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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 霧魔傳說 11-3

看板marvel標題[創作] 霧魔傳說 11-3作者
deepbluefish
(Sputn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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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未至,天色昏茫晦暗,鷹穗站在崖邊,愣愣凝望。

赤色濃霧有如活物,籠罩對岸山林,張牙舞爪翻湧流滾,卻又恪守界線,不曾飄來此岸。葛藤吊橋的一端消失在赤霧裡,像探入幽冥異界。

那片山域是發生了什麼事?選別儀式結果如何了?諸位女子是否安然無恙?還有……
那位御憑女呢?

浮想連翩,一股冷意竄上脊梁,鷹穗穩住顫抖的手,握緊腰間刀具,提氣邁步,足尖點過橋面劈木,輕快可比鹿隻在林裡的奔躍。

一穿入霧中,氣溫陡降,景色瞬間異變,觸目所及,皆是淒厲的色澤,與他平日見慣的蒼翠山林完全不同。

踏上了那座吊橋數百回,這片山域從未如此陌生過。

天空似是茜草染過,赤紅帶黑,彷彿可以擰出稠血;木石、草叢皆如濃墨描畫,筆筆飛揚交錯,漸次融於霧中。

有種看久了,便會墮入魔道的幻覺。

流霧拂面,觸感濕涼,鷹穗放輕腳步,越過如粗蟒般糾纏橫亙的樹根,穿梭在參天巨木間。

總感覺有人尾隨窺伺,身後屢屢射來令人發毛的目光,但每次回頭,看見的只是無邊無際的密林,原始、古老而死寂。沒有蟲鳴鳥叫,沒有山獸動靜,甚至連樹木枝葉因風搖擺,也是寂靜無聲。

明明過橋前曙色已近,但在這幽暗昏昧的林中行了許久,依然不見天色變化,時間彷彿在此凝止。

足底傳來不同於土壤的奇異觸感,有的堅硬,有的一踩即碎,有的圓如手毬,有的長若竹管。以為是石塊,仔細一看,晦暗的山徑上隱約浮現幽淡白影,四處碎散,森森磷火朦朧閃爍,一路延伸至遠處。

足下之物,全是枯骨。

鷹穗大駭之下,耳中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和急促的粗喘。

不,那些骨骸看起來有些年代了,應該不是被祟神所害。

鷹穗深深呼吸,努力平復心神。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說視死如歸,亦是誑語。

向阿蕗婆婆保證會盡全力阻止祟神、守護霧淵雖然不是謊言,但真正驅使他義無反顧奔赴此處山域的,別有原因。

他有無論如何,都想再見到的人。

鷹穗沿著碎骨之道踽踽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漆黑光禿的樹木間隙中,他瞥見一絲異樣。

空地中央,數支蠟燭圈起結界,火光靜謐搖曳,無數紙符像被風捲落的漫天枯葉,無聲飄飛紛墜。

結界內,鷹穗看見熟悉的身影垂首而立。身上散出血霧,於空凝聚後不住啪嗒滴墜,新舊血痕積蓄在地上,勾勒出詭祕不祥的法陣。

古老而死寂的樹林裡,響起了他呼喚她名字的聲音。

***

鷹穗仍然記得他和御憑女初見的那一日,正是霜雪初融、春風方起的季節。

山壁上的洞窟顯得陰暗深邃,一眼望不見盡頭。

十一歲的鷹穗立在洞口前,猶豫半刻之後,提足起步,往洞窟鑽去。

他並非故意打破村中禁忌,踏入這不得擅入的藏神山窟,只是母親身患惡疾多日,躺臥病榻輾轉難熬,藥石罔效,命在垂危……萬般無奈下,他只能向這位有著陰翳傳聞的御
憑女垂首懇求。

