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她的畢業紀念冊

妹妹昀恩從高中畢業後，準備搬去北部讀大學，試著自己獨立生活了。

因為這樣，她今天幾乎都在房間裡整理行李，不過她從早上整理到下午都還沒結束，我便去關心一下，看她到底整理得怎麼樣了。

「啊，哥……」

我剛走到門口，昀恩就想用身體擋住房間裡的景象，但她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我已經全看到了，她的房間竟然比整理前還要雜亂，櫃子的衣服全都被拿出來擺在床上，書桌上也放著一堆雜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要大搬家了。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搞成這樣？」我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問。

昀恩吐了一下舌頭，說：「就……想說趁這個機會把全部的衣服跟東西都整理一下，看有哪些可以帶上去的，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我看向打開來的行李箱，行李箱的空間已經快被塞爆了，重點是裡面放的全是一堆沒必要的東西。

「這些東西帶上去根本用不到吧？留在家裡就好啦，幹嘛硬要塞進去？」我問。

「就很多東西都捨不得，想全部帶上去嘛……而且這些東西明明用得到啊！」昀恩伸出手指，說：「像這個抱枕，我晚上不抱它就睡不著，還有這些玩偶，我讀書累的時候需要它們，要是它們不在桌上，我就沒辦法唸書……」

昀恩對行李箱裡的東西一一點名，每個東西都有她一定要帶走的理由，缺一不可。

聽她說完後，我只是冷靜地盯著她看，說：「要不要乾脆我幫妳整理算了？」

「不行，你一定會把我的東西亂丟！」昀恩抗議著，然後說：「我要去廁所，你不要動我的行李喔！裡面東西如果有少，我一定會馬上發現的！」

我舉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說：「好啦，我不碰就是了。」

昀恩去廁所後，我的視線又在她的房間裡繞了一圈，我的房間就在她隔壁，我們常常會因為放音樂或玩遊戲的聲音太大而吵起來，但一想到她不久後就要搬走，我反而感覺有些寂寞了。

突然間，我的眼神停在了某個物體上面。

那是一本被塞在床底下，有著相當厚度的書。

我之所以會注意到那本書，是因為它的封面上印著「○○高中113學年度畢業紀念冊」的字樣。

是昀恩的高中畢冊……她才剛畢業，為什麼這麼快就把畢冊扔到床底下了？以她的個性，她一定會把畢冊裡的照片看過一遍又一遍，然後把畢冊也塞進行李箱才對。

想著想著，我的手已經在不自覺中把那本畢冊拿起來了。

一翻開畢冊，我就看到了答案。

畢冊封面下的第一頁跟最後一頁通常都是空白的，讓同學們可以在上面簽名留念，但在這本畢冊裡面，我沒看到同學的簽名，只看到五花八門的髒話跟各種辱罵女生的粗魯用詞。

那些不堪入目的髒話跟句子是用紅色麥克筆寫上去的，而且筆跡不只一種，代表是有好幾個人、輪流用同一支筆寫上去的……

我捧著畢冊的雙手開始發抖，為什麼昀恩的畢冊上會有這種東西？
難道她在班上一直被其他同學霸凌，而身為哥哥的我竟然完全沒發現嗎？

但是昀恩每天放學回家都很正常，完全沒有說過這些事情呀？還是她不想讓家裡的人擔心，所以都把這些事情藏在心裡，不敢讓我們知道呢？

可是這麼過份的事情，老師難道都沒發現？都沒想過要通知我們嗎？

看到這些辱罵文字的瞬間，我所認知的世界也跟著崩解了，原來在家裡總是那麼活潑愛耍寶的昀恩，在學校裡竟然要面對這麼多惡毒的攻擊嗎？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昀恩回來了，我趕緊把畢冊塞回床底，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昀恩一回到房間，她的眼神馬上看向行李箱，問我：「你沒亂動我的行李吧？」

「當然沒有，妳就這麼不相信我嗎？」我說。

昀恩哼了一聲後繼續整理東西，我看著她的背影，下一句話幾乎沒有思考，就這樣脫口而出：「今天晚上有事嗎？我帶妳跟爸媽去吃燒肉。」

「蛤？」昀恩轉過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真的假的？你要請我吃燒肉？該不會是那種便宜的燒肉便當吧？」

