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青煞玉之三：流金蜃城 24

門後是條容不了光的無盡隧道，風嘯掠經耳際，喑喑嘶鳴，似深淵惑人低語。

我不知長脊這扇門後會通往哪裡，這發展大概也已經超出祭的預料。我倆急速下墜，他抱得很緊，右臂如鐵鉗扣住我的後背，彷彿稍微放鬆，我就會化作煙塵消散。

但我不希望他跟我一起摔下去。

我對門後一無所知，說不定掉到某個深度後，空間會急速扭曲，血肉之軀都無法倖免。

我沒有手能推開他，只能應著風聲說：「放手——」

「我不知道往下會通到哪。」

強風過耳，擠出喉的一字一句都被掩蓋在風裡。在身為化靈時，我從未感覺風能如此霸道，這個當下，我甚至萌生一瞬間的懷疑，懷疑自己的話究竟有沒有成功成為聲音。

祭沒有鬆手。但他聽到我的話了，摟抱的力道不減反增。

他的頭抵在我右肩上方，恰好和我的頭併排，無論我如何轉動視線，都看不到他的表情。

祭緘默不語，我腦袋不合時宜的閃過許多片段，最後停留在一片焦野之中。昔日繁榮的錦沙，經歷大火肆虐，放眼焦土。點點紅光是天火過境後留下的殘軍，埋伏廢墟深處，偶爾風一吹，就再爆出一小簇火舌。

我在記憶的碎片中行走，每走一步，就聽到腳下傳來餘燼碎裂的聲音。我迷迷糊糊地走進一戶人家，未做任何動作，便見門框崩成碳屑，彷彿這整個家，都極不歡迎我的出現。

我朝失去門的屋內一看，四壁漆黑，所有傢俱付之一炬。

屋內空蕩蕩，唯留兩具燒成焦炭的人形，跪坐屋子中央，面對面擁抱彼此。他們將頭靠在彼此肩上，姿勢像陷入一場沉眠，明明骨肉遭焚，卻沒有流露太多痛苦。

我對此感到驚奇，想要走近看清他們的臉。霎那，傾頹的屋瓦轟然倒落，埋葬兩人。

不能扶持共生，至少相擁而亡。

煙灰的味道湧入鼻腔，我一時喘不過氣，激烈咳嗽起來。

咳一咳，腦袋似乎又灌入氧氣，身體有種迴光返照的力氣。我倏然回到現實，腦中悠遊半晌也不過現實轉瞬，下墜仍沒迎來盡頭，祭不怯不悔，姿態和我的記憶片段重疊。

我千頭萬緒，理不清自己的記憶，更不知對現狀該作何反應。

最後，我帶著一絲哀傷開口：「放手，你要跟我一起死在不知名的鬼地方嗎？」

「我其實已經解開你的問題了吧。」風聲中，地面亮光越來越遠，地面上打開的長脊門畫，漸漸成為一個虛浮的光點，「你要不殺人，然後能活下去或是逃出去的方法。我這幾天怎麼想，都覺得這對你來說不是難事，只要拋棄我就行了。」

「只要沒有我這個累贅，你隨時能離開鄭家。」

我輕聲一笑，「你無法擺脫命運，因為你捨不得。你其實看到解法了，但代價太過慘重，所以只好繼續跟著命運走。」

祭沒有馬上回話，他染血的衣袖因墜落上揚，風灌進他的袖袍。骨鞭繞在他的左腕上，我這才發現，他後來將骨鞭另頭釘進身旁土壤，想要減緩降落速度。

我身上長脊和他玩拔河，祭孤身一人，力氣自然不敵將我往下拖的眾多觸手。

他沉默許久，壓抑著聲說：「我怎麼能犧牲你，只為了讓我自己活下來？」

「又沒關係，我現在不是你妹，試試有什麼關係？你活下來了，逃出鄭家是早晚的事。說不定我也不會死啊！這樣不是皆大歡喜？」

話是這麼說，但我知道這根本不是解法。只要霖開了這扇門，祭就是會跟著她跳下來。

「但就算你活著……」他停頓片刻，「我也有很大機率不會再見到你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寧願跟我一起死？」我失笑反問，然後得到祭沉默的肯定，「哇，這真的是……我懷疑霖可能討厭過你啊，怎麼這麼不知變通？」

「不、不是……不是這樣。」

「能死在一起，已經是我們最好的結局了。」他的聲音微微發顫，「與其背著手足生命，一個人在悲恨中老死，還不如痛快地結束。換做你是我，你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何必如此，也可以都不選啊。」我說：「你現在解陣就好了。」

