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願你的國降臨

「今天又不用上班啊？」鄰居的老先生看到我之後一如往常地問。

「今天上晚班。」我隨口編了一個謊。

他其實早就知道我沒有工作了吧，從他那彷彿抓到現行犯一般確信的口吻
我就能知道。但他卻還是每次見面都帶著假裝的關心問我同樣的問題。

這樣的招呼美其名是關心，但他只是想透過確定我沒有工作來讓他對他那
沒什麼成就的兒子感到一點滿足和欣慰而已。

人都是喜歡比較的，是吧。如果有個更差的人存在，就算自己嘴上不說
但心裡還是會覺得好過一些。

我走出家門搭上捷運藍線，看著列車一站一站地往前開。善導寺、忠孝新生、忠孝
復興、忠孝敦化然後是國父紀念館，過去這些年的我在這條路線上來回了多少次了呢？
總之是夠成為習慣了。

一旦行為成為習慣之後，意識便失去它的影響力，一切都變得自動且機械化，目的
也就變得模糊且不重要了。所以即使我已經不用再去那曾經讓我感覺到歸屬和創造力
的公司，卻依然被什麼牽引著似地每天重複著搭上同一條路線。

我被過去那個備受肯定和期待的自己牽引著。

也許我早該承認我已經失去了收入來源，現在的我雖然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如常，但
心裡早已沒有過往的餘裕，也許大方承認後就不用這麼表裡不一了。

但如果我承認了，我會失去什麼呢？失去家人對我的信任？失去女朋友對我的感情？也許也會失去自己對自己的認同和自信。

為什麼我會把這些重要的關係都建立在錢上面呢？但像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其他的
價值是可以建立其上的呢？

我帶著對自己的疑問走出國館一號出口，在轉角的全家買了一手金牌後左轉進
延吉公園。天氣是難得的晴天，四月微弱的太陽伴著樹蔭下的微風讓人昏昏欲睡。
在喝乾第五罐、第六罐啤酒打開後，我為自己的現況下了一個隨便但足以讓自己好過
一點的註解。

「一個人總有需要裝模作樣的時候，現在的我就是在這種時候吧。」之後便靠著
公園的長椅沉沉睡去。

…

「欸！你如果在這裡睡著隔天會腰痠背痛哦。」耳朵突然傳來小孩子般稚嫩尖銳的
叫喊聲，我驚醒站起身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原本還人來人往的公園變得一個人
也沒有。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酒量，為什麼會不自覺睡了這麼久呢？

但當我坐回椅子上重新端詳眼前的世界，發現一切都帶有莫名地違和感，雖然
大體上所有物體都和原本一樣，但卻感覺更冷更安靜。

我試著找到剛剛叫醒我的聲音來源，也許聲音的主人能為我解答。

「是誰在說話？」我張口大聲詢問，同時轉頭四處張望。

「你跑到不屬於你的地方了呢。」聲音的主人從我的背後冒出來，如我所料是個
小孩，但並沒有帶著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性別特徵，以至於我分不清楚究竟是男孩
還是女孩。

「現在要進公園也需要掛識別證了嗎？」我用戲謔的語氣說。

當然，我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但現在的我不管聽到什麼都會覺得對方在諷刺
自己的失敗。

而他對我的話不以為然，只是舉起食指指向天空。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
終於知道他想表達的真正意思，以及感覺到不協調的原因。

天空沒有雲，當然在台北市內也不意外地沒有星星，放眼所及只有一輪又大又圓
的滿月綻放寶藍色的光芒。

寶藍色...？不，其實只要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這根本不是我熟悉的月亮，除了大小
是平常看到月亮的十倍大以上之外，周圍還圍繞著明顯地兩、三圈光暈，就像水中的
漣漪一樣不斷往外散發。

「為什麼…是藍色的呢？」我不由自主地問出口，這樣鮮明奪目的藍色我從來沒有
看過，以至於我第一時間是先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麼問題。

