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口哨

小雯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而且膽子非常小。

她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走出國小校門，沿著斑駁的圍牆往前，經過賣烤香腸的攤子，攤位上放著打彈珠的遊戲。這裡的紅色水泥磚有幾塊已經不見，積了好幾個小水窪，她熟練地跨了過去。

空氣中帶著烤香腸的香氣，甜膩裡帶著焦味，她來到校園邊界的十字路口，紅綠燈號誌有一顆燈泡壞了。她小心翼翼查看左右來車，快步通過路口。

前方轉角是一間便利商店，一群同校的小學生擠在裡面，評論著剛上市的新產品。那是一種三角形的飯糰，裡面包著肉鬆，名叫御飯糰的新品。

便利商店門口有一群男人，穿著汗衫，正在大聲談話。每個人嘴裡都刁了根菸，煙霧瀰漫到人行道上。

小雯吸著二手煙，默默地低頭前行。

她無心留意四周的細節變化。這是她每天放學回家的道路，她早已非常熟悉。

前面有一間唱片行，門口擺著一對巨大的喇叭，鐵網罩上滿是灰塵，正播放著劉德華的「天意」。

「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終究已註定……」

這首歌最近很流行，同時也是班上的熱門話題之一。幾乎每位同學都買了一捲「天意」的錄音帶。

以劉德華的歌聲當背景，繼續往前走是菜市場入口，這裡有幾個並排的攤子，滷味攤、水果攤、麵餅攤。

她經過豬肉攤時，聽到攤販老闆正在講：「我們每天動刀的，若無拜拜，晚上就會聽到豬在窗外叫。拜了就沒事啦，祖師爺會幫咱擋著。」」

入口的機車停得非常雜亂，人來人往，同時夾帶機車的油煙味。

菜市場裡面是婆婆媽媽的戰場，小雯的膽子很小，她只有在和媽媽一起買菜時會走進去，她平常不敢自己進去。

有一道生鏽斑駁的鐵門，上面用紅漆寫著「此地不可丟垃圾」，而下方堆著大包小包的垃圾。

繼續走了好長一段路，她轉進一個巷子，住家就在前方了。

她聽到左邊傳來住戶的叫罵聲：「哩甘安捏啦！地上的紅包亂撿，幾百遍都講不聽！那是冥婚的，你快丟回去，不然看你要不要跟鬼老公拜堂！」

巷子右邊則傳來麻將牌洗牌聲跟吵架聲。

當她回到家中時，父親正在客廳看電視，一邊抽著菸。父親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把視線轉回電視上。

她先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把鉛筆盒、削鉛筆機、聯絡簿、作業本依序排好，接著到浴廁洗手。

她非常仔細地依照學校教的步驟，徹底洗淨雙手。從外面回家一定要先洗手。

她是個非常守規矩的孩子，她拿聯絡簿拿給父親簽名，父親盯著電視，漫不經心地簽了名。

確認所有事項都完成後，她獨自吃著母親準備好的晚餐，這時讀國中的哥哥也回來了。公寓樓上的鄰居正在大聲咆嘯。

她吃完飯回到房間，翻開作業本，準備開始寫今天的功課。

這時天色漸暗，她打開收音機，聽著平常熟悉的電台節目。

節目主持人聊到了台灣的民俗禁忌，包括「在廟宇不能亂說話」、「不能在屋子裡撐傘」、「晚上聽到鐵鍊聲不能出門」、「筷子不能插在飯上」……等等。一旦觸犯了這些規矩
，就會惹神明發怒，或者招來鬼魂。

小雯是個非常膽小的女孩子，這些禁忌對她來說就是最高準則的教條，平常大人也會反覆提起，她一條都不敢觸犯。她壓根就不想去挑戰任何禁忌，給自己招鬼。

主持人說：「接下來這個相信很多聽眾朋友都很熟悉，就是不能在晚上吹口哨，一旦在晚上吹口哨，就會有鬼被你召喚過來。」

小雯點點頭，「晚上不能吹口哨」她聽父母和鄰里、長輩們反覆提起好多遍了。

據說，晚上的口哨聲，很像「好兄弟」的交談聲，一旦吹口哨，就會把很多鬼都叫過來。

另一個說法是，口哨聲和孤魂野鬼的頻率非常接近，尤其是農曆七月，夜晚吹口哨很容易引來靈異現象。

無論如何，在耳濡目染和長輩的耳提面命下，「晚上不能吹口哨」已經是小雯心中根深蒂固的禁忌之一。

「誰會在晚上吹口哨啊？」小雯一邊寫作業，一邊想著。「不是頭殼壞掉的人，就是膽子大到不怕鬼的笨蛋。」

就在這時，日光燈突然閃爍了兩下，收音機發出「嘶……」的一片噪音，接著安靜了下來
。

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一片漆黑。

小雯抬起頭，望向半掩的房門。

父親已經出門工作了，客廳沒有電視的聲響。樓上鄰居的咆嘯聲不知何時停止了。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