明明禁錮山窟,卻知道小花殘軀遺落在赤松林下河谷之地,斷言出獵的獵師們會折損過半,甚至預言了村頭稚子、村尾寡婦的殞命。

自死境而生的御憑女,村人暗自流傳著她因而司掌生死。為此,年幼的鷹穗暗生荒唐的一念:倘若向她懇求,或許母親便能轉危為安。

森冷的洞窟窄長曲折,岩壁潮濕冰冷,不時有水珠滲落,鷹穗舉著燈火,忐忑不安,往深處前進。

步出數十步後,眼前豁然開朗,洞窟變得寬廣巨大,要容納一整幢武家宅邸是綽綽有餘。事實上,深處確實坐落著一座古樸肅穆的祠廟。一側的岩壁崩落了天窗般的窟窿,縷縷光束穿透盤生洞口的樹木,斜斜灑在滿是青苔的檜皮屋頂上。

鷹穗屏氣凝神,越過積水的漥坑,朝社殿前進。

社殿立於基壇之上,根根樁柱有半個人高,殿門前方設有格柵,簡單的神壇上供有酒、米、鹽、水,周遭堆置獸骨鹿角,處處是油燈和蠟燭。

鷹穗照著曾見大人們做過的方式依樣畫葫蘆,搖響御鈴,獻上御供,俯身下拜。

他放下闖入禁地的不安,誠切呢喃拜願,心心念念全是擔憂母親的病情。

想到母親在榻上的枯瘦病容,平素在他人面前不肯流露不安的男孩,放下了偽裝的堅強,安靜寂寥的石窟裡,響起了細微的嗚咽。

忽然間,前方傳來些許動靜,鷹穗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慌忙起身,懷中的手毬順勢自微敞的衣襟間滑落,滾到了階梯前。一階階往上望去,殿前柵門之後,御憑女嬌小蒼白的身影蹲伏在地,戴著一張面具,與他對望。

鷹穗曾在荒地撿到一隻離群的狐狸幼崽,毛髮凌亂、傷痕累累,似是被鷹隼所傷。他起了憐憫之心,將這又瘦又傷的狐狸帶回家照料,飼養至今。

御憑女的姿態,無端讓鷹穗想起那隻小狐狸。

鷹穗的恐懼悉數散去,他沒道理懼怕一個比他小上三歲,看上去和他同樣緊張的女孩,儘管對方是他理應敬畏有加的神靈憑依。

御憑女移動目光,轉而注視著階梯之下的手毬,身姿透露著警戒,也流露好奇。

那手毬小巧玲瓏,顏色妍麗,紋樣精巧,是母親傾注了滿心的祝福和祈願,為鷹穗一針一線編纏而成。只是他認為這是女孩子的玩具,怕被同伴訕笑,過了七歲就不肯拋擲玩耍了,只暗暗藏在懷中攜帶。

一陣遲疑之後,鷹穗慢慢躬身撿起手毬,端放掌心,踩上階梯,隔著柵門探手,想遞給憑女。本以為她會歡欣接過,然而她反而後退了幾步,僵住身子,一動也不動。

兩人靜默了半晌,鷹穗念頭一轉,他將手毬一拋一接,又反覆拍地玩耍,示範給憑女看。他的努力獲得了回報,憑女如同小動物般,慢慢移身至格柵之前,目不轉睛盯著手毬移動的軌跡。

這一次,片刻猶豫後,憑女取走了鷹穗掌心裡的手毬,動作輕快靈巧,如同雀鳥叼食掌中穀粟。

無聲的情誼,於此默默滋長。

***

賄賂彷彿真有奇效,沒出幾日,母親病況好轉,能自榻中坐起喝粥。出於感激也出於好奇,鷹穗又趁著阿蕗婆婆沒留意,偷了個空溜進藏神窟中,這次,他懷中放了包在竹葉裡,烤得熱呼呼的年糕。

憑女無法在人前摘下面具,因此她捧著年糕躲進神殿深處,再出來時,她的雀躍自輕盈的腳步顯露無遺。她捻著一根白色羽毛,指往岩壁上天窗似的石縫,隨後左右比劃,模擬羽毛的飄動,珍而重之地,降落在鷹穗掌心。