「才不是便當，是最頂級的燒肉餐廳。」我說。

既然說出口，那就沒辦法後悔了，我應該是下意識地想補償昀恩，才會突然想請她吃燒肉吧。

昀恩嘴巴發出「嘖嘖」的聲音，說：「好可惜，改天再給你請好了，我今天晚上跟同學約好要聚餐了。」

「妳要跟同學聚餐？」

是霸凌妳的那幾個嗎？我本來想這麼問，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昀恩說：「嗯，因為有人明天就要出發去美國讀書了，所以今天晚上我們想再好好吃一頓飯，畢竟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啊。」

昀恩的臉上掛著笑容，看上去就跟平常一模一樣。

我無法理解，那些人明明在她的畢冊上寫下那麼多可怕的文字，她還是要跟他們去聚餐嗎？不，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許今天晚上跟她聚餐的同學，是沒有欺負她的那幾個也不一定……

「好吧，那妳路上小心，燒肉就改天再請吧。」我微笑著說。

還是不要主動提到霸凌的事比較好，昀恩之所以不跟我們說，或許是她想把這些事情都忘掉，等升上大學後再重新開始吧……

*****

晚上，我本來待在房間裡玩遊戲，一直到爸媽叫我出來吃晚餐，我才從房間裡走出來。

經過昀恩房間的時候，我眼角的視線突然瞥見房間裡有個人影。

我一開始以為是昀恩，後來才想到她跟同學出去吃飯了，她房間不應該有人才對。

但當我停下腳步，把頭轉向她房間的時候，那人影已經消失了。

「奇怪……是我看錯了嗎？」我呆立在昀恩房間門口，直到爸媽又叫了我一次，我才趕緊離開去吃飯。

雖然剛才只是眼角的餘光一瞥，但我確實看到了，剛才站在昀恩房間裡的，是個體型跟昀恩差不多的女生。

而那女生站的地方，正是畢業紀念冊被塞在床底下的位置。

我剛坐下來吃飯，手機就響起來了，是昀恩打來的。

爸媽也看到了螢幕上的來電顯示，問道：「小恩不是跟同學去吃飯嗎？打給你幹嘛？」

「不知道，可能她良心發現，要幫我們買飯後甜點回來吧。」我說，一邊接起了電話。

這時我還嘻皮笑臉的，但一聽到電話那端的聲音，我的笑容馬上就消失了。

「好……妳慢慢說……妳現在在哪裡？有受傷嗎？」

爸媽聽到對話內容後全都放下碗筷，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知道了，我跟爸媽現在就趕過去。」

掛斷電話後，我看向臉上寫滿擔憂的爸媽，說：「小恩說，她現在在醫院，她的同學出事了……」

******

我們趕到醫院時，其他同學的家長也陸續到了。

除了昀恩之外，其他來聚餐的同學都因為受傷跟精神狀況不穩定而在接受治療，唯一平安無事的只有昀恩，其他家長都要她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時候，我跟大家一起在餐廳的包廂裡吃飯……」

我跟爸媽坐在昀恩身邊，一起陪著她，讓她能冷靜下來完整描述當時的事發經過。

「我們吃到一半的時候，包廂裡的氣氛突然變了，大家都不再說話，而是一直看著包廂的角落，不管我怎麼叫他們都沒反應，我以為他們是在惡作劇想整我，結果他們突然開始喊班上另一位同學的名字，還不斷跟那位同學道歉，甚至跪在地上磕頭、拿起刀叉朝自己身上刺，我整個嚇死了，他們一直用刀叉傷害自己，並喊著『亞綾，對不起』，我阻止不了他們，只能去包廂外面找人幫忙……」

******

我跟爸媽開車載昀恩回家時，車上的氣氛一直很尷尬，畢竟沒有人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爸媽一路上想找話題跟昀恩聊天，但昀恩的心情還是很低落。

