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大稻埕落日

《大稻埕落日》 / 譚端 (未讀可入)

這是一本奇書。

我對這部作品的第一印象就是我很喜歡作者的文字，語言精準，不刻意炫耀詞藻，一些敷寫的橋段疼傳達出故事中那種壓迫、冷酷、深沉、滄桑的美感。

故事介紹簡潔，這是個「架空歷史」故事。中國共產黨打輸內戰，撤退來台灣，1963年，共產黨開始大規模鬥爭，簡單說就是「台灣文革」，觸發原因改成毛澤東一意孤行準備反攻大陸，引起其它派系的不滿。

在如此背景下，台北市淡水河發現一具浮屍，死者肥胖還鑲金牙，這樣的人早不應該存在於偉大的共產台灣(腐敗資產階級)，大稻埕公安局偵察科科長李振源負責調查案件。

兩旁樓房騎樓下居民在自家門前圍成圈，或蹲或蜷坐在小板凳上，窩著肚子低頭就大盆子吃飯。有些家庭在騎樓下用煤爐煮晚餐，用炊煙裊裊，整個街道看上去像颱風後停電的情景，大家在門口用煤球煮飯。現在家家戶戶都這麼做，用煤球在廚房裡燒飯太嗆。大稻埕住家的廚房能源早在二戰結束後都改成天然氣或電，但現在國家無法穩定提供，居民只好移到走廊燒飯，或是美月用糧票去大食堂換大鍋飯吃。(第106頁)

主角李振源是台灣本省人，在日本時代便是警察，受過專業的刑事偵查訓練，這便足以使他在一堆黨體制出身、腦袋中只有黨教條的警察中成為「神探」。他的家族本是大稻埕富商，共產黨來了之後被批鬥到全家死盡，只剩他一人「忍辱負重」地活下來，並以他的偵查專業，在黨國體制下慢慢往上爬。

不過李振源根不紅苗不正，還是隨時處於危機之中，因此故事一開頭，他便被迫在專案會議上自我辯護：

我的背景一點都不複雜，日據時代，因為家族原因，我無可奈何地成為帝國主義的一顆棋子，在黨接收臺灣時，我做了迎接解放的積極份子。建國後，在黨的領導下我改過自新，並且接受了三次「再教育」，被劃分成「反正分子」，受到人您的恩典與黨的重用，如今已有十四年的歷史。

各位，是「三次」再教育，並且經過重重考驗，在各國學習班裡學習黨的政策，向黨交心，全面坦白自己的完整歷史下六北次，能倒背《毛選》、黨章、整篇《論持久戰》和《新民族主義》，考績連續十年特優，馬克思主義思想考評被 打滿分。(第34頁)

整個故事最大的特點就是建立在這樣「類文革」的背景下，乃至於查案過程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荒謬轉折。最荒謬的段落便是案子辦一辦碰上文革，警方剛刑求完一個嫌犯，下一秒整間警局就全被「工作組」扣上「台獨」、「反革命」的帽子，全員丟進拘留室刑求，再下一秒「工作組」又被另一個「工作組」抓起來，扣上XXX的帽子，再丟進拘留室刑求。當刑求了半年，把人都定好罪送去法院時，發現法院被學生給佔領了，只好把人帶回監獄繼續刑求，然後因為人太多了，就把一些人拖出去槍斃。

牢裡的日子是窗縫給的，窗縫透著日間的陽光和夜間的黑暗，牢裡的人看日子從縫中溜進來，又從縫中飄走。(第205頁)

這樣日子，李振源過了三年，對，查案查到一半被關起來，每天被打，打到體無完膚、腳指外翻，看著同僚被刑到不人形，被槍斃，自己每天醒來也不知道看不看得到落日，還要想著自己的妻子、女兒現在可能也遭受一樣的苦刑，而且完全不知道什麼原因，不知道刑求是要他說什麼。這樣的日子整整三年。

以類型定性來說，李振源美式冷硬派偵探，他有冷硬派偵探的鐵頭，總要撞個頭破血流不罷休；他也有柔軟的那面，有他要保護的人，包括他的朋友、妻子、女兒、情婦。就像不藍燈的《大稻埕落日》心得，冷硬派偵探被揍被拿槍指頭稀鬆平常，但大概沒人比李振源慘的。

李振源最後被放了出來，而且恢復原職，繼續查淡水河浮屍案，因為整個共產台灣沒有其他會查案的人，高層需要他。顯然淡水河浮屍案事涉重大，要不然都經過了三年了，死人也死幾千幾萬了，到底有什麼必要在查一具屍體的死因呢？

大稻埕正在崩塌，老建築一棟棟在拆除，冷酷風格的樓房一棟棟在建設，華麗造型的建築一棟棟頹唐。他感到一陣悲涼，疲倦不堪。環境不僅炙熱而且險惡要命，他對自己仍然活著，沒有一絲興奮，反而感到恐懼，所以當他讀到「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時竟痛哭流涕。那次崩潰後，他似乎有種變化，他的處境沒有多少變化，但他似乎更懂得如何面對。

故事到了後來，我已經不是很想知道命案的真相，對於共產黨的鬥爭也不甚關心，我只是想知道李振源要怎麼活下去，要怎麼背著這麼多傷與恨，在毫無希望的國度中活下去。

在閱讀之前，我會以為這本書的「架空歷史」只是個背景，本質還是whodunit的推理小說；讀完之後發現大錯特錯，這本書在「歷史」的本質上可謂極為深刻，彷佛那些荒謬而殘忍的段落都曾真實生過。

不過我還是提幾點我覺得略為不滿的地方。原本我以為《大稻埕落日》的歷史架空只有中國內戰結果的顛倒，事實上作者架空範圍更大，他假設二戰是由軸心國獲勝，美、蘇都成為流亡政府。這樣的架空讓故事中的「國際局勢」比較難理解，例如日本若是戰勝美國，怎麼可能會留中國與台灣給國民黨和共產黨呢？故事結尾寫到主角去了日本，說日本是「比較自由」的社會，這我也納悶，日本若是戰勝，社會上應該還是特高橫行吧？會比較自由嗎？

另外這本書排版有很多漏字、漏標點的地方，希望再版時可以改進。

我與作者譚端曾在他之前的「偵探書屋」中有數面之緣，很高興他能帶來這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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