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遺失物仙人

確認明天的課表，把會聯絡簿、課本、文具都準備好放到書包裡，這是每個學生在晚上一定要做的事情。

然而，不管怎麼準備，就算前一天晚上才仔細確認過，一定會莫名其妙地漏掉一兩樣東西，有時是音樂課的笛子、美術課的水彩筆，不然就是忘記帶水壺或午餐的便當盒。

這個時候就要出動萬能的爸媽，打電話請他們把東西送到學校來。

不過我爸媽因為工作的關係，沒辦法幫我送東西來學校，偏偏我又是個很容易忘東忘西的人，因此從小學開始，我就經常因為忘記帶東西而被老師罰站或叫起來罵。

到了國中，我的這個毛病還是改不了，加上我在班上沒什麼存在感，直到忘記東西被老師罵時，大家的目光才會集中在我身上，班上同學因此給了我一個「健忘大王」的綽號。

國中二年級的某一天，下一堂課是歷史課，我翻遍書包卻找不到歷史課本，明明昨天記得有把課本放進去的，怎麼不見了？偏偏歷史老師又是出名的凶，看來這次我要被罵到臭頭了。

我抱著頭在座位上正感到絕望時，旁邊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音：「你是不是沒帶課本？」

一聽到這聲音我就嚇到了，抬起頭一看，說話的果然是芯恩，她是我們班上公認最恐怖的學生。

會說她恐怖，並不是說她不好惹，而是因為她的長相跟個性。

芯恩的右臉頰有一塊明顯的燒傷痕跡，看上去就像血管裸露在外面一樣，非常嚇人，加上她平常總是不苟言笑，給人的感覺就是陰森森的，很恐怖。

不過沒有那塊痕跡的話，她搞不好是個蠻可愛的女生也不一定。

芯恩跟我一樣都是班上不愛說話的代表，只不過她比我還慘，我在班上雖然沒什麼人緣，不過班上的人不會主動找我麻煩，有些女生卻不知道為什麼看芯恩不順眼，經常在芯恩走進教室時一起嘲笑她的長相，或是在課堂分組時公然排擠她。

這種情況在一年級時最嚴重，最近則比較少看到，可能是老師最近有在注意，那些女生開始收斂了吧。

「誰……誰……誰說我沒帶課本的？」我因為緊張而開始結巴，印象中，這好像是芯恩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看你在書包裡翻來翻去，就猜到你沒帶課本了。」芯恩的聲音細得跟蚊子的翅膀聲一樣，我必須很仔細聽才能聽到她在說什麼。

芯恩看了一下手錶，說：「離上課還有時間，不想被老師罵的話就跟我來。」

芯恩說完就朝教室外面走去，我不知道她要去哪裡，可我還是站起來跟在她後面，一起走出教室了。

她要帶我去別班借課本嗎？應該不可能吧，她在班上都沒朋友了，別班又怎麼有人願意借她課本呢？

芯恩帶著我來到一樓，穿越過操場，來到位於學校最深處，堆積著紙箱、寶特瓶、鐵鋁罐等各種垃圾的資源回收場。

回收場旁邊蓋著一棟簡陋的鐵皮屋，芯恩走到鐵皮屋前方，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一名留著長髮跟鬍鬚的中年人很快打開了鐵皮屋的門，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學校請來整理資源回收場的工友，他在學生之間很有名，因為他總是留著長及腰部的頭髮，鬍子也長到胸口前方，看起來很像中國奇幻電影裡會出現的神仙老人，所以學生們都叫他「仙人」。

聽說仙人是個啞巴，沒人聽過他說話，也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因為他的臉總是被大片的頭髮跟鬍子蓋住，就算跟他面對面，也只能勉強看到他藏在頭髮下的眼睛。

芯恩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十元硬幣，遞到仙人面前說：「我要一本歷史課本，二年級的。」

