鬼。他們累了，關
節痛骨頭酸，心肝腸胃牙齒腦袋全身沒一處好，屎尿比狗
身上的跳蚤還多。

酸模話說得難聽，但未必沒有道理，為濟對這些小鬼
來說太遙遠了。畢竟連柳條婆自己都忘記他長什麼樣子，
又要怎麼要求其他薜荔多奉行他留下的指示？

「種都種了，就看能挖多少交出去吧！」柳條婆說：「
朱儒這麼好心幫我們，別糟塌人家的心意。」

話說完，柳條婆抬起皺巴巴的老屁股，起身離開會議。

<待續>

~關於《善提經》的二三事~

本系列共分三部曲，修仙未記、鬼道品、善提經
善提經連載試閱，每周一更，直到鬼道品正式上市為止
三部曲故事各自獨立成篇，不必煩惱閱讀順序

詳細請可見https://home.gamer.com.tw/artwork.php?sn=5173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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