「在我的國度裡，照耀著夜空的月亮一直都是藍色的啊！不是深海一般的深藍，也
不是 #26bec9 那樣的淺藍，而是最純粹最純粹的藍。」他賣弄似地解釋著。

「嗯我想你應該不太擅長寫 guideline，但總之你說這裡是你的國度是吧？」
我舉起食指在空中劃了一圈。

「沒錯！而我是這裡的國王。」

「那為什麼我好好地躺在公園喝酒會忽然咻～蹦地跑到你的國度呢？」即使他是
國王，但在面對小孩時說話語氣也會變得像小孩大概是多數人類的共同點之一吧。

「我也不知道啊，也許是你潛意識的渴望太強而把你拉過來了吧。」國王抓抓歪著
的頭。

「我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國度雖然看起來一切都有，但其實一切都是想像出來的，這裡的一切都是
出自於潛意識的渴望，而不光只是意識上面的慾望而已。」

「還是沒有幫助。」

「與其用說的，不如實際讓你體驗一下吧。你現在試著把腦袋放空，只要一下下
就好什麼都不要想，只要你的意識力量一消失，潛意識就會在這個國度具現化出來。」

實際上嘗試才發現要讓完全不想任何東西比想像中還要更困難，腦袋在浮現了
五十七次白熊和一百七十八次藍色大象後才終於出現了一瞬間地完全地虛無。而就在
那一瞬間，一位年近六十的女性身影緩緩出現眼前。

「媽？妳也跑來這邊了嗎？」我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

「你在說什麼？我每天晚上都會來這邊散步啊，倒是你為什麼今天又不回家吃飯
了呢？」這個聲音和語氣毫無疑問是媽媽，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帶著疑問的眼神
轉過頭想找到那個小孩要求解釋，但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公園。

「你在看什麼啊？是不是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了。」媽媽隨著我的眼神一起往後
探頭探腦地看望，跟我印象中她嚴肅的形象完全不符。

「為什麼妳會這樣說話？」

「為什麼？因為我想知道你在看什麼啊？」

「不，我想問的是為什麼妳會好奇我呢？」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啊，媽媽對自己的兒子感覺到好奇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

「我不知道，妳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的任何事情啊。我們從來都沒有那種『你今天
過得如何？』的晚餐時間過，我以為妳對我一點都不好奇。」

「這樣啊，但老實說我一直都很好奇。可是在那個時候我也只是個三十出頭歲的
女生，我要一邊顧及工作一邊學著當一個媽媽，再加上你爸一出去工作就好幾個月
不在家，我得承認，我選擇了對自己比較輕鬆方便的管教方式。」

「妳知道就因為妳的輕鬆方便讓我的成長過程有多寂寞嗎！我有很多想說的話
但妳從來都不給我機會說，我們講話的內容永遠都是學校成績，妳對我的問題也永遠
只是考試幾分能不能考上第一志願。」

我開始越講越大聲，到最後幾乎是用吼的。「為什麼妳要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這麼遠
！」

講完後我覺得我太超過了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媽媽不僅沒有生氣或難過，
反而伸手抱住了我。

那是我已經忘記的深深地溫暖地擁抱。

「對不起，我也發現我自己把你推得好遠好遠，應該要由我朝你拉近距離的，
我應該要試著更理解你的。」我看到媽媽的眼角泛出眼淚。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因為我愛著你。你不需要功成名就，你也不需要證明什麼，
無論你身體或心理狀況如何，快樂或悲傷，只要你是你我就會一直愛著你。當然，
你爸爸也愛你，如果能夠重選他絕對會為了你辭去原本的工作，只為了能夠陪著你長大。」媽媽邊說邊把我抱得好緊好緊，但就在我也舉手抱緊她之後環繞的力道消失了，
只留下胸口上微溫的淚痕。

「我也是，無論如何我都愛你們…」隨著媽媽的身影完全飄散我也緩緩放下雙手。

「就像我說的一切都是幻覺而已。一旦你的渴望被滿足了幻覺就會消失了。」
國王熟悉的稚嫩聲音在身後響起。

「再讓我試一次。」我收拾情緒淡淡地說。

我不確定自己還能在這裡待多久，但我知道我還有想要找的人和想要聽到的話。
於是我再次閉上眼睛。

這次我比上一次更順利地進入毫無思緒的狀態，在幾秒鐘後一個高挑的身影浮現。
我深呼吸了幾次，接著把沉積在內心最底層，我試著忽略卻總會不時刺痛自己的問題
問出口。

「妳究竟喜歡我什麼呢？」我看著女朋友慎重地講出這幾個字。

「一切啊，關於你的一切。」她用了她所能做到最堅定的語氣回答。

「我的一切…」

「你的外表、你的身材、你的擁抱、你的吻，只要一看到你我就會不由自主地
感覺到幸福。」女朋友說完後笑著看著我，我從見到她第一眼之後就愛上了這個笑容，
但似乎很久沒看到了。