鷹穗領略了她的用意,喉頭瞬間苦澀。那根羽毛,想必是偶然自岩縫中飄入社殿,被她拾起珍藏,這對自幼被禁錮於此的她,其意義貴重不言可喻,根本不是他的年糕可以比擬的。

「這太貴重了啦,我不能收,不過妳放心,之後我會再帶更好吃的東西過來的,我保證。」

從那日起,每當閒暇之餘,鷹穗就會懷揣吃食,偷偷往洞窟跑去。萩餅、柿乾、白玉糰子,他出身富裕,父親是一村之長,母親是城町豪商出身,見多識廣,飲食講究,口腹之幸也連帶分享給了深居洞窟裡的御憑女。

並非是向神明大人獻上供品,而是替年齡相近的友伴,送去好吃的菓子點心——恐怕
連鷹穗自己,也沒料到他的心態悄悄轉變了。

憑女嫻靜少言,兩人共度的時間裡,都是鷹穗話語絮絮為多,春夏之交說起農忙時的辛勞,入秋後談起豐收的歡欣,就算只是尋常瑣事,對憑女來說,仍是聽得興致盎然。

靜靜撫著鷹穗的狐狸,聽他把從母親那邊聽來的城町風情,什麼夏日川江上的花火啦、街上叫賣的小販商家啊,還有連綿不盡的町屋和巨大高聳的城郭等等,說得歷歷在目,彷彿只要閉上眼,竟能置身在祭典上拉動山車的氏子們震耳欲聾的吶喊中。

有時候帶上幾冊古籍圖鑑,有時候攜來繪卷畫譜,就著微弱火光,鷹穗教她識字讀書,領她栽入紙頁上的謠曲、征戰、歷史、物語之中,點燃了她對世界的想望。


季節變換,歲月無聲流轉,鷹穗漸漸長了年歲,從男孩成了少年,肩上的擔子重了,造訪的頻率更加不定。當他離去的時候,昏暗的洞窟彷彿乍然滅去了所有火光,比從前更加幽邃難捱了。

鷹穗也隱約感覺到了,每次轉身自洞窟離開,就好像再度把那女孩拋入孤苦的深淵。

她被囚禁此處,他卻自覺自己是對她最殘忍的一個。

當他攜來以鹽漬櫻葉包裹的櫻餅,說起春風再次吹鼓了溪畔櫻林滿樹的花蕾,他忽然心生一念,暗恨自己如此遲鈍。

他早該想到如何為她帶來今年的盛春。

***

繁櫻绽蕊,鷹穗攀下綴滿花朵的枝條,又裝了滿簍的花瓣。他一直等到深夜,等到眾人睡去,才小心翼翼踏進洞窟,輕輕搖響御鈴,喚醒御憑女。

那個夜裡,鷹穗拋灑了整簍的櫻花花瓣,為她綻放了一場最美的花雨。

冷白幽藍的月光自石縫灑入,遍地隱隱生輝。月光下,滿天散華閃著銀箔般的光暈,片片飄落,淒迷如夢。

御憑女靜靜望著落英繽紛,望著花雨中的鷹穗和他的微笑,心潮是春日洶湧的江水,絲絲痛楚如流冰夾雜其中。

隔著柵欄,她緊握著鷹穗的手,微微顫抖,怕是一鬆開,就會丟失什麼寶貴的事物。但她非說不可。意識逐漸退去,退讓至心靈的角落,退讓給神明,她平靜下來,腦中的話語如利刃出鞘時,感覺自己彷彿身在遠方。