仙人默默收下十元硬幣，轉身走回鐵皮屋裡，沒多久後，他就拿著一本歷史課本出來了。

「拿去吧，雖然不是新的，至少有課本能用了。」芯恩把歷史課本交給我，我隨手翻了一下，封面有些破損，內容也被畫線作了記號，代表這課本已經被人使用過了。

「這課本是哪來的？」我有點懷疑地盯著芯恩跟仙人，難道這是什麼黑市的課本買賣嗎？

芯恩被我盯得很不自在，她小聲地說：「放心，這是以前的學生掉在學校裡的東西，是無人認領的遺失物……仙人會把遺失物存放在鐵皮屋裡，只要你忘記帶東西、或有東西不見了，都可以來這裡跟他買，不管什麼東西都只要十塊錢，雖然都是舊的，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我還想再問問題，芯恩的眼神突然朝我身後瞄了一下，我跟著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男學生站在回收場入口探頭觀察我們，一副畏畏縮縮不敢靠近的樣子。

「還有幾分鐘就要上課了，我們先回去吧。」

芯恩輕輕拉著我的衣服，叫我快點回去教室，很明顯，她是為了那個畏畏縮縮的男學生才急著帶我離開的。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問：「剛才那個男生是誰，妳認識他嗎？還有，妳怎麼知道從仙人那裡可以買到東西？」

芯恩瞥了我一眼，說：「班上其他女生……她們最近越來越少欺負我了，你有注意到嗎？」

「我知道她們最近收斂很多，這對妳是好事吧？」

芯恩的眼神垂了下來，說：「她們只是表面上沒欺負我，私底下還是對我很惡劣，例如偷偷把我的東西藏起來、在我的外套放垃圾、往水壺裡吐口水之類的，她們全都做過了。」

「哇靠，真的假的？」光是聽她描述，我全身就冒出雞皮疙瘩了。

「有一次，我的午餐餐盒被藏起來了，或許她們是想看我中午沒餐盒打飯、餓肚子的樣子吧，一餐沒吃對我來說是沒差，但我不想讓她們稱心如意，於是我就到資源回收場，想找找看有沒有能代替餐盒的容器，那時我剛好遇到其他來跟仙人買東西的學生，這才知道只要十塊錢，就能跟仙人買到任何不見的東西。」

「所以說，除了妳之外，還有其他人也知道這件事囉？」

「對，他們跟我一樣，都是在班上被欺負的學生，像剛才那個男生就是，他每次都來跟仙人買筆，我猜他的筆一定經常被同學丟掉或偷走吧。」

我想到剛才那個男生的樣子，確實有一種很好欺負的感覺。

「那妳為什麼要幫我？」我說：「其他人都很喜歡看我沒帶東西被老師罵的樣子，是因為同情我嗎？」

「嗯，我覺得你也蠻可憐的……」芯恩似乎怕自己說錯話，改口說道：「不過，主要還是因為……你之前幫過我一次，我想你這個人也不壞，所以才想還你人情。」

「我幫過妳？」我聽不懂芯恩在說什麼。

「有一次午休的時候，你不是幫我說話了嗎？我一直記得，因為班上只有你敢幫我。」

「喔！是那件事啊！」

我想起來了，當時是午休時間，有好幾個女生不睡覺，她們把碎紙揉成一小團，然後瞄準芯恩的頭丟過去，還一邊發出惱人的竊笑聲。

芯恩當時趴在桌上，但大家都知道她沒有睡著，而是一直在忍耐。

當時的我因為前一天玩遊戲玩太晚，想睡的要命，好不容易等到午休時間，卻被那幾個女生吵到睡不著，於是我抬起頭大叫一聲：「不要吵了！讓人好好睡覺行不行？」

我喊完之後，那幾個女生全都嚇到了，或許是沒想到我會突然發火吧，她們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那一次我並不是真的想幫芯恩，我只是單純想睡覺而已，喊出來之後我也很後悔，害怕那些女生會找我算帳。

