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 妄想代理人（微雷）

今敏應該不需我說，在虛實裡自由來去、大師中的大師。
千年女優、東京教父、盜夢偵探...

先岔個題。

前年趁著疫情，看過了修復版阿基拉。此前除了阿基拉這三個字，也只再多知道
大友克洋這四個字而已。觀影之後癱在威秀太舒服的座椅上，盤點著此前人生ACG
道路上的所有邂逅，竟然都禁不起阿基拉（中止だ中止！）的一記重拳。

前無古人不是壞事，但是後無來者就確實讓人很難開心起來。

幸好，還有今敏；即使大師已然長眠，他還留下了這部妄想代理人（以下稱本作）。

這麼說，恐怕讓板友誤會，以為我們可以在本作之中看見今敏意圖承襲來自
阿基拉的調性：速度感、張揚的顏色、壓迫觀眾直視的暴力。非也，抱歉造成了
這種誤會。

言歸正傳。

不如說是完全相反的。重要的鏡頭幾乎都是凝重緩慢的、最重要的劇情發生在最
黑暗的場所（有趣的是，最明亮的瞬間卻用來昭示死亡，與死亡諷刺性的救贖）；
比起壓迫觀眾直視暴力，今敏更善於輕輕帶過、甚至幽他一默，讓人不寒而慄的，
在其他隱微之處，比方說職場人際、學校人際、性的以及精神上的侵蝕感。

比起想像折彎的鋁棒如何乘著直排輪的速度轟打腦門，這些來自意想不到的角度
的偷窺，有另外一種恐怖。前者是帶入被害者的想像，後者則兼有帶入加害者的
想像空間。

今敏大剌剌地取用人心的偏見，很多敘事與情節早在展開之前，就已經在心理上
暗渡陳倉。觀眾不需要等到蛭川知法犯法、強盜取財、漠視妻女甚至偷拍，遠在
那之前就已經將這個角色歸類在壞人一區；隨著觀影視角由外而內逐漸同步，等
到犯罪既成，心頭一凜之後猛然抽離的感覺，也不亞於當頭棒喝了。實在是太不
舒服，因而還沒有回頭二刷三刷以細究分鏡的編排，但其中必有文章。

沉澱下來之後還是會想，以本作這樣操弄觀劇者，是否也是一種愉快的犯罪呢？
沒有聽過今敏的聲音，但我想像監督會以千年女優中的老千代子般的爽朗笑聲來
回應我這愚問。

不是想要貴古賤今，實際上是不得不然。看過動畫之後不難發現，現在充斥太多
以動畫（アニメ）為名，實際上作出來只像皮影戲的東西。或許皮影戲當作均標
也還過低，不如說幻燈片吧？更名符其實。

就拿歐派來講好了，奶子都可以直接當文章標題了，探討這個議題在本版應該不
算太俗。歐派作為一種動畫常見物件，它是情色（エロ）性感的寄託，這個說法
應該普世可接受吧。

但要說情色性感的話，尤其是在動畫中追尋エロ，我認為還是應該回歸本質，就
是動畫中的真實感。以風馬牛不相及的例子來講，你各位板友上次看到最性感的
頭髮，在哪裡？茲舉一例，我說是 UC0080 口袋裡的戰爭 EP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zJv71-yO4w&t=1370s

說真實感，我並不是單指指物理模擬，也就是說，並不是本作裡面有某個晃動
歐派的鏡頭極其經典。事實上完全沒有這種鏡頭。但是今敏做的事情像是，將
一支純白的兔子擺在月圓之夜的雷格西面前一樣：你是個跑娛樂線的老記者，
與你眼前的人氣吉祥物背後的無口美女設計師正在露天咖啡座的同一張傘下，
但是你們兩人完全無法進行有效溝通。這時你的鋼筆掉到桌子底下（是，這是
物理），你抬頭ㄧ看，以上班的裝容來說，這個窄裙怎麼有點短啊？天氣好熱
，明明她身材也是普通，但拾起筆起身之後的你，視線竟然再也無法聚焦在自
己的冰淇淋上面，而是她微汗的領口。你伸出舌頭，舔了一口，也不知舔到的
軟綿綿的東西是什麼，食不知味...

嘿，我不是變態，真的不是。這是今敏塞給我的。無論如何...

