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 四國遍路─Day21：遍路者的獨白，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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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 啟者：

　　是日，大風。

　　踏上四國的土地開始行走遍路的第二十一天，此時此刻，我在高知縣，面對修行
的道場第二道天塹：前往第三十八番，四國最南端的金剛福寺。這是整段四國遍路旅
程中距離最遠的一所寺院，全長九十幾公里的遍路道，比進入高知的第一所寺院還要
遠上二十公里。以我當前的腳程速度，大概得走上四天才能抵達。

　　不過那一點都不重要。

　　今天的我，目標只有溫泉。

　　我伸了伸懶腰，從熟悉的帳篷裡醒來，探出頭走出帳篷，拉開倉庫的鐵門，迎來
整片灑落的燦爛陽光。

　　放晴了？！

　　倉庫裡的濕氣繾綣不去，我先用抹布把帳棚擦乾一輪，又放在屋外曬了下太陽，
直到完全風乾，也吃完了自己煮食的早餐之後，才開始拆收帳篷，準備出發。

　　昨天整日在雨中行走，晚上小腿肌肉痠痛得超乎預期，我難得的去藥局買了痠痛
貼布，在睡前貼在小腿肚上減輕疼痛，今早出發的時候，也穿戴上了固定小腿肌肉的
壓縮套帶，希望可以更進一步減輕雙腳的負擔。

　　我誠心誠意地在檢討自己每次都在接近寺院剩下十幾公里的時候，就開始覺得「
欸，好像衝一下可以到耶」，然後就過分催逼體能的趕路這件事。這個狀態從在德島
就開始有了，上燒山寺前一天衝刺到最後雙腳發抖，依靠登山杖撐著才能走到鴨の湯
；然後到了高知，在海邊悠閒地跳完舞之後，又一路奔跑衝刺到大日寺；抵達雪蹊寺
那天也是，為了多衝刺幾個寺院，硬是背著背包跑上禪師峰寺......最後是昨天明明
在大雨中走上坡走得很崩潰，卻還是在稍微有點精神就開始在雨中奔跑，只為了趕寺
院五點關門前可以抵達岩本寺參拜。

　　趕是都趕上了，但趕路完的雙腳狀況都很慘烈，我昨晚睡著前就在這樣深刻的自
我檢討：我有需要這樣趕著衝刺寺院嗎？

　　所以我今天的目標只有溫泉。

　　抱著這樣的決心，我慢悠悠的煮完早餐，收拾完帳篷，把倉庫的環境整理好準備
離開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十點半了。

　　從地圖上看起來，今天的目標佐賀溫泉，大約座落在十二公里外，慢慢走過去也
不過就是三、四個小時的事情。

　　昨天在一身狼狽的大雨之中完成參拜，記憶裡只剩下令人驚艷的彩繪天井；離開
前我再一次回到寺院裡，重新細看彩繪天井，不知為何，早上的彩繪天井感覺起來沒
有昨天那麼的讓我驚豔？

　　微微尋思之下，心裏一方角落忽然微微明亮了起來：昨天整路風雨交加，人在狼
狽與透支狀態下抵達岩本寺，那個時候，與狂風暴雨的戶外相比，室內實在是無比溫
暖美好，連帶的連所見的一切都顯得非比尋常。此刻天朗日清，這些昨日讓我驚豔的
一切，也就變得只是尋常了。

　　然而晴雨霜雪不過是世界如常運作的表徵，我適逢其會因此覺得所見之物分外不
同，卻在雨過天晴之後，隱隱約約的瞭然：岩本寺的彩繪天井本身沒有改變，太龍寺
的龍天井沒有改變，就連山峰上那天的晴天與昨天的大雨，從世界的角度來說也沒有
什麼改變，受到這一切影響而改變的，只有我自己的感受。

　　我像是明白了什麼，卻又難以捕捉清楚。靜靜地待在本堂裡凝視著天井片刻之後
，我搖頭失笑，聳了聳肩，放掉這些一時無法釐清的感受，轉身往外走去。

　　踏下台階，對著山門輕輕揖身，我在清爽的大風之中，告別了岩本寺。

　　地圖上，佐賀溫泉距離岩本寺大約有十公里，沿著國道56號一直走去，離開岩本
寺所在的四萬十町這個海拔200多公尺的山丘，重新落地，進入黑潮町之後，就在向
海而去的路途中。