還好，那些女生之後並沒有來找我麻煩。

欺善怕惡的人都是這樣的吧，只要生氣過一次，他們就會知道你這個人不好惹，然後把目標轉移到別人身上了。

******

那天放學，我在校門口遇到芯恩，並且跟她走同一個方向。

其實我之前放學就有遇到她，但我們兩人當時沒有交集，遇到了也只是假裝不認識。

經歷過今天的事情之後，我覺得不能再假裝跟她不認識了，至少要釋放出一點友情的善意才行。

「哈囉，」我走到芯恩旁邊，跟她並肩走在一起：「妳急著回家嗎？要不要喝飲料？還是吃點什麼？」

學校附近有很多路邊攤跟飲料店，一到放學時間，每間店都擠滿了消費的學生，我跟芯恩一起去，應該不會太奇怪才對。

「嗯，好啊。」芯恩比我想像中還要爽快地答應了。

「那等一下，我要先去接我妹。」

「你妹妹？」

「對啊，她在隔壁而已，很快就出來了。」我說。

我妹妹小旻在隔壁的國小讀六年級，因為爸媽每天工作回到家都很晚了，我必須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每天放學後，我都會先跟小旻會合，在學校附近隨便逛逛、吃完晚餐後再一起坐公車回家，然後兩個人一起讀書，同時監督她完成功課。

再一年，小旻就會從國小畢業進入我的學校就讀，到時就會變成芯恩的學妹，先認識一下也好。

「我不知道你還要照顧妹妹，這樣的話……會不會……」對於要跟小旻見面，芯恩顯得有點害怕。

我知道芯恩是在擔心她臉上的傷痕會嚇到小旻，不過我了解自己的妹妹，小旻是個神經大條的女生，天不怕地不怕，鬼片、蟑螂、蜘蛛對她全部無效，就算把她丟到墳墓裡，她也一定很快能跟阿飄當上好朋友。

一整群放學的小學生迎面而來，我一眼就找到小旻在哪裡，並把她介紹給芯恩。

果然，小旻完全不怕芯恩臉上的燒傷，第一次見面就大叫「學姊好」，走進速食店坐下後，小旻還在餐桌上聊起「學姊跟我哥是什麼關係」、「我哥很容易忘記事情，他被老師罵的樣子是不是很好笑」、「我哥長這樣，在班上是不是不受女生歡迎」等等的尷尬話題，不過這些話題也成功把芯恩逗笑了。

但我忘了一件事，小旻這種有話直說的個性可以讓她快速交到朋友，也很容易得罪人……

吃漢堡吃到一半時，小旻冷不防地問：「學姊，妳的臉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啊？」

「小旻！」我趕緊阻止她，再怎麼亂問也要有個限度。

「沒關係啦，」芯恩放下手中的可樂，對小旻露出稀有的笑容，說：「這個秘密連妳哥哥都不知道，要仔細聽喔，姊姊我的臉啊，是因為火災才變成這樣的。」

火災發生在芯恩小二的時候，那場火災也帶走了她的父母。

芯恩之後到一位親戚的家裡借住，不過那位親戚顯然不歡迎芯恩，只是礙於人情才收留她。

芯恩不只在班上沒有朋友，連回到家裡也是孤單一個人，親戚家的成員跟她完全沒有互動，頂多就是給她每天的餐費，他們打算等到可以工作的年紀後就讓芯恩去上班，把花在芯恩身上的學費全部拿回來。

說完這些事後，芯恩的眼神突然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我在班上被欺負時，為什麼我都不還手，你現在知道原因了吧？因為沒有意義，世界上沒人在乎我，哪一天我死了，就算大家都忘了我也沒差。」

******

在速食店跟芯恩分開時，小旻依依不捨地邀請芯恩跟我們一起唸書。

芯恩拒絕了，親戚家的人雖然不管她，但太晚回去也不好，不能讓親戚家的人以為她都在外面玩。

「妹妹，很高興認識妳喔。」芯恩彎腰摸了摸小旻的頭，然後站起來對我說：「謝謝你找我一起吃飯，明天見。」

看著芯恩獨自離開的背影，連話最多的小旻也安靜下來了。

我在班上也沒有朋友，但我還有小旻跟家人。

像芯恩這樣連家人都沒有，完全沒人在乎自己的生活，是我們兄妹無法想像的。

「哥，每天放學以後，都找芯恩學姊跟我們一起吃飯吧！」回家後，小旻這麼跟我提議。

「這樣好嗎……」

我知道小旻是捨不得芯恩才這麼提議，沒想到粗神經的她也有纖細的一面，不過習慣獨來獨往的芯恩會接受這樣的提議嗎？

隔天到學校後，我跟芯恩說出小旻的想法，沒想到芯恩很爽快就答應了，她還加了一句：「別誤會，我是因為你妹妹才答應的，不是因為你。」

「這我知道，但妳也不用說得這麼明白吧。」我感覺好像被刺了一刀，卻又說不出來是刺在哪裡。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變成放學後的固定用餐組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在小旻的影響下，芯恩的話變得越來越多，甚至會在餐桌上主動提出話題來聊天。

