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甲骨文：一次占卜現代中國的旅程

甲骨文：一次占卜現代中國的旅程

甲骨文是何偉知名的中國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一部<江城>描述了何偉做為和平隊的一員，在四川涪凌教英文的兩年。另一部<尋路中國>，何偉藉由長途的公路之旅描寫了中國近代快速的發展與失落。而這本<甲骨文>卻是爭議最大的一本，在中國也沒辦法出版，因為本書藉由今昔對照描寫了中國荒謬的思想文化和政治體制，而這剛好是共產黨最不能容忍的。法輪功、維吾爾族、911事件、農民工、北京申奧、拆遷、慣老闆台商等議題都是何偉筆下看似荒謬的中國的一部份。更不用說本書的另一男主角–陳夢家：於文革期間自殺上吊的大知識份子、甲骨文學者 。陳夢家最重要的作品是〈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這種荒謬的書名想當然不是作家的本意，是作者工作單位琢磨上意給的，書上的作者甚至不是作者本人。在五十年代，身不由己。

我是先看了何偉今年出的新書〈埃及的革命考古學〉，才回過頭來看這本2006年出版的〈甲骨文〉。兩者的結構其實滿類似的，都先切入了埃及和中國的古文明，再對照起當代社會。兩相對照下來，會發現因為中國的文化比起埃及從來沒有斷裂過，所以在新中國剛成立的那個年代：反右、破四舊、文革時，那種對傳統文化的反撲反而來的又猛又急。彷彿傳統文化如洪水猛獸，要越快打倒才好。但悲哀的是，這種反撲既對事也對人，一大批維護傳統文化的知識份子被批鬥，陳夢家就是其中之一。他先是在反右期間寫文章反對漢字簡化，被打成大右派，繼而在之後的文革因不甘受辱而自殺。陳夢家的老婆是知名的才女趙蘿蕤，也因此精神分裂，直到文革後才逐漸好轉。

故事圍繞著何偉初出茅廬擔任華爾街日報的辦事員開始，展開對中國的各種觀察。中美衝突是重要的一條線。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時，他採訪遊行民眾並跟著街上抗議的行人打轉，一邊還得應付抗議民眾對他的訓話和挑釁。遊行群眾一邊憤怒地繞圈一邊喊著口號：

「打到美帝！」
「打倒麥當勞！」
「打倒肯德基！」

我看到這裡不禁為何偉的遭遇感到難過但也不禁笑出聲來。原來中國燒日本車、打砸搶韓
國樂天超市等行為早就由來已久，民族主義的荒謬性藉由作者筆下表露無遺。

九一一事件發生時中國又是另一番景象。何偉正好在拜訪學生的途中，事件才剛發生三天，整個溫州各處就都在販賣恐怖份子攻擊美國的盜版VCD和DVD。盜版光碟裡穿插著各種剪接：恐怖份子撞進了世貿大廈，接著插了一段電影<華爾街>的白領片段，接著飛機第二次撞進世貿，影片配著電影大白鯊的配樂，最終是央視和鳳凰衛視對911事件的刻薄評論。

何偉藉由各種小事描寫各種在中國發生的光怪陸離。他遠在四川的學生們為了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不遠千里（真的超過一千公里）來到沿海尋找工作機會，結果在深圳遇到好色想要包二奶的台灣老闆。另一位學生花了爸爸的半年薪水賄賂學校負責分發工作的黨秘書，以求在浙江找尋英文老師的職位，卻被一間假學校招聘，薪資比起說好只剩三分之不說，學生們也發現這是所假學校紛紛離開。

他還寫了法輪功學員密謀在天安門廣場遊行抗議。結果這些學員在廣場上喊了沒多久就被武警拳打腳踢，塞上廂型車裡帶走了。地上留下的垃圾血跡緊接著被掃街車清乾淨，沒一點痕跡。

追尋陳夢家

剛開始看這本書會覺得很零散，何偉給了讀者眾多線頭，但要到後半部各種線索才逐漸收束，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陳夢家。

作者藉由追尋陳夢家展開了層層疊疊搜索計畫。他先遇到了在北京市區有著一座四合院的老趙先生。為了報導四合院拆遷，他和老趙先生搭上了線。

接著又和巫寧坤搭上線。共和國成立時他在美國讀博，被學姊趙蘿蕤邀請回國任教。那時他問好朋友李政道為什麼不回國工作？李政道回：「我不想被洗腦」。李政道在1957年穫諾貝爾獎時，巫寧坤正被打成大右派，迎向牢獄。巫寧坤日後寫了著名的回憶錄〈一滴淚〉，描述他在反右文革勞改中悲慘的日子 。

接著又遇到李學勤。李學勤是中國當代考古界的頂尖人物，但他卻對反右時期寫了一封攻擊陳夢家的信耿耿於懷。

何偉也來到了台灣採訪知名甲骨文學家石璋如，他陪伴了上萬片在安陽出土的甲骨文片來到了台灣。何偉也順道採訪了當時選立委的陳文茜和林正杰。

他也採訪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他為了工作順利，最終加入了共產黨。

一切零碎瑣事最終圍繞著陳夢家塵埃落定。老趙的姐姐就是趙蘿蕤，他被拆遷的四合院就是當初陳夢家和趙蘿蕤居住的小院。趙蘿蕤逝世後，陳夢家收集的明清時期骨董家俱被老趙先生賣給上海博物館，賺了一筆。四合院由老趙接收，淪為被拆遷的下場，但也拿了160萬的安家費。

後記

當我看這本書時，對何偉能訪問到那麼多名人高官感到驚訝。他去各地博物館訪問幾乎都是由館長副館長接待；採訪北京申奧時，他能訪問到當時的中國奧會副主席；他甚至能訪問到了電影明星姜文！雖然當時姜文面臨他導演的新片被禁演，正遭受挫折，並不是像現在大紅大紫。但能採訪到重要人物這件事卻讓我想起了V.S. 奈波爾，在他描寫印尼的書〈信仰之外〉裡，他訪問的各種人物最終都成為國家的重要人物，其中兩位甚至成為印尼總統。當然奈波爾日後拿到諾貝爾獎，文學成就並不是何偉能比的。但能採訪當代重要人物，從這些人口中套出有影響力的話語，作家有這種能力，也許是能寫好非虛構文學的原因之一。

後來我追蹤何偉的消息，發現在寫完〈埃及的革命考古學〉後，他又回到四川，這個1996年時他最初到中國的省份。如今在四川大學教授寫作課程。在2020年疫情期間，他也產出了一些文章描述中國如何抗疫。我又追蹤了本書裡何偉寫的一些人物，發現巫寧坤和李學勤，這兩位在當代中國文化界佔有一席之地的人物，皆在2019年去世了。而我卻還沒看巫寧坤著名的回憶錄〈一滴淚〉。

下本書我想看看蘇曉康的〈鬼推磨：中國魔幻三十年（1989-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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