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獅子王與可倫坡攻防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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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王與可倫坡攻防戰[上]

1550年，錫蘭島上斷斷續續鏖戰三十多年的科提(Kotte)與悉多伐伽(Sitawaka)兩王國再度開戰；作為擁有轉輪王(Chakravatis)頭銜的共主，柯提的王位從來是其他封建羅闍(Raja)所垂涎，也是統治悉多伐伽的摩耶杜涅(Mayadunne)一逮著機會就同自己親大哥兼轉輪王菩梵尼迦跋護(Buvanekabahu)開戰的主要原因。儘管摩耶杜涅找來了印度穆斯林作幫手，從過去幾十年的經驗來看與葡萄牙人結盟的科提不僅僅在防守時韌性十足，甚至有能力直搗摩耶杜涅的首都悉多伐伽 。然而事事仰賴葡萄牙人也嚴重減損了科提的自主性與正當性，畢竟佛郎機遠道而來圖的是貿易獨占與殖民征服，長久下來出讓貿易與傳教方方面面特權的科提宛若葡萄牙的傀儡。

葡萄牙人甚至懶得掩飾野心；1550年末，菩梵尼迦跋護身處別宮，眺望傳說中曾經浴佛的小溪，葡萄牙總督麾下的奴隸兵朝他腦門便是一槍，三小時後急救無效，菩梵尼迦跋護駕崩。轉輪王一旦歸天，摩耶杜涅立刻宣布自己就是科提的王；菩梵尼迦跋護的孫子、駙馬爺維蒂耶‧邦達羅(Vidiye Bandara)的兒子達摩波羅(Darmapala)也被扶上王位。正
當維蒂耶在前線與摩耶杜涅鏖戰之時，1551年9月，葡屬印度總督諾羅尼亞(Dom Afonso
de Noronha)親自率領70艘船的大艦隊、帶著有史以來最多葡萄牙人(3,000)入島的大部隊堂而皇之登陸。諾羅尼亞一佔據科提王廷便將貴族高官盡數拘提，一個個嚴刑拷打要他們供出藏起來的財寶，一面便將宮殿洗劫一空，連轉輪王的黃金痰盂也不放過。名義上葡萄牙人是來幫助科提對抗摩耶杜涅的，不過要等到談好天價傭金、以及攻克悉多伐伽將戰利品五五分帳的協定以後，三千葡萄牙人與四千僧伽羅人才正式開拔。摩耶杜涅不敢正面對決，像之前一樣放開空城不守退往內陸，儘管嘴上不忘挑釁──他遺書一封給總督，說道
既然葡萄牙人為了金銀財寶而來，摩耶杜涅決定將只剩石頭的空城留給諾羅尼亞；想要寶鑽，就來追。葡萄牙人入城挖了半天，果然一無所獲，所幸還有城內金裝銀裹的佛寺可供焚掠。當科提友軍提出追擊的要求時，葡萄牙人推託道該由科提支付的出兵費還沒付清，便往海岸後撤；同時說好分一半的戰利品則全部獨吞。回到科提而尚未饜足的佛郎機們接著便拿鎮民開刀，洗劫他們配戴的手鐲與耳墜；看來再壓榨也擠不出油水後，諾羅尼亞才留下四百人駐守科提，其餘隨著艦隊出海滿載而歸。

維蒂耶‧邦達羅這才回到科提收拾殘局，再怎麼說身為攝政的他此時才是真正的掌權人；為了討好葡萄牙，儘管他禁止僧伽羅人改信基督，自己卻打算皈依天主。葡萄牙人仍不放心，葡屬總督一紙密令，便將維蒂耶手鐐腳銬禁錮地牢。維蒂耶之妻、菩梵尼迦跋護的女兒薩慕朵公主(Samudra Devi)頗有膽識，不但能
從佛郎機手中兔脫，回頭還重金聘人穴道挖穿地窖，將老公給救了出來。維蒂耶一舉起抗葡的大旗，苦葡久矣的僧伽羅人便蜂擁而至，義軍所到之處教堂回歸塵土。摩耶杜涅見機不可失，也派出了六百人共襄義舉，甚至把自己女兒嫁給了維蒂耶──薩慕朵此時已不幸
仙去。維蒂耶對後妻卻頗為無禮，打壞了與丈人間的關係。再怎麼說維蒂耶只認自己兒子達摩波羅是繼承大統的正牌轉輪王，對摩耶杜涅這個篡位者愛理不理。另一廂，岌岌可危的葡萄牙人迫不及待要分化對手，頻頻向摩耶杜涅招手讓利；只要能維持肉桂貿易，葡萄牙人願意割讓(科提的)大片土地給悉多伐伽。1555年8月，摩耶杜涅遂與葡萄牙結盟，回頭對付維蒂耶。三百名佛郎機士兵與悉多伐伽的部隊會合，在渡過Palenda附近寬廣的河面時突然遭到維蒂耶奇襲，一番激戰後卻是維蒂耶被擊敗，隻身狼狽逃脫，悉多伐伽的士兵繳獲諸多戰利品，連同維蒂耶後妻一道被戰象駝回。