　　昨日抵達時狂風暴雨，今天離開時天朗日清，我拋開已經遠去的昨日，心情愉悅
的細看整路的風景。

　　尋常的街道巷弄，漸漸成為我熟悉的日常風景。良心市、清澈的水道、寧靜的街
區、大片開闊的田野，逐漸冒出綠意的春天土地。我在便利商店買了早餐，悠閒的吃
飽之後，才又繼續上路。

　　陽光，遠方的丘陵，筆直矗立的針葉樹。

　　正午十二點，穿過了一個沁涼的隧道之後，在兩個隧道口之間，我轉身彎進路旁
古老的遍路道，踏入森林，離開了國道56號。

　　上路以來，已經過了二十幾天。我對四國遍路的理解，也從一開始的啥都不知道
，到了漸漸的累積出了一些什麼的程度。

　　說起來，完成四國遍路並沒有任何一種「非如此不可」的形式。所謂的四國遍路
，究其起源與脈絡，也就是踏在一千兩百年前空海大師所雲遊傳法過的路途上，環繞
四國一圈，並且拜訪沿途與真言宗空海大師有所淵源的八十八所寺院的這樣一段旅程
。

　　而千百年過去，隨著時代演進，這條跟隨大師走過的足跡而走的旅程，也一點一
點的從日本佛教真言宗僧侶的修行路線，逐漸演變成人們為了祈福、了願、尋找自我
以至於近代為了觀光旅遊各式各樣的原因而走的朝聖之旅。四國遍路沿途上的八十八
所寺院，成為明確可以可以標定進度的里程碑，而依循著這樣的思維，加上交通形式
的多樣化，使得遍路不再拘泥於最古早的徒步形式，而產生了像是車遍路、或者利用
各種大眾運輸工具通過長距離旅程的各種遍路形式。如何串聯八十八個點與點之間的
距離，區分出了形形色色的遍路形式。

　　因此遍路地圖上也同步紀錄了兩種最常見的形式：車道，以及徒步道。

　　在平地與城鎮上，這兩者的差異並不顯著。然而，在通過山區的時候，兩者就有
非常鮮明的區分出現了。比起必須環繞山坡依循一定坡度緩緩曲繞升降的車道來說，
徒步遍路道可以穿過相對陡峭的山坡地型，縮短移動距離；而與此相伴的是，遍路道
所經之處，往往都是非常舒服的森林山徑，在天氣良好的時候，散步在微風吹撫的森
林裡，是專屬於像我這樣徒步遍路者至高無上的享受。

　　進入森林之後，我的步伐速度就慢了下來。光影、微風、還有在這個早春季節恰
到好處的溫度，讓人完全無法回想起來昨天那種淒風苦雨的景象。

　　原本踏上山徑遍路，是為了能夠快速下切陡坡，省掉漫長的車道距離。但實際進
入這座森林之後，舒服的氛圍讓我完全忘記了時間，不知不覺就越走越慢，到最後變
成愜意的散步、呼吸，渾然忘卻了時間。

　　直到穿出森林，國道56號重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望著眼前燦爛
熾熱的陽光，長長嘆了一口氣。

　　森林遍路道的出口，有一座恰到好處的涼亭在那兒，我進去拍了幾張照片之後，
休息了小半小時之後，才繼續踏上旅途，往心心念念的溫泉走去。

　　在森林裡的時間感覺非常漫長，但實際上，也才過去半個多小時而已，這半個小
時讓我的步伐整個緩慢下來，即便回到公路上，我還是悠悠閒閒的，一路邊走邊看；
昨天整日的大雨累積了大量的雨水涵養在土壤裡，讓擋土牆的排水孔湧出源源不絕的
山泉；溪流已經回復清澈，田間的土地上還看得到積水，不遠處的山有高速公路的工
程正在施工，而山谷下這兒的路旁，已經立起了說明的告示牌。

　　我放任這些細節川流過我的眼底，然後放他們遠去。陽光、藍天、清澈見底的溪
流、早春的農田、剛結束伐木的山坡，散落在田野之間的房舍；時間像是停止了流逝
，又或者，當我的知覺完完全全投注在當下時，時間並不存在。