一片寂靜中，小雯清楚聽見了一道聲音。

從哥哥的房間，傳來一串若有若無的口哨聲。

那口哨聲斷斷續續，音調忽高忽低，在萬籟俱寂的當下顯得格外清晰 。

「哥哥……在吹口哨……？」小雯嘀咕著。

和守規矩的小雯比起來，哥哥完全是相反的類型。他偶爾蹺課、不寫作業，甚至會跟父母頂嘴。

在小雯眼中，哥哥是一個非常叛逆的少年。

哥哥時常和宮廟的人一起鬼混，那些宮廟的八家將幾乎都是高中輟學，手臂上有大片刺青，抽煙嚼檳榔，還會喝酒鬧事。哥哥和那些人混久了，想必已經近墨者黑，學了很多的壞行為。

「臭哥哥，壞哥哥！」用小雯的話來說，哥哥是個壞小孩、不良少年、問題學生、壞榜樣！

小雯和哥哥已經很久沒有互動了，她每次看到哥哥放學回家，那副衣衫不整的隨便態度，她就打從心底感到反感。

她甚至覺得，哥哥遲早有一天會給這個家帶來麻煩，就像外頭的無賴流氓一樣，成天在外面惹事生非，連累家人。

「哥哥這麼不守規矩，在晚上吹口哨，一定會有鬼去找他！」

小雯認真的想著。但接下來幾天，她很快就認知到，鬼不只去找哥哥，還入侵了這整間房子。

起初只是一些很小的異常，小雯吃完晚餐在洗碗時，背後的櫥櫃突然輕微晃動。

傳來了「匡啷」、「匡啷」兩聲。

小雯回頭一看，只見兩個藍色花邊瓷製飯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她以為是地震造成的，不以為意，拿掃把和報紙把碎片清理了。

過了幾天，她寫完功課，獨自一人看電視。

原本八點檔是由台視獨霸的，她還記得那句朗朗上口的廣告詞：「台視影集，有口皆碑」但後來就沒有了。現在電視正播著紅極一時的包青天連續劇。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包青天播完了，響起了紅遍街頭巷尾的片尾曲
新鴛鴦蝴蝶夢。

就在這時，電視突然「嘶」的一聲，變成了黑白雪花畫面，片尾曲也被迫中斷。

「怎麼了？」

小雯試著轉台，但每一台都沒有訊號。最近收音機的廣播聲音也變得不太穩定，收訊似乎不太好。

可能是頂樓鄰居又在亂搞天線吧？小雯心想，反正父親會把電視修好。

這時她注意到，原本對著自己吹的電扇，不知何時轉了方向，對著沒人的地方吹。難怪她覺得有點熱。

她把電視關掉，聽到哥哥的房間仍然傳出口哨聲。

隔天，她穿上小學制服，細心地將衣擺紮進裙口，並仔細檢查百褶裙有沒有多餘的摺痕，準備去上學。

衣櫃發出「喀啦」一聲，衣櫃門自動打開了，哥哥的牛仔外套、亂塞的國中制服，還有幾件媽媽的洋裝，刷啦啦的滑了出來。

小雯皺著眉頭，看著搖晃的衣櫃門。

因為還要趕著上學，她沒想太多，把掉出來衣服快速地整理、摺好，放回衣櫃。

過了兩天，她在看電視上的歌唱比賽節目。

「一個燈！兩個燈！三個燈！四個燈！」

還沒等到那熟悉的「五燈獎！」出現，電視又唰的一下變成雪花畫面。

小雯不耐煩了，她站了起來，煩躁地按著遙控器，確定三台都收不到訊號，氣憤地將電視關掉。

這一瞬間，她陡然察覺到異樣！

她注意到窗簾的擺動幅度很不自然。那窗簾原本是米白色的，但現在沾滿了父親抽的長壽菸垢，變得整片黃黃的。平常窗簾會隨著微風輕微晃動，現在卻有個看不見的力道，非常規律地，將窗簾最內側往旁邊翻，復原，又往旁邊翻，又復原。