Palenda一役決定性地擊敗了維蒂耶。這也是摩耶杜涅的幼子提喀利．羅闍盧．邦達羅(Tikiri Rajjuru Bandara)初出茅廬的成名之戰，當時他才十三歲。儘管維蒂耶‧邦達羅很快拉拔起另一支大軍與其對壘，在追擊而來的提克利面前他卻不敢一戰，連夜棄師而逃，主帥失蹤的部隊隨之敗退血流成河。在悉多伐伽士兵的簇擁之下「羅闍僧伽」(RajaSinha)的呼聲響徹雲霄，這個直譯為獅子王(Lion King)的頭銜也成了提喀利日後最令人聞之喪膽的稱號。

至於維蒂耶，逃難中的他得到了其他王公的收留，守險以待；在Mukukonda Pola左近，一片平原當中拔地突起數行山脊，山間的缺口當中矗立著無數孤立的大塊頑石，剩下的間隙則由人工疊起石壘封閉，易守難攻。維蒂耶卻恩將仇報，陰謀刺殺庇護他的王公取而代之。當地人起而反抗維蒂耶，招來了悉多伐伽的兵馬助陣，維蒂耶再度落荒而逃，這回除了他最珍視的佛牙甚麼都沒帶，一路逃向了最北方的賈夫納(Jaffna)王國。當地的王公雖然與本島的僧伽羅人不同，是來自印度的塔米爾(Tamil)人，仍然張開雙手親切歡迎他，正設宴款待。席上意外引燃的禮炮卻驚動了維蒂耶，以為自己被暗算，抽劍便砍死六十人，力絀而亡。維蒂耶輾轉逃難以怨報德，終於死於非命，在僧伽羅人看來是因果報應分毫不爽 。塔米爾王公白遭一場驚嚇，還好還接收了佛牙作為補償。

維蒂耶一死，摩耶杜涅跟前再沒有可與之相提並論的轉輪王候選。在科提保管佛牙
(Danta Dhatu)的貴族夜半潛逃，連佛牙一道捲走，進獻給摩耶杜涅；只有統治錫蘭的主權者才具有建寺供奉佛牙的資格。此舉完全是異教威脅的產物。1556年也是葡萄牙人大舉收割靈魂的年份；傳教士在南印度狂熱宣教，一舉將七萬漁民基督徒全遷移到可倫坡一帶。作為葡萄牙人傀儡的達摩波羅莫之能外，在次年(1557)連同其王后一同受洗，取好了教名。傳教士拯救異教徒靈魂的大願得以實現，似乎葡萄牙也終於鞏固了盟友的基督教信仰；實則達摩波羅的受洗在政治上是絕大敗筆，不奉佛的君主也失去了統治錫蘭的正當性。16世紀初，葡萄牙人還有足夠的智慧將印度教神廟中的塑像當作是基督信仰的支脈，這時候卻只剩下端正異端的狂熱與鐵腕，摧毀佛教彷彿上帝給予的天職，大把寺田廟產都被沒收來贈與方濟會士，供奉佛牙的寺廟也在籍沒之列。達摩波羅與部分貴族在宮廷裡推廣葡萄牙的語言風尚，採用「唐」(Dom)之類的頭銜自奉；但走在科提街上，僧侶夥同一幫鎮民上來就是擲石洗禮棍棒撻，只有佛郎機的火器回敬才護住了達摩波羅，才沒讓科提全城向摩耶杜涅投誠。三十名鬧事的和尚被捕後慘遭處決，其他有力人士紛紛流亡悉多伐伽尋求庇護。