　　像是只過了一瞬間，又像是過了很久很久，第13號遍路小屋 佐賀出現在我面前
的同時，座落在小屋後方不遠處的佐賀溫泉，也在同一時間映入我的眼底。

　　下午兩點，抵達今日目的地。

　　和往常走完一整天之後精疲力盡抵達溫泉，或者一大早艱辛的早起泡溫泉不同，
這是我第一次從容悠閒的，好好的，就專程地為了讓自己放鬆休息而來到溫泉。

　　和過去泡過的溫泉比起來，這個溫泉其實屬於加熱泉，泉源溫度是21.5度，溫泉
不大，但也有室內浴池、露天浴池跟烤箱。我從容悠閒的徹底洗了個澡，在溫泉裡面
泡到覺得自己快要腫起來了，離開溫泉後在休憩區發懶、啜飲著冰牛奶，直到感覺整
個人鬆軟到好像可以直接躺下睡覺的程度，才心滿意足的背起背包，告別這個小小的
溫泉。

　　踏出佐賀溫泉大門的瞬間，日光已經隱沒到山的那一邊去了，天空湛藍，雙腳清
爽，感覺自己好像可以就這樣輕盈的一路走到下一番寺院去。

　　當然，只是感覺。

　　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分。

　　這就向海走去吧！

　　太陽下山後氣溫開始迅速下降，我沿著車道移動，走過醫心橋、稻荷驛，順著在
山谷裡蜿蜒的國道56號，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在溫泉理充分休息之後的身體非常的輕
快，走起來有一種像是要飄浮起來的感覺，就算遇到上坡，也能夠毫無停滯輕鬆的往
前走。

　　文殊堂、身代地藏、屋瓦上還積著殘雪的小村、販賣機、不破原、逐漸降臨的夜
幕。

　　單節電車，伊與喜驛，熊野神社，伊與木川。

　　長路蜿蜒曲折，順著伊與木川，向海流去。

　　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加快速度，就這樣用著不疾不徐的步伐，穿過村落，俯
瞰流水，在黑夜來臨的時候，抵達了正關上大門的道の駅　なぶら土佐佐賀。

　　詢問過店員能否在走廊上紮營之後得到了肯定的回覆，更窩心的是，一會兒之後
，店員拿了一張列印出來的英文信給我，告訴我廁所在哪兒，以及他們明天公休，我
可以放心的在這邊過夜休息。

　　如常紮營，把帳蓬搭建在走廊上，依靠著收起來的桌椅綁著營繩，卸下沈重的背
包，散步回50公尺前的Lawsan便利商店，挑選了微波便當當作晚餐，裝了一壺滾燙的
熱水，回到帳篷內，烹煮黑糖加上金桔做成金桔茶。

　　風在帳篷外獵獵作響，偶爾可以聽見停車場汽車停泊的聲音，人們關上車門，走
去廁所，然後又回來，發動汽車，繼續上路。

　　離海很近，很近了。

　　夜裡在帳篷裡就著LED燈啜飲金桔茶，翻看黃本地圖。這個LED燈是前幾天在青龍
寺前龍溫泉遇見的老人家送我的，此刻成了我紮營時的夜燈。點亮它的時候，忍不住
就會想起老人家溫暖的笑容，與展示他的義肢給我看時，那種帶點遺憾的神情。

　　下一所寺院依然遠在六十幾公里外，目標是四國最南方的海角：足摺岬。這一路
往南，都走在濱海的國道56號上。

　　也許是昨天過得太淒風苦雨，今天有一種從高峰頂端，一口氣掉到谷底的放鬆感
覺。好好的休息果然非常重要啊！怎麼我總是忘記呢？

　　回想起來，昨天因為大雨的緣故，整天都走在車道上。而今天天氣大好，走了一
小段遍路道。似乎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整個人都放鬆，緩慢了下來。

　　遍路道的環境像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慢下來，看一看周圍的景物，體會自然的
律動，聆聽聲音，呼吸繁複的氣味，感受這一切。一直走馬路就會漸漸的麻木掉，只
想趕快到達下一所寺院。

　　不要再次遺忘此刻的心情，闔上紀錄完每日筆記的電腦螢幕，我在心底的一方角
落，悄悄地對自己這樣說。

　　晚安，大風的高知。

　　晚安，四國。

　　關上LED燈，我在呼呼的大風聲中，陷入了沉沉的深眠裡。

　　　　　　　　　　　　　　　　　　　　　　　　　　　　　　　2016 2 14 夜
　　　　　　　　　　　　　　　　　　　　　　　　　　 　　　　　遍路者 小跳
　　　　　　　　　　　　　　　　　　　　　　　　　於道の駅　なぶら土佐佐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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