換成平時，稍微強一點的風的確會讓窗簾內側往旁邊翻，但此時，小雯並沒有聽到到窗外有強風，而且就算有強風，也不會讓窗簾這麼規律地擺動。

小雯愣了半晌，下一秒，她發現了更奇怪的事情。

屋內出現了一道陰颼颼的寒風，以客廳的沙發為中心，繞著客廳旋轉。

她感覺有個人貼著她的耳朵，貼得非常非常近，那個「人」正張開嘴巴，對著她的耳朵哈氣。她感到氣息一股又一股的吹在她耳朵上，灌進她耳道內。

她戰戰兢兢地轉頭，身旁一個人都沒有。

此時，膽小的小雯已經完全嚇傻了。她知道事情不對勁，但她第一次遇到這種現象，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更煩人的是，哥哥的口哨聲仍舊不疾不徐地傳來。

小雯全身僵直，寒毛直豎，冷汗直流。陰風仍然繞著客廳旋轉著，她緩慢打量客廳，試著找出異常現象的來源，或者，她想著也許能注意到更多的細節。她尤其害怕背後有東西突然竄出來，她站在原地，轉頭，打量四周，又轉頭。

這時突然傳來「叮鈴鈴──叮鈴鈴──」的電話鈴聲，把小雯嚇得差點尖叫！

她衝到電話旁，接起黑色轉盤電話話筒，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小雯啊，有好好吃飯嗎？」母親說。

「媽媽！」小雯快哭出來了：「媽媽！你今天早點回家好不好？」

「安怎啦？」

「家裡變得好奇怪，好可怕！」小雯說：「而且哥哥一直在吹口哨，他每天晚上都在吹口哨！」

「阿明在吹口哨？」母親說：「那欸安捏？」

「對！哥哥在吹口哨！」小雯激動地說：「大家都說不能在晚上吹口哨，但是哥哥一直吹，一直吹！他一定把鬼招過來了，現在家裡面有鬼啊！」

「死囡仔黑白貢！」母親說：「家裡怎麼可能有鬼！但是阿明這麼不聽話，我今天就早點回去，把阿明修理一頓。」

父親和母親的工作是在夜市擺攤做生意，所以晚上總是不在家，而當父母收工回家時，小雯通常已經睡了。

現在聽到母親說會早點回家，小雯開心極了！

只要父母把哥哥狠狠毒打一頓，哥哥就不會再吹口哨了吧？

父母今天果然提早回來了，小雯躲在房間，透過門縫偷看。

父親拽住哥哥的衣領，對著哥哥劈頭痛罵，母親則拿條狀的熱溶膠，一下一下地往哥哥的大腿抽打。

「晚上吹什麼口哨！晚上吹什麼口哨！」父親大吼著：「你把妹妹都快嚇哭了！還讓我今天提早收攤，少賺了幾百塊錢！」

哥哥每次想要回嘴，就會招來父親的重重的耳光。到後來哥哥索性不回嘴了，他低著頭，隨著熱溶膠打在他的腿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脆響，他的五官也隨之一抽一抽的。但儘管如此，他的表情然仍然充滿了倔強與不服氣。

「拜託爸媽打用力一點，拜託哥哥不要再吹口哨了，拜託哥哥不要再吹口哨了……」小雯
在心中默念著。

然而，看到哥哥一臉不服輸的表情，她忍不住心中一凜。

哥哥不會停止的對吧……？

進入叛逆期的哥哥，已經完全變成跟街頭混混差不多的人了。這種人從來不把規矩放在眼裡，甚至以挑釁權威為樂。就算父母對他怒罵加暴打，反覆告誡他不能在晚上吹口哨，但從哥哥的表情就知道，他完全不打算當一回事。

小雯想起班上同學偶爾會唱的流行歌「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這首歌的歌詞，想必就是哥哥現在的心情寫照吧？不遵守規矩這件事，基本上已經變成哥哥的行為準則了。