攤牌的時刻很快來到。早在1555年摩耶杜涅還在合作追擊維蒂耶的時候，就已經與不守約定的葡萄牙人小開過幾仗。1557年，摩耶杜涅麾下據說多達五萬人(這個數字減半比較可信)的部隊便朝科提誓師進軍。不得民心內耗嚴重的科提士兵很快從1557年的八千人下降到1560年的不到八百人，所幸領土所剩不多，憑藉內線優勢以及葡萄牙人一次數百人源源不斷地增援，還能勉強抵擋。悉多伐伽不僅勢眾，還有名將相助──1559年5月，葡
萄牙與科提的聯軍剛剛逐走敵軍前哨，羅闍僧伽便率領著他麾下的精銳射手、戰象、騎兵深入Mulleriyawa，此處距離可倫坡僅12英里(約19公里)。羅闍僧伽帶著主力當面交鋒，副將俾將則側背包抄圍了個圓；佛郎機正面火力熾烈，戰場上煙硝瀰漫，羅闍僧伽策馬當先督陣前行，僧伽羅士兵跩著戰象尾巴猛衝突破火網、欺近對手發起反擊。葡萄牙人不支後撤，後路卻已被對手伐倒林木遮斷，眼前戰象則衝上來掃打敵兵旗手，把基督徒的戰旗都繳獲。火藥罄盡下葡萄牙人十分危殆，靠著最後一發火炮(berco)的零距離霰彈才殺開重圍，殘兵敗將勉強逃脫；250名佛郎機士兵損失近半，800名科提士兵則被全殲。平原曠野單憑火力，顯然抵擋不住羅闍僧伽麾下兩百戰象的衝擊 。

羅闍僧伽在通往可倫坡的路上樹立起營寨封鎖要道。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葡萄牙人想扳回一城，但針對這些工事進行的反擊下場悽慘，敗退的佛郎機們一路被趕回可倫坡，獲勝的羅闍僧伽坐著葡萄牙戰俘背上凱旋。葡萄牙人的戰力太過分散、戰線太遼闊；1560年葡屬印度總督還用兵賈夫納，然而除了取回維蒂耶失落的佛牙之外一無所得。佛牙也沒帶來多少好處；緬甸統治勃固(Pegu)的君主本來想重金購買轉輪王才能擁有的聖物，總督卻在宗教狂熱的氛圍下將佛牙磨成牙粉燒成灰倒進大海。然而在守禦城池的時候，葡萄牙人的城堡、火炮以及城外潟湖或河道上載砲的划艇還是很管用的：羅闍僧伽雖然不缺乏火器，但使用的主要是火繩槍與雙人操持的小口徑火炮(Kodituvakku, foot musket; 荷蘭語則稱之為「蚱蜢」[Springkhanen]，這類火銃出彈不直，故名)，後者銃長1.76公尺，銃管下雙腳架高0.66公尺，發射時立足架銃、拆卸後穿林越嶺十分方便，但用來攻城則火力不足 。弓矢刀矛也無如堅城何，羅闍僧伽能做的就是切斷對手的補給令其餓斃城中。

到了1563年9月，科提城中把國王御廄裡的大象都吃完了，人相食，正準備投降，羅闍僧伽卻一度回國，鬆懈了封鎖。鬆懈只是暫時。1564年10月，羅闍僧伽再度兵臨城下，壕水上鋪墊竹筏，便於次年2月身先士卒渡筏強攻，眼見就要突破；葡萄牙人堪堪守住，把榮耀歸於上帝，說道危急之時是聖母瑪利亞與聖若瑟顯靈替他們打退了異教徒。此時內陸的坎地(Kandy)王國君主剛剛受洗，與葡萄牙人結盟，出兵五千襲擾悉多伐伽邊境，逼得羅闍僧伽回防，包圍再度放鬆。科提重獲喘息，葡萄牙人倒是認清這座城不堪再守；
1565年7月，達摩波羅與一幫貴族要人連同鎮民被迫放棄王廷，全部遷移到可倫坡集中兵力與火力。科提從此淪入荒煙蔓草中數百年，至今只存斷垣殘壁，整個王國也名存實亡。此後僅餘可倫坡孤城的葡萄牙人被悉多伐伽的圍城工事給看管著，除了偶而擄掠城郊之外起不了多大威脅。

暫時看住佛郎機人的羅闍僧伽回頭專注內政；缺乏一支海軍與制海權使他拿可倫坡沒皮條，所幸葡屬印度在次大陸上也面臨眾多軍事危機，1570年果阿(Goa)還遭到十個月的圍攻，更無餘力涉足錫蘭。羅闍僧伽重估稅賦廣納財源，尤其重要的是效仿葡萄牙人壟斷肉桂貿易，將其收歸王室專利，多餘的肉桂則銷毀以免走私，人為提高售價──1520年，
每擔(quintal)肉桂只賣133雷亞爾(reis)，1530年代售價則介於266至400雷亞爾之間；到了60至70年代卻價格暴漲，一擔肉桂最少也要1,980雷亞爾，經常要價四五千甚至上萬 。獨佔肉桂大大增強了悉多伐伽的財政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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