「鷹穗,」角有神大人用她的聲音平穩地說道,「鷹穗,好好孝敬你的母親,在滿山秋葉落盡之前。」

***

鷹穗從此再也沒有踏足藏神窟。

並非因為角有神不祥的話語,雖然確實與此有關。

聽聞神明預言,鷹穗細思之後彷彿身墜冰窖,大駭之下心神不寧,一地的殘瓣還沒有收拾乾淨,就匆促奔回家中,探看母親安好與否。

隔日清早,阿蕗婆婆踏入洞窟,見到幾片櫻瓣落在階梯。一開始她以為是角有神大人顯現神蹟,後來她想起來了,前日她曾與鷹穗在川畔擦身而過,看他竹籠中有花瓣飄落,還疑惑這孩子蒐集那麼多花瓣要有何用。

她一狀告到村長那兒。

雖是村長獨子,該受的罰也免不了,關押倉庫數日之後,由村長親自杖責。

鷹穗脫去中衣,只著下褌,咬牙受刑。他先是忍受屈辱,而後忍受痛楚。用來懲戒的木杖重重抽打,胸腰臀腿無一倖免,如火炙熱燒灼。村長不因鷹穗是他獨子而手下留情,反而越發大力揮動刑杖。

這可是堪比殺人重罪的刑度。

鷹穗滿頭是汗,意識渙散,他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心中不存怨懟,也不曾後悔。

百餘鞭後,刑責已了,幾近昏迷的鷹穗被抬回屋內。迎上前來的母親一看他滿身是血,皮開肉綻,幾無完好之膚,眼眶立時泛紅,取來藥膏,厚厚敷上傷處。

「聽說你是為了祈願我平安順產,才破犯禁忌,闖入藏神窟?」母親柔聲詢問,「何必呢,鷹穗?我非霧淵出身,角有神大人不會庇護我的。」

雖說笞刑難免,但鷹穗還是逃過了被流放的命運。那是因為御憑女隱瞞了他多次踏入山洞,只將次數化為僅此一次,又把理由說成是為了祈求母親安產。

整個受刑時刻他沒有掉淚,現在卻熱淚盈眶。不是因為疼痛或屈辱,而是,他有預感母親殞命的原因。

他根本沒告訴憑女他母親懷有身孕。

「要求願的話,就該求這孩子是個男兒哪。」母親又嘆氣了。

是男兒的話,就不會成為人身御供,成為禁錮於山窟的御憑女,為了霧淵的存續而犧牲。

「鷹穗,你好好回答我,你……你是否鍾情於那位御憑女?」母親的聲音微顫。

鷹穗無法回答,劇痛使他難以思考,他也從來沒想過這一類的事。

「別胡說八道了!」從門口進來的父親怒斥,「御憑女以肉身憑附神靈,面孔會成非人之相,滿臉爛瘡腐瘤,醜怪無比。再說,她根本沒幾年好活了!所有的御憑女都會在穢年轉替之後立時死去!」

鷹穗覺得耳畔有如雷聲乍響,滿腦子震撼。他是第一次聽到憑女會在轉替後死去的事實。

不,不對,他隱約猜測到了,從長輩的閃爍其詞,他早該知道,大人口中所謂的離開霧淵,並非只是單純的離鄉遠走。

只是他卻視而不見,還天真地幻想過,兩人此後能有共乘船形屋,一覽川上花火綻放的機會。

「死去?為何?是……會被殺死嗎?」他澀聲問道。「因為有了新的憑女,舊的就沒
用了嗎?」

「還有為何?習俗就是如此!以性命憑附神明的御憑女,結束使命之後隨之殞身,不過天經地義罷了。神明行事我們只可恭拜,哪有置喙的餘地?」父親此刻將村長的職責擺在親情之前。「鷹穗,你雖然是我獨子,但我並非別無選擇。」他看了妻子微微隆起的肚腹一眼,「你得發誓不得再擅入禁地,否則我就只能遵照村規,將你流放到外地!」

躺了一個半月,鷹穗才漸漸傷癒,但他無從打聽御憑女的近況,無從靠近神窟半步。

那是他此生最難熬的長夏。

失去之後方覺彌足珍貴的東西,與御憑女共度的時光是其一。

母親便是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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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有點類似番外的感覺
想了很久結構的問題,還是決定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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