我苦口婆心，但祭仍舊沒有動作。

我懷疑這是最後能說服他的機會，費盡唇舌說：「哎，祭哥哥呀，你要想，逝者已逝！說實在的，你們以前在鄭家發生什麼事，那都改不了了。但你放我出陣，我能幫忙解局。」

「現在生死局未成，只要解了局，你們魂相就會重入輪迴，下輩子又是新的開始。」

出乎意料，他一聽此言，先前流露的情緒起伏瞬間平息。我以為可以說服他的論點，結果莫名其妙踩了地雷，反而讓他重新堅定原先想法。

他不再動搖，張口便答：「但我不想進輪迴。」

「那樣太痛苦了。」

祭語氣平靜，不知哪來的論調讓我頭皮發麻：「輪迴不會變好，一切又會從頭來過。」

「誰說的？」我無來由的感到不安，像窺見天機一角，心裡有道聲音叫我不要多問，我卻仍難敵自身好奇心，「人不會記得上輩子的事，你又怎麼知道……」

然而，話還沒問完，我眼尖的發現我身上長脊已經耐不住氣了。牠從我的下半身延伸，轉而纏上祭的身體，想要先解決這個不放手的外來者。

我以為長脊把我拖下地表後，不久就會侵佔完我的身軀。實際不然，化靈魂相恐怕比牠所想還難纏，說不定我會保有這個殘軀，一路被牠拖回老巢。

但祭就不一樣了。他畢竟是人，若不做點抵抗，地界的生物很快就會吞噬他。

「欸，你不要一點反應都沒有啊！」我看長脊捲上祭的腰腹，表情比他本人還驚慌，「牠在吃你！你至少立個陣保護自己，長脊是會寄生人體的——」

「我知道。」祭不疾不徐應道：「我有在做處理，不用擔心。我看你現在大部分身體也都被寄生了，等你徹底失去意識，我會讓你吃掉我。」

哪來的變態？到我胃裡跟我融為一體是你的最終目的嗎！

我左右搖頭，竭力哀嚎：「不，我真的沒有想跟你死在一起……拜託你做點什麼吧！」

祭不再回應，看樣子是決定裝死到底。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祭比我早死，那會發生什麼事？記得一開始在地牢時他有說過，把他殺掉不是個好作法，這會讓陣法效力無限延伸……

所以不管怎樣，我根本不能讓他死在這啊！

縱然心急，但眼下我沒手沒腳，根本什麼事都辦不成。如果能有化靈的身軀，如果能用五行……究竟我剛剛在武器庫前，是怎麼取得和天道的聯繫？

我重新回想上次成功施起五行的種種跡象。千絲萬縷，在眼前晃蕩而過，但我最後是怎麼找出和我相連的那條天道……對了，因為我看到一簇火光。

青火。一道青火乍現白絲，我才能這麼快鎖定目標。

那種藍綠相間的焰色，我只在一個地方看過。世上沒有第二個家族以它為標誌了。

所以，上次用出五行並不是我僥倖，而是有人出手相助。

會這麼關心我的人也不多了。

「……幫我，拜託。」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難得低頭，哪怕言不由衷，他應該也會看在
過往情分略施援手。我想了想，朝未知的天懇求：「我什麼代價都能付，讓我改命吧。」

我好像聽到了笑聲。

回應夾在風中，鑽入我耳裡，像是清脆的風鈴聲響，某種無機又空靈的聲音。

「不用了。你是天，你在這個位置，本身就是代價。」

下秒，無雲無雨的黑夜乍現落雷，一擊，就貫穿天地。

白紫色強襲來得突然，卻不是朝我和祭兩人擊落。高溫掠經我的髮梢，以拿捏得過分完美的距離朝我身下襲去，不偏不倚地打上長脊身軀。

不過眨眼，自地底湧生的長脊便被天雷攔腰截斷。

我彷彿聽到我下半身上殘存的長脊齊聲尖叫。牠受到重創，和地底母體相連的部分躲了回去，我和祭兩人下墜速度驟減。

我感覺自己像墜進了地心，在骨鞭的緩衝下，降落在炎熱的內地殼上。

落上平面後，我仰躺在地，仍是缺手缺腳動彈不得。祭好像說了什麼，但我聽不清楚。

我眨眨眼，疲憊地表示：「讓我，睡一下……」

隨後，我氣力放空，也顧不得周遭環境安危，徹底陷入昏迷。

我暈過去前想，剛許完願就昏迷，這真不是個好兆頭。

願望越靈驗，報應通常來得就越快。我們的天向來是嚴格的監督者，恪守一進一出的原則：要打破常規，就要付出代價。

我在虛無的白茫中，跟眼前人說：「我覺得，我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是麼？」他又笑了，「我覺得，你還是太年輕。」

他眉目溫和如舊，「考慮得不夠多，低估自己的重要性，也看輕上天剝奪的能力。」

「我只是化型得晚，並不年輕。」我抗議。

其實我現在有很多疑問。像是，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會看見眼前人？如果這裡就是登天階上的「核」，他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滿腹疑問，但皆不敢細想。出於某種直覺，我感覺自己不想知道答案。