小雯的預感成真了。

隔天晚上，哥哥的房間依舊傳出了口哨聲。哥哥的口哨吹得更響亮、更用力，大剌剌的嘲諷著大人的規矩。他吹口哨的賣力程度，好像巴不得把十條街的鬼都召喚過來。就連鄰居聽到了，也會趕緊官閉門窗。

小雯吃著晚餐，聽著那煩人的口哨聲，同時屋裡到處都傳來聲音，搞得她毛骨悚然。

「臭哥哥，煩死人了！」

她索性不看電視了，她把功課寫完，就躲進被窩裡，轉電台的廣播節目來聽。現在恐怕已經有大量的鬼，聚集在哥哥的房間裡吧。至少她的房間是安全的，躲在被窩禮讓她還有安全感。

但漸漸的，收音機的收訊越來越差，廣播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實在沒辦法繼續聽了。

小雯從父母房間拿了收錄音機，在被窩裡播放最近買的錄音帶。

這是許如芸的新專輯「如果雲知道」，她的歌聲輕輕軟軟，旋律一圈又一圈迴盪在被窩裡，替小雯築了一個小小的結界，把恐懼隔在外面。

這安心的感覺沒有持續太久，小雯感覺屋內的東西，逐漸滲透進她的房間了。

當她躲在被窩時，她一直感覺有個人站在床邊，黑色的臉低著頭看她。但當她掀開棉被，床邊卻什麼人影都沒有。

又過了幾天，許如芸的歌聲唱到一半，收錄音機突然「嘎」的一聲，歌聲硬生生中斷了。

小雯驚恐地檢查收錄音機，接著她驚訝地發現，整塊許如芸專輯的錄音帶，竟然全部被洗白了，變成一捲空白的錄音帶。

「爛哥哥！壞哥哥！笨哥哥！智障哥哥！神經病哥哥！」小雯站在哥哥房門口放聲大叫，但哥哥立刻把口哨吹得更大聲，試圖把小雯的聲音蓋過去。

小雯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父母要工作，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

幾天後，小雯在廁所剛噓噓完，正要抽衛生紙時，她聽見了女人的哭聲。

她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廁所天花板角落，有個女人的頭倒掛著，頭髮朝下被散著，眼睛看著小雯，面容扭曲，正在哭泣著，許多液體滴了下來，滴滴答答，和女人的哭聲混在一起。

小雯見到這個景象，當場直接嚇破膽子。

她發瘋似的衝出廁所，撲到了哥哥房間的門板上。

「哥哥你不要再吹了！」小雯拼命地拍打門板，尖叫道「求求你，不要再吹口哨了啊！不要再吹了啊！」

哥哥沒有回應，屋裡的聲響越來越多，所有聲音都在翻攪，而響亮的口哨聲把這一切割裂開來。

小雯又叫又哭，始終沒辦法阻止哥哥吹口哨，而且哥哥把房間上了鎖。

「這、這是……」

小雯往後退了兩步，她看見電視櫃的玻璃罩子後面有個人頭。

那玻璃罩子後面的空間是排放父親的錄影帶用的，但現在多了個人頭，那人頭像痙攣一樣不停旋轉抽動，但一雙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瞪著小雯。

「碰！」的一聲巨響，小雯嚇得回頭一看，自己房間的門竟然自動關上了。

「等一下，我還沒進去呀……」

小雯衝上前，試圖將房間門打開，但房間的門已經被堵死，門把怎樣都轉不動。

小雯明白房間進不去之後，她膽顫心驚的轉身，看到了讓她驚心動魄的景象。

只見客廳燈光明滅閃爍，整個屋子出現了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籠罩了整個空間，旋轉的陰風多了十幾道，不規則地在整個屋內四處流竄。

客廳出現許多灰色的人影，四處走動，有些人影穿過哥哥房間的門板，進入了哥哥的房間，有些人影則是停在小雯面前，似乎正好奇的打量她。

小雯已經嚇瘋了，她扶著牆壁，顫抖著往廚房的方向移動，試圖逃離這瘋狂的場景，但她很快就停下腳步了。

她看見冰箱朝她走來。

那冰箱門上貼滿了便利商店的集點磁鐵。冰箱一看到她，立刻打開冰箱門，似乎正在招呼小雯進去裡面。

「不要啊……」

小雯渾身發抖，顛簸著轉身，在燈光一明一滅中，她看見有個巨大的身影坐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亂按，但好像找不到電視開關。