在學校裡，我跟芯恩也很常結伴一起去找資源回收場仙人。

一方面是因為我忘記帶東西的老毛病一直改不掉，芯恩在班上仍然受到欺負，東西三不五時就會被丟掉或藏起來。

還好我們有仙人在，他的鐵皮屋真的很神奇，小小的屋子裡什麼都有，只要是在學校裡不見的東西，幾乎都能在他這裡買到。

有一次，我開玩笑地跟仙人說：「假如有其他學生遺失的智慧型手機，一樣只賣十元嗎？」

仙人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仙人要表達的意思，是手機的價格不只十元？還是他這裡的遺失物並不包含手機呢？

「好可惜，如果連手機都有的話就好了。」

仙人突然用力揮起手來，像是想反駁我的說法。

芯恩跟仙人相處比較久，大概知道仙人想說什麼：「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有些東西如果不見了，是沒辦法用錢買的。」

仙人點了點頭，贊同芯恩的說法。

不見的話，用錢也買不回來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當時，遲鈍的我還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明明這樣的東西，有很多很多啊……

******

接近年底時，學校開始舉辦校慶的園遊會活動，每個班級都要準備一個攤位在校園裡賣東西，到時會開放家長跟校外人士進入，我爸媽跟小旻也會來，畢竟小旻明年就要進來讀書了，先看看環境也好。

我們班擺的是章魚燒跟賣飲料的攤位，有家長提供機台跟食材讓我們來製作，不過誰要來負責做章魚燒呢？

讓每個同學輪流用機台練習後，手藝最好的竟然是芯恩，她做出來的章魚燒形狀完整，口感也最紮實美味，最後就決定由她來製作章魚燒，其他同學負責支援，進行備料、裝飲料、打包、收錢等工作。

園遊會當天，校園裡人山人海，學生擺的攤位分散在操場上，有跟我們一樣賣吃的、也有許多遊戲性的攤位，每個攤位前都有不少人在排隊，讓學生們忙不過來。

我們班攤位前的排隊人潮是最多的，因為芯恩做的章魚燒實在太好吃了，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盒，這也讓我們全班都忙昏頭了。

芯恩站在章魚燒製作台前完全無法離開，連平常欺負她的那些女生也圍在她身邊，頻頻問她需不需要幫忙，甚至還主動幫忙擦汗倒水。

這或許是全班的第一次，大家這麼重視芯恩，雖然芯恩做章魚燒時戴著口罩，不過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口罩底下的她是很開心的。

我們一直忙到下午才有空閒能讓同學輪流去休息，負責裝飲料的我雙手都已經麻掉了。

「我要去找我爸媽跟小旻，妳要一起來嗎？」我問芯恩。

「不用了，可能還會有客人來，我待在這裡休息就好。」客人已經沒一開始這麼多了，芯恩還是顧在製作台前不敢鬆懈。

「好吧，那我去逛一下，回來再買一杯飲料給妳。」

終於能喘口氣到處走走了，我先到其他班的攤位晃了一下，然後在人群中看到了拿著雞排跟珍奶的老爸。

「爸！」我跑過去找他，不過我沒看到老媽跟小旻的身影，便問：「老媽跟妹妹呢？」

「你媽帶小旻去玩遊戲了，應該就在這附近……咦？」老爸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在我們前方，老媽正獨自朝我們走過來。

「妳怎麼自己一個人，小旻呢？」老爸問。

老媽手上拿著剛買的咖啡，對我說：「我剛才去排隊買這個，小旻說要去章魚燒那裡找你，你沒碰到她嗎？」

「沒有，我已經離開攤位好一段時間了……小旻應該還在那裡，我們一起去找她吧。」

我想，小旻一定是到了章魚燒攤位後，又在那裡纏著芯恩不放了。

但我們到章魚燒攤位後，只看到還在努力製作章魚燒的芯恩，沒有看到小旻。

問芯恩後，她說她也沒看到小旻過來。

這時老爸跟老媽臉上都露出擔心的表情，小旻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小旻不見了？需要我幫你們一起找嗎？」芯恩解下圍裙，把攤子交給另一位手藝還可以的同學。