「說你年輕，是因你對自己一無所知。」他慨然長嘆，側過頭，笑問：「若讓別人來頂你的位置呢？如果你不再身繫天災，我找個替身，代你行責，你覺得如何？」

「當然好啊！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那我找梁絕幫忙？」

我愣了一秒，才意識到他在鬧我，皺著眉說：「這麼多人能找，為什麼一定要他？」

「……青玉，你是天，但你不了解自己。」

溫昭低眉淺笑，「你不了解天。」

遮眼白茫散去，現實世界的溫度驅散迷霧，我躺在堅硬的地上，緩緩睜眼。

周遭像是個地下洞穴，我轉動眼珠，發現我們摔下來的入口已經坍方了。照理說，這地方應該要很暗才對，但不知為何，四周明亮度還行，像是有條地底光河打亮了四周。

真不可思議。往下墜落了這麼長的距離，居然還有洞穴？

我以為自己身上蓋了件薄毯，但再細看，發現這是祭的上衣。我赫然意識到，自己原本的衣服已經破破爛爛，但我現在是女兒身……都只剩上半身了，祭會在意這種事嗎？

「咳……」我想撐起身體，一旁的祭聽到動靜，急忙趕來我身側。

他像扶博物館裡的半身石像一樣把我扶起靠牆，蹙起眉，看我一會後說：「等我一下，不要亂走。」然後便跑開。拜託，現在的我又沒有腳，要怎麼走……

才剛這麼想，我就發現我的「小腳腳」正從祭長長的外衣下擺伸出。

赫！這是什麼東西！

我驚駭不已，感覺我的腳不是我的腳。牠現在是名曰為腳的第二、三、四、五顆腦。

我的四隻黑色觸手小腳腳像是初生嬰兒，失去跟母體的聯繫後，囂張的氣焰也一並消失。此刻，牠們正戰戰兢兢的往外延伸，像是想偷溜出去玩的小孩，還不時停下看我臉色。

牠們真的「看」得到我的臉色嗎？找不到牠們的眼睛啊！

「不要動！」我對我不受控的腳發令，牠們停了一秒，然後繼續爬。

「我說不要動，再動等等把你們都剁掉！」我隨便威脅，像是隨時準備自殘的人，已經快搞不清楚自己威脅自己到底是在演哪齣，「不，剁掉好像太直接了，還是一次割一點？」

都說萬物有靈，我向來認為，所有生物都有內建的瘋子偵測器。看起來不正常的個體最好就不要靠近，可惜這幾隻腳腳現在和我綁定，牠們想走也走不了，只能選擇識相一點。

牠們爬到一半，不敢再往前，也不敢縮回來，四隻觸手就這樣緊貼在不同方向地上。

祭回來時用雙手舀了水給我。他看到我大劈腿，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選擇緘默。

「你……還好嗎？」等我喝完水，他說：「我沒想到我們會活著。」

水喝完，我嘿嘿笑了聲，拍兩下胸脯自豪：「拜託，我可是命硬的奇蹟之子。」看緊時機，我又加問一次：「現在我們都活下來了，那你要解陣了嗎？」

祭欲言又止。他看我喝完水，扯開話題，主動提議：「如果你狀況還行，我帶你周圍繞繞？我從不知道鄭家這麼深的地底下還有洞穴，這地方平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進來。」

我對他閃避話題感到不滿，但也只能應好。

可惜我還控制不太了我的腳，牠們分崩離析，一下往左走，一下往後走，我活像個喝醉又吸嗨的人。在牠們學會合作前，我只能先拜託祭揹我。

他盯著我的腳，思考一陣後說：「可惜我現在沒有工具。不然我隨便幫你組個義肢，應該都比較方便。」我的腳腳們聽了瑟瑟發抖，搞得像是在害怕的人是我一樣。

「暫時留牠們一條生路吧。」我說：「如果有機會，先幫我做手好了。」

我的四隻腳倖存，但雙手就沒那麼幸運。原本寄生在我胸腔上半部的長脊都死了，所以現在沒有長脊能充當我的手。雖然有點想要把其中兩隻腳塞來當手，但好像沒那麼容易。

祭把我扶上他後背，我的腳教都不用教，馬上纏住他精實的腰腹……會不會動作有點太快
了，你們這四隻腳是色胚嗎？

祭倒是沒說什麼，他回頭看看我，確定我沒問題後便帶我四處逛。不出所料，地下真有螢光河，不過不是常見的瑩蟲冷光，這條河有著淡淡的金黃色澤。

「那是……流時金？」我很快意會過來，「這是禁河？」

「應該是。不過跟地面溫度相比，它好像很燙，我勸你先不要碰。」

祭解釋時沒有停步，他繼續往前走。他邊走，我一邊注意到四周岩壁似乎刻有年代久遠的壁畫，樣式繁複精美，不過祭走的太快，我來不及細看。

中途有個地方冒有泉水，水色正常，祭方才就是從這裡取水的。

我想叫他走慢點，讓我好好觀察一下四周，但我很快就發現他走這麼快的原因。

我看看四周，不甚肯定地問：「我們……回到原地了？」

「對。」他點頭，「走快一點的話，大概十幾分鐘，就能走完這個地方。」

我現在明白他方才為什麼表情微妙，欲言又止了。

我們雖然暫逃死劫，但這裡不見天日，離地萬尺，並且——不存在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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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更新 12/21

我發現上一回的後面留言其實滿歡樂的，大家是有內建的情緒調節器嗎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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