隨著燈光熄滅又亮起，那個身影一下子出現，一下子又消失。

小雯剩下一個念頭：必須快點離開這間屋子。但她很快就發現正門以及防火梯的門都被關上了。

此刻，屋內鬼影幢幢，椅子拖動、碗盤碎裂、牆壁刮痕、女人哭聲、櫥櫃震動，各種嘈雜聲響排山倒海朝小雯壓過來，不斷衝擊她的神經。小雯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只差沒有暈過去。

然而，在這一片混亂中，哥哥的口哨聲仍然堅定的持續輸出，像刀子一樣把這片混亂的聲音筆直切開。

小雯艱難地舉起腳步，慢慢朝哥哥的房間門口走去。這是她剩下的最後的方法，因為在這個屋子裡，唯二的兩個活人，只有她和哥哥而已。

她奮力前進著，穿過了一道道的灰色人影，努力不去看天花板蔓延的頭髮，努力不去看走來走去的電風扇。她終於走到了哥哥的房間門口。

她把身體縮到角落，抱著頭，放聲尖叫！

「哥哥你不要再吹了啊！」

她一遍又一遍的尖叫，接著她逐漸失去力氣，尖叫聲變成了低聲的呢喃。

「哥哥不要再吹了……哥哥不要再吹了……哥哥不要再吹了……」

她用最小的力氣，一遍又一遍唸著，最後變成像在祈禱一樣，她只希望這一切可以停下來。

隨著她一次次的複誦，這「祈禱」似乎產生了功效。

哥哥的口哨聲終於停止了。

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小雯抬起頭一看，客廳一片明亮，但冰箱已經移動到她的面前，差一步就要把她給「關進去」。

她腦袋一片空白，看著冰箱的門從右邊緩緩往左邊移動，「砰」的一聲，冰箱門關上了。

她終於支撐不住，眼前一片昏黑，她暈了過去。

後來的事情她記不得了。她忘記父母回到家是怎麼處理這一片混亂，以及怎麼處置失控的哥哥的。

她印象最深刻、且最確信的只有一件事：叛逆的哥哥在晚上吹口哨，差點把她給嚇成神經病……

*****

在這起事件過後，小雯再也沒有和哥哥說過任何一句話。

這件事成了她童年最清晰的惡夢，在那一刻起，她已經知道，她這輩子不會想要再和哥哥那種人有任何牽扯。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過了好幾年。

過了大概十幾二十年。

已經結了婚的小雯，牽著五歲著兒子逛夜市。

年幼的兒子對夜市的所有東西都感到很興奮，拉著媽媽小雯到處跑來跑去，一下子想要買糖葫蘆，一下想要玩套圈圈，一下想要玩撈金魚。

小雯左手牽著兒子，右手沒有閒著，拿著手機和閨蜜嘰哩呱啦的聊著女人的話題。

「媽媽！棉花糖！我要吃棉花糖！」

小雯一邊講手機，一邊被動著被兒子拉向棉花糖的攤位。她示意老闆一支棉花糖，把手機夾在肩膀上，嘴巴沒有停下來，右手俐落地掏錢。

「媽媽！那邊有夾娃娃機！夾娃娃！」

夜市人聲鼎沸，小雯一邊聊天一邊陪兒子逛，四周傳來各種聲音，油鍋滋滋作響、攤位招攬客人的吆喝聲、BB槍射氣球的啪啦聲，某處大聲公的聲音，還有夾娃娃機發出的難聽音樂。

繼續往前走，可以遠遠看見夜市的邊緣了。這個夜市已經快逛完了。

她正被兒子拉著往回走，就在這時，在各種噪音的縫隙間，傳來一道嗩吶的聲音。

兒子也被嗩吶聲吸引了，他好奇地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媽媽！那邊有人在吹喇叭耶！喇叭！」

「那不是喇叭啦，那是嗩吶。」

「嗩吶？」

兒子顯得非常興奮，立刻往嗩吶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小雯不由自主地被拉著走。

但走了沒多久，小雯立刻全身僵住了。

她快速地跟閨蜜說「改天聊」，掛斷電話。

「媽媽，怎麼了？幹嘛停下來？」

「沒事，繼續走吧。」小雯說。

剛才不知為何，小雯腦中竟然出現了哥哥的口哨聲。

這是怎麼回事？

兒子牽著小雯，或者說，小雯牽著兒子，失魂落魄的往前走去，最後來到了夜市外圍，一個街頭藝人表演的攤子前。

街頭藝人的嗩吶聲高亢無比，直衝腦門，旁邊的喇叭播放著伴奏，那是一種電子音樂，包含了電子鼓和合成器的聲音，並且充滿了廟會氛圍，這奇妙的組合讓小雯直覺聯想到這就是「電音三太子」。

