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1966

我叫若廷，是一個長照個管師，就是大家常聽到長照專線1966的工作。我們的例行
工作內容包括開案、擬定服務計畫、媒合人力和定期關懷等等。某天，我像往常一樣開案，比較特別的是，這是里長指名拜託的個案，因為這位李爺爺目前獨居，並且沒有任何
家人。

李爺爺今年91歲，評估後確認失能等級為7級，在長照分類上已經算重度了，爺爺有失智症，其實早就不適合獨自生活在社區，只是他非常堅持不要住機構或請外籍看護。我與老服社工討論後，決定仍先尊重爺爺的意願，從加強後續服務的介入和增加訪視頻率
開始。

擬完服務計畫後，我開始著手媒合居家服務的人力。在Line的群組上，一間叫做碧霞居家長照機構的單位回覆說有人力，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應該是一間新單位。碧霞居家的張督導用LINE傳訊息給我，說這次要安排的服務員很有耐心，且善於照顧有失智症的個案，請我務必要派案給他們。

我看了看，他們可以提供的時段和人力都符合李爺爺的需求，稍微溝通和案況交接後，我就把案子派給這間單位，並確認隔週一開始服務。

服務了幾天後，我打電話關心，詢問李爺爺是否對於服務滿意。李爺爺說服務的小姐很親切，也很細心，他很滿意，還希望可以增加更多時間。我在爺爺長照額度允許的範圍下，盡可能地幫他把服務時段和頻率增加，希望這樣可以減少爺爺獨自在社區生活可能發生的危險。

後來，我幾乎每週都會打給爺爺關心近況，雖然他每次都不認得我是誰，然而服務
進入後，爺爺的心情似乎變得比較開朗，也常常跟我讚美服務員。就這樣過了半年，到了我例行訪視的時間，我刻意挑了一天的上午9點，因為那是服務員也會在的時間。我跟爺爺說我會去家裡陪他聊聊天，順便確認服務有沒有需要調整。

到了訪視這天，爺爺家門沒關，我直接進到家裡。一眼看過去，覺得家裡的環境變得好整潔，所有東西都擺得井然有序，比起半年前整個家雜亂無章的樣子，真的改善好多。這位服務員，果然像爺爺說的一樣，非常認真與細心。

我看來看去，發現爺爺沒有在客廳或房間，不過我隱約聽到浴室有沖澡的聲音，我想應該是服務員正在幫爺爺洗澡。我敲了敲浴室門，表明我的來意，詢問爺爺是不是在洗澡，只是我喊了快1分鐘，卻始終沒有人回應我。

我擔心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於是我直接將門打開，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景象，卻讓
我目瞪口呆。爺爺竟然閉著眼睛，自己在洗澡，或是更精確地說，就像有個看不見的
人，正在操控著爺爺的手，拿著蓮蓬頭和肥皂，擦洗著全身。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因為重度失能的爺爺，是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些動作的。後來，我甚至看著爺爺從洗澡椅上站起來，拿著浴巾擦乾身體，並穿著準備好的衣物，緩步地走到床上入睡。

這是我將近5年的工作生涯，從來沒遇過的事。我把熟睡的爺爺叫醒，問他知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爺爺說：「剛剛阿霞來照顧我了，她很好，很細心，妳是誰？」

爺爺毫不意外地不記得我，然而我不管怎麼問，他仍只是不斷地稱讚著阿霞，完全
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事。我試著請他練習自己把腳抬起來，爺爺卻說腳很痛，他辦不到。

我帶著一片混亂的思緒回到了辦公室，當我還在試著釐清剛剛到底發生什麼狀況時，張督導傳了訊息過來：

「若廷個管好…您今天來李爺爺這邊家訪，一定嚇到了吧，真的不好意思...不過可
不可以麻煩妳，不要跟任何人回報，也不要暫停爺爺的服務，我保證會繼續把他照顧好
，拜託了。」

看到這些訊息，我不知該如何反應，也不理解單位的意圖到底是什麼，我只知道，事情一定無法用常理解釋。我沒有回覆訊息，也沒有做任何通報。

忽然，我腦中浮現李爺爺一直提到的名字「阿霞」。李爺爺因為罹患失智症，這幾年早就已經無法認得人，卻可以叫出這位服務員的名字。我認為這個名字，一定對爺爺有
特別的意義。

我打給老服中心的陳社工，詢問她知不知道爺爺口中的「阿霞」是誰。陳社工回答我：「阿霞？就是爺爺過世的妻子李張碧霞啊。他們結婚快70年了，碧霞奶奶7-8個月前
因為肺炎導致呼吸衰竭，很突然就走了。奶奶過世前，一直都獨自照顧著李爺爺，負責他的生活起居。以前每次去訪視，奶奶都會開玩笑說：『老伴啊，你最好比我早先走，不然就沒人顧你了。』沒想到世事難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就帶走了奶奶。」

我恍然大悟，碧霞居家長照機構、張督導，和在家中照顧李爺爺的服務員，就是他過世的太太李張碧霞。奶奶一定是心中放不下爺爺，才堅持要自己照顧吧。

後來，我還是會定期打電話關心李爺爺，爺爺也還是一樣不認得我，只是一直讚美著阿霞。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也不打算說，因為我感覺到這樣的李爺爺，過得很幸福。

大約一個多月後，我收到里長通報，說李爺爺獨自坐在椅子上，開著電視，安詳地走了。接到消息後，我心情很平靜，熟練地操作著結案流程的SOP，並打開LINE，傳送訊息給那個已經從張督導變成沒有成員的聊天視窗：

「碧霞奶奶，妳辛苦了，往後在天堂，也要跟爺爺繼續打情罵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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