這才叫做エロ吧！？用エロ，而不為エロ所用，是大師小露一手，但顯然這在
現在眼光來看的話不會是一本暢銷的教科書。

回到真實感上。新海誠當然也很真實，我也不是說今敏的真實優於新海誠的真
實，但一邊的百分之九十是天空、城市、橫向線性移動的火車鏡頭、無表情的
都市年輕男女，時折在最後的 10% 裡面隨著劇情高潮而有了隕石、有了奔跑和
喘息。另一邊，那份流動於劇中人物的妄想、對所有人造成精神（與物理）打擊的
少年球棒，他的直排輪動作左右橫移、由遠而進，看的我很是著迷。

姑且不論隱喻上，以負責扮演深埋心底的情緒傷害而言，這個形象有多稱職；
單論這個直排輪動作，全片就出現過遠近不同的各個角度，絕不兼用。

本作全片，在很多細微的地方上有這種局部的擾動與振動，可以說是電影規格。
看了之後，讓人感慨アニメ之有趣，當然可以在列車上、領域內或是異世界裡，
沒有問題；但或許是老了吧，本作裡面的小火柴盒、退休刑警在居酒屋裡
的表情、老昭和的街景、鄉下老房子倉庫裡的破狗屋、輕輕一捅即破的和室紙門，
掀蓋式手機極其不便的操作與操作過程本身的還原，似乎更讓人目不轉睛。

這篇文章就讓它只說三件事情吧。前述犯罪的想像與動畫的真實感，最後想說
的是虛實之間，另有大千世界。不知怎地，最後這一點一直讓我想到初等微積分
講連續性，那個處處連續、處處不可微的函數。作為後生晚輩，我接觸到的順序
是相反於創作順序的：全面啟動、盜夢偵探、本作。在今敏的精神軸線溯流而上
，另有奇趣。

大創作者越到後來，越有自己精煉作品的趣向，應該可以說是類似蒸餾的過程，
到最後酒純了，享受也到了極致。但逆著看就難免可以看出這是有捨有得，否則
世間也不會那麼多人說「我比較喜歡史蒂芬金/金庸/希區考克/...早期的作品」
這種話了。

從劇情面分析本作的要旨，本版雖然文章不多，但都已經切中要害，也同時
避免劇透，這裡就不多提了。本作顯然有懷有代理人的道義責任感，承擔並
探討妄想，這是主而其餘要素是客。但若主客異位，不難發現後來盜夢偵探、
以及全面啟動亟欲致敬的時間斷片感橫跨本作，大放異彩。

可能比較常見非線性時間的說法，但這畢竟語義模糊，像諾蘭的記憶拼圖，將
一維時間當作握力棒一樣折彎，那也是非線性。要說是意識流嗎？有時候本作
的每個事件的主體都不同，硬要說的話也只是監督自己的意識流吧。

再稍微岔題一下。板友諸君如果看美式相聲（stand-up comedy），不知道會
不會也像我一樣偶爾覺得，臺上那傢伙換梗比翻書還快，前後連結不明。有些
喜劇咖的連貫性尤其破碎。但有趣的是這是能訓練的，看過越多，心中的感受
會從原本的「咦？他怎麼就換題目了」變成「咦？我已經不再意喜劇演員的光
速切換了嗎？」

回到本作，時間斷片大抵類似那種感覺。輕鬆的部分如 ETC 一回，同一個社區
的婆婆媽媽聚在一起講述各個短篇故事。是，那是很簡單的結構，我大可不必
刻意兜出一個拙劣的名詞來描述。

但在 マロミまどろみ 一回，那就不一樣了。猿田時間上在夢境與其他早前的
數個現實之間往返，空間上他與少年球棒駛於高速公路上，真真假假就很難說，
或者說根本就不重要了。完全現實的狀態下，人的精神狀態在迷茫與清醒的光譜
上的某個位置，但猿田在他的時空當中分別向這光譜的兩端解離，螢幕之外的
我們因此能夠獨享第一排神之視角，去目睹我們笑了整場之後的悲劇。

斷片兩字其實也是剽竊，來自古手梨花每次重新張開眼睛，心跳尚未平息的那個
感覺；原來此生此命仍在，只是不知在哪個夢中。斷片本體當然自成故事，但
有趣的就在剪接之後，既不特別強調緊湊感，卻又自然睥睨線性時間的氣慨，
只能說精彩。

其實，千年女優結構上當然也是這樣子的安排，還可以享受立花監督作為小粉絲
的龍套秀，但畢竟角色較少，有主角的主場優勢。但本作後半，儘管是一次性角
色，也能夠將存在感充滿起來，這顯然不容易吧。

以上，以最格格不入於現在的本版的方式，與板友們分享本作。
留到年節中的 2/2 號，用重溫的方式慶祝本作放送 18 年紀念，或許也不錯？

請休息吧、請休息吧、請休息吧、請休息吧、......

--

01/25 1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