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守山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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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我們都在尋找出口

我曾以為，山上的聲音會一個一個地來，像風一樣有節奏、有方向。

但那天，它們是一口氣湧進來的。

那是九月初，氣象預報沒說會下雨，但午後的山天氣就是這樣，變臉比人還快。

先是一場毫無預兆的雷雨，接著是滑坡封路，再來是一通又一通打不進來的電話。還有，我腦中一波又一波湧現的聲音。

「我們卡在石縫後面……」

「誰能聽見我？」

「我看不到她了……她剛剛還在的……」

那不是一兩句話，而是數不清的片段情緒、喘息、心跳，混成一團，像有人把數十個人的求救壓縮成一段濃稠的混音，直接灌進我的腦海。

我強忍住頭痛，把所有可能的方位寫在紙上，標記出我聽到聲音的位置。

這是一支預約過夜的學生隊伍，共十二人，十一名學生與一位導師。原定下午就會抵達山莊，但始終未現身。無人回報位置，我就知道事情不妙。

我通報了山警，簡單說明情況後，他們在山下組織搜救。但我無法等。

我收拾背包，雨衣、手電筒、熱水、藥品，全都裝好，天色還亮，我出發了。

——

我照著腦中訊息的指引，沿著一條側徑往山腰西側前進。那裡有個天然凹谷，以往水流經常沖刷，地形鬆動。這種地帶一旦有人跌入，就算沒受傷，也很難靠自己爬出來。

當我趕到時，雨已暫歇。雲層壓低，霧氣像從泥土裡冒出來似的，地上濕滑，我幾次差點摔倒。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隻鞋子。

接著是兩個人蜷在一起，一位男學生，正用身體護著腿部骨折的同伴，身上沾滿泥濘。

「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他一臉不可置信。

我沒回答，先替他們止血、固定，再將他們安置在一處乾淨的平台下。我問其他人呢，他說還有四個往上坡逃，三個往下滑坡跑，另外兩人原本跟導師在一起，現在不知道在哪。

我咬著牙，繼續上山。

沿途我找到一位跌入草叢、頭部擦傷的女孩，還有一對走岔路後困在溪邊的同學。他們受驚過度，但都還活著。

直到我爬上東南側一處岩壁下時，聽見一個男聲低低地說：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對不起……我真的找不到……」

我循聲找到一位男學生，他坐在倒塌的枯木後，臉上是乾掉的血跡。他指著旁邊的土堆，聲音顫抖：「她剛剛在那邊，我們一起跌下來……但我找不到她了……」

我立刻跪下搜查。泥土鬆動，確實有一個塌陷口。我徒手挖了十幾分鐘，終於摸到一隻手。

那是一位女學生，陷在半掩的泥坑裡，面色蒼白但還有微弱呼吸。我替她處理呼吸道、清理泥沙，直到她睜開眼、微微點頭。

我那時才放下懸著的心。

——

整個夜晚，我沒有回山莊，而是與陸續上來的救難人員一起協助搬運、包紮與安置。山莊被臨時改成前線據點，地板上鋪滿了保暖毯，燈光一夜未滅。

凌晨四點，我終於坐下，一身泥水，背靠著牆，腦袋空白。

那時，另一位搜救員輕聲告訴我：

「導師……沒救回來。」

我愣住了。

他說，那位導師最後帶著兩名走失學生折返，為了護著他們走捷徑，結果遭遇滑落。他用身體擋住落石，成功讓兩名學生活下來，自己卻當場斷氣。

「他很冷靜，直到最後一刻都在說：‘走，快走，不要回頭。’」

我低下頭，閉上眼，耳邊彷彿又浮現那些雜亂的聲音。但這次，不再是驚慌，而是沉重的靜默。

那名導師的聲音，我沒聽見。

也許，他根本沒有想過求救。

——

隔天傍晚，山莊安靜下來，傷者全數送往山下，搜救隊撤回，我一人坐在廚房角落，煮了一鍋熱湯。

窗外還在飄雨，山頭濛濛，我看著那口冒著煙的鍋，忽然有些喘不過氣。

不是身體累，是心太重。

那一夜，我寫下了一段話：

「不是每個聲音我都聽得見，不是每個人我都救得回。這份能力，也許從來不是為了讓我成為英雄，而是提醒我無法保證能救誰，但那些還想活下去的人，不該被山吞沒得這麼安靜。」

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是無敵的，不會永遠都能及時趕到，不會永遠都能承受這份重量。

而山，也不會永遠只選我。

——

那個秋天後，我偶爾會注意到一位年輕人。

他叫阿嶺，是附近山區搜救志工，二十六歲，熱心又沉穩，常常自己巡查小路，幫遊客維修指示牌，有幾次也協助過我聯繫迷途登山客。

有一次，他半夜來山莊借宿。我開門時，他滿身泥濘，卻眼神堅定。

「山腰那邊有個人快不行了，我剛剛背他一半，現在輪你了。」

我愣了一下。

他沒多說，只提著急救包就往回走，彷彿……他也知道哪裡有人需要幫忙。

我心裡有一種熟悉的震動。

那不是巧合。

那一夜，我夢見了自己當初接下山莊的畫面，也夢見了那封信的最後一句話：

「你能聽見，是因為有人還沒放棄。你能抵達，是因為你還願意走出去。」

我能走到這裡，是因為有人走在我前頭；如今，也有人走在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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