但是，她聽著嗩吶的演奏，腦中卻同步出現了哥哥的口哨聲。

小雯腦海翻湧著，一段段記憶不斷浮現出來。接著，她想起來了，她確實想起來了。

當時哥哥的口哨其實是有旋律的，而且一直重複同一個旋律。她當年始終認為「哥哥在亂吹口哨招鬼」，一直沒有去注意哥哥到底在吹什麼東西。

此時此刻，她終於發現，在哥哥每晚不斷的重複之下，她已經把那段旋律深深的刻印在記憶深處。

而那段旋律，和眼前的嗩吶演奏，完完全全的重疊了！

小雯極力壓抑衝動，一直等到曲目演奏完畢，她立刻衝上前詢問。

「先生！請問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街頭藝人慢吞吞的放下嗩吶，整理腳邊的錢，然後才抬眼看她：「剛才這首啊，叫做〈踏煞令〉，好不好聽呢？」

最後那句是對著小雯的兒子說的。

踏煞令……？

「很好聽，叔叔你很會吹喇叭。」

「這個不是喇叭唷。」

「那個，請問……」小雯滿腹疑惑：「我小的時候聽過這首曲子，這〈踏煞令〉是廟裡面
吹奏用的嗎？」

「是的。」街頭藝人點點頭，說：「廟方踏驅煞氣，時常演奏這個調子，妳小時候就聽過，表示這調子經典哪！」

小雯愣住了，聲音不自覺壓低：「驅煞……你的意思是驅鬼？」

「對，這〈踏煞令〉一吹呀，神明走前面，調子在後面送，吹過的地方，陰的東西都得退開。」街頭藝人說：「現在搭上電音，更是帶感！」

街頭藝人見小雯沒有回話，於是問：「妳小時候，是在什麼場合聽到的？」

「我……我……」小雯說：「是我哥哥吹的……，我哥哥跟廟裡的人學來的。」

小雯牽著兒子離開了攤位，夜市的燈火在她眼前閃爍著。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躲在棉被裡，聽著許如芸的歌聲，那些輕柔的旋律曾經是她唯一的避風港。

年幼的她始終相信「晚上不能吹口哨」這個禁忌，所以她理所當然的認為哥哥在觸犯禁忌。

但她一直沒有注意到哥哥口哨中的旋律。

哥哥當年吹的不是單純的口哨，而是〈踏煞令〉，哥哥當時並不是在觸犯禁忌，而是在驅鬼。

這麼看起來，家中鬧鬼並不是被這〈踏煞令〉給引來的，恐怕是父親或母親無意中做了什麼事情，把鬼引到家中。而哥哥很早就發現這一點，於是哥哥開始用口哨演奏〈踏煞令〉，把鬼魂驅離家中。

哥哥之所以熟悉這段旋律，就是他時常和宮廟的8+9鬼混。小雯一直視為那是哥哥變成不良少年的象徵，如今想起來，並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

至於哥哥為什麼要選擇用口哨演奏呢？小雯很快就想到了，當時家中鬧鬼，收音機和錄音帶都失去了作用，在沒辦法播放音樂的情況下，只能靠自己演奏。而口哨聲，正如原本的禁忌所描述的，這聲音契合鬼魂的頻率，用口哨演奏是最佳的選擇。

自己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呢？

當年她眼中的「壞哥哥、爛哥哥」，其實拼盡了全力，在守護整個家。在那段夢魘中，哥哥並沒有故意招鬼，他一直扮演著守護者。

小雯整理了一遍湧動的思緒，一切突然都變得清晰無比。哥哥不是在挑戰禁忌，而是這禁忌從根本的描述上就不完整。

右手還握著手機，她在手機記事本中翻了半天，找出了哥哥的手機號碼。

自從口哨事件後，十幾二十年過去了，她沒有和哥哥說過一句話，但現在她有好多的話想對哥哥說。

她看著手機上的號碼，按下了撥號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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