「妳好像講得有點誇張了。」我害羞地別過眼睛，但她卻不讓我閃避似地再次
和我對上眼。

「是有一點，但我也真的是這麼想的啊，而且我覺得我得要讓你知道才行，
因為你總是在懷疑自己啊！懷疑自己不夠好看，懷疑自己賺不夠多，總是把自己
拿去跟其他人比較然後變得焦慮。

「但你完全不用這麼做，我喜歡的人是你，是這個特別的你。當然我會這麼做
也是因為知道你很喜歡我，喜歡這個特別的我。無論我比其他人高或矮、胖或瘦、
長髮或短髮還是我能不能夠接到你所有的梗，你都會喜歡我，是吧！」

「絕對是。」這次我也像她一樣堅定地回答，毫無疑問地。

「所以啊，只要你過得自在快樂就好，我也會這樣子過生活，而在那樣的生活中
我們依然會愛著彼此。」

「等我從這裡回去，我就去找妳。」我走上前去吻了她。

「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回來。」她回應了我的吻，又深又確實的吻。
接著她的身影變淡，消失。

「潛意識的力量變弱了哦。」國王童言童語地聲音。

「這又是什麼意思？」我低下頭看著他，心想雖然他是個小孩但了解的可能比我
還要多。

「意思就是你就快要不能待在這裡了，我之前說過你是被潛意識的渴望拉過來
這個世界吧，既然你的渴望逐漸被滿足，那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和理由繼續待在這裡了。」國王比手畫腳地解釋著。

「但我還不想回去，我喜歡這裡，這裡有我需要的一切，真的。我原本以為只要我
重新開始工作、重新滿足別人的期待，我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但在這裡不是這樣，我在這裡我不用去滿足誰的期待，我只要是我自己，那些問題自然就不存在了。」
我焦急地說著。

「如果你真的很喜歡這邊，那總會再次被牽引過來。但你要記得，有著藍色月亮的
夜空才是我的國度，不要搞錯了哦，不然就不是幻覺而是真實，而真實是沒辦法
重來的。」國王話一說完，周圍的空間開始急速旋轉，我也被這股離心力拋擲出去。

...

隨後我從公園長椅上醒來，四週的一切又恢復成原本的色調。雖然比早上少了不少
但還是有三三兩兩散步的人經過身邊。

「剛剛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帶著不知道是睡太久還是因為感覺到許久沒體會
到的幸福而微微暈眩的腦袋醒來。此時手機響起。

「你到底在外面幹什麼？賣大麻嗎？我早就知道你沒有工作了！你不賺錢又在搞
這些東西是想要我早死吧？」媽媽怨恨的聲音從手機傳出。「還有你快點叫你爸簽離婚
同意書，他不聽我但會聽你的吧，如果能重選一次我真的不會想要嫁給他。」

「好。我要回去了。」我掛斷電話，女朋友的訊息跳出。

「我覺得我沒辦法再繼續跟你在一起了，我不想再浪費我的時間在一個不確定的
未來上面。」在五天沒有回我的訊息之後，傳來的第一則訊息毫不意外地是想要跟我
分開。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讓我再多幸福久一點呢？為什麼要那麼快就讓我回來呢？
」我在內心無力地想著。我果然還是回到了原來的世界了，這裡什麼都沒有改變。
而一這麼意識到之後，那些一直糾纏著自己的寂寞、焦慮和疏離感又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所有的問題還是存在著，那些美好的理解終究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我不要，我不要待在這個世界！我希望能夠回到那個地方。」該是照著我所想去
做的時候了，我再一次試著把腦袋清空，讓潛意識帶著我移動，希望可以重新召喚出
那些溫柔的幻覺。

也許是已經練習過的關係，我的意識順利地從腦中流乾。走過光復南路、走下
捷運手扶梯，身體自動化地前進著，毫無阻礙地來到月台邊。

捷運的車燈在漆黑的隧道中亮著，就好像燭火吸引著小蟲一般吸引著我，只是
我確定我不是被光吸引，而是被死吸引。

我爬上擋板，在捷運車燈最靠近我的時候跳了下去。

捷運的車燈又黃又亮，就像今晚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