這時我想到了晚上在昀恩房間看到的那個人影，加上畢業紀念冊裡的那些髒話，我決定不再隱瞞，直接問道：「這件事跟妳的畢業紀念冊有關嗎？」

昀恩抬起頭來，訝異地問：「畢業紀念冊？」

「我翻了妳的畢冊，全都看到了。」

我把畢冊裡寫的那些髒話跟惡毒文字說了出來，這下連爸媽也嚇到了：「妳在學校被霸凌嗎？為什麼都不跟我們說？」

面對爸媽關心的目光，昀恩一時間忍不住，眼角流出淚水哭了出來，但她接下來說的事情，卻跟我們想的不太一樣。

「被霸凌的不是我，是另一個女生，亞綾。」昀恩哭著說，老爸馬上抽出衛生紙給她。

「亞綾？那不是……」

「對，就是其他同學嘴裡喊的那個名字……」昀恩擦著眼淚，一邊說：「亞綾我們是班上最安靜的女生，本來沒人會注意她的，但有一次她不小心在廁所撞到另外一個女生的肩膀後，那個女生就開始帶頭欺負她了。」

「我沒有跟著欺負亞綾，但我不敢反抗，只能裝作沒看到，因為帶頭的那個女生，她在我們班上是權力最大的，她總是強迫大家做這個做那個，園遊會跟班遊都要聽她的指揮，今晚的聚餐也是她辦的，要去美國讀書的就是她，她叫我們一定要參加，沒人敢不去。」

我說：「那我在妳床下找到的畢冊，是……」

昀恩點了點頭，說：「那是亞綾的畢冊，知道她有買畢冊的時候，同學們都很意外，畢竟她一直被同學欺負，應該很討厭大家才對……帶頭欺負她的女生不想這麼簡單放過她，就決定在畢冊上動手腳，那就是讓全班的人在亞綾的畢冊上寫一堆髒話跟罵她的話，再把畢冊發給她。」

聽到這裡，我大概能猜到後來的事情了：「但是妳把畢冊交換過來了，對嗎？」

「對，我把自己的畢冊跟亞綾的交換了……」昀恩哽咽著，說：「大家都要畢業了，他們卻還在做這種事，我覺得真的太過份了……他們之前欺負亞綾的時候，我一直裝作沒看到，只是到了最後，我突然想幫她做點什麼……」

昀恩苦笑了一下，說：「當他們看到亞綾拿到畢冊卻沒有任何反應時，大家都很失望，這是當然的，因為那本寫滿髒話的畢冊，其實在我這裡呀。」

爸媽這時有默契地一起拍了拍昀恩的肩膀安慰她，我則問道：「那亞綾呢？妳跟她還有聯絡嗎？」

「我跟她本來就很少說話，畢業後就沒有再見過面了。」昀恩說。

「是嗎……」我抿住嘴唇，心裡開始出現糟糕的預感。

畢冊上的那些髒話、我今晚在昀恩房裡看到的身影、還有其他同學集體中邪自殘的行為，把這些事情串起來的話，該不會……

******

隔天，跟老師問到地址後，我陪昀恩一起去了亞綾家。

昀恩本來想當面跟亞綾道歉，但到了亞綾家之後，亞綾的家人卻告訴我們，昨天晚上，也就是昀恩跟同學在餐廳聚餐的時候，亞綾在房間自殺了。

透過亞綾家人的描述，我們也知道亞綾為什麼會買畢冊了。

她是為了報仇才買的。

警察在亞綾書桌上發現了她的畢冊，畢冊書頁上沾滿鮮血，她割破手腕，用自己的血在班級那一頁寫下對霸凌者的詛咒，然後才自殺的……

直到昀恩搬去北部的那一天，其他同學的精神狀態仍極度不穩定，他們會看著病房的角落，不斷說著：「亞綾，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在他們眼睛看到的世界裡，自殺死去的亞綾就站在那裡，成為他們永遠的惡夢。

亞綾用自己的生命完成對霸凌者的復仇，她成功了，只是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亞綾放過了昀恩，沒有讓她跟其他同學一起發瘋。

我想起房間裡出現的那個人影，或許亞綾是在看到那本寫滿髒話的畢冊、知道昀恩最後為她做的事情後，才決定放過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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