「我去請學校廣播叫人，你們去每個攤位找找看，她應該是在哪裡玩到忘我了。」

老爸說完後，我跟芯恩便一起在操場上尋找小旻，可是聚集在學校裡的人實在太多了，根本不知道從哪裡找起。

突然，芯恩叫道：「喂，你看那邊！」

芯恩的手指刺穿人群，直指向學校最深處的資源回收場。

在回收場旁邊的空地上，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他們仿佛被熱鬧的園遊會隔絕在外，重疊著捲縮在一起。

園遊會這一天，怎麼會有人跑去那裡？

「過去看看！」芯恩拉著我朝資源回收場跑去。

隨著我們與資源回收場的距離縮短，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也漸漸變得清晰。

「那是……」

我越看越清楚，腳步同時不由自主地放慢，心臟像被沉重的石塊壓著一樣，無法喘氣。

一名陌生的男人正壓在小旻身上，用雙手緊緊掐住小旻的脖子。

當我和芯恩終於來到回收場旁邊，那男人也注意到了我們，他轉過頭，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我們，小旻無力地側過頭，失去焦距的雙眼與我對視。

我呆立在原地，心臟狂跳，等大腦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一聲驚吼從我喉嚨爆發而出：「小旻！」

芯恩採取了另一種行動，她轉身跑向不遠處的鐵皮屋，用力敲打著鐵皮屋的門，仙人睡眼惺忪地推開門，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眼神像是瞬間被冰水潑醒，整個人像獵豹一樣從鐵皮屋衝出來，把小旻身上的男人撲倒在地上，展開一陣扭打。

我身後傳來其他人的腳步聲，是爸媽跟校內的老師。

仙人這時已經把男人壓制在地上，老爸跑到小旻旁邊，當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小旻時，他的眼神中閃爍著難以言喻的痛苦，蹲下把小旻抱到懷裡的同時，老爸發出了沉重又充滿痛楚的叫聲。

老媽則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所有力氣，整個人在我身旁頹然坐倒。

老爸在哭叫著，老媽在我身旁哭泣，老師在打電話，芯恩在我前面，動著嘴巴跟我講話。

我聽不到芯恩在說什麼，恐慌的浪潮已徹底把我淹沒。

******

小旻死了，她的生命被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奪走。

警察把那男人帶走時，他臉上還嘻皮笑臉的，彷彿殺人只是園遊會裡的一個遊戲，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有學生說，那個男人在園遊會上一直找女學生搭訕，一定是在尋找目標。

而他最後選擇了最沒有力氣反抗，也是最好下手的獵物，

小旻被載走之後，留在學校的警察跟爸媽講了很多事情，但我一句也沒聽清楚，那些事情對我來說像是發生在很遠的地方，既模糊又不切實際。

「喂、喂，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我用空洞的目光看向旁邊，是芯恩在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小旻她……」芯恩咬著嘴唇，看得出來她想安慰我，但巨大的悲傷讓她也說不出話來。

「沒關係……」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的……」

下一秒，我機械式地站了起來，朝著資源回收廠走去。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芯恩在我身後追了過來。

我來到仙人的鐵皮屋前面，用力拍打著鐵皮屋的門。

「我要你讓小旻回來！」仙人一打開門，我就把口袋裡所有的錢全都掏出來，硬塞到仙人手上：「在學校裡遺失的東西，不是都能在你這裡買回來嗎？小旻她……她的生命在這裡不見了，我要讓她回來，不管多少錢都可以，我要你現在就讓她回來！」

像是在同情我似的，仙人藏在亂髮後的雙眼充滿了哀傷。

芯恩從後面輕輕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試著阻止我：「不要這樣，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些錢不夠嗎？我可以叫我爸媽過來，看你想要多少錢，只要你能把小旻失去的生命帶回來……拜託……拜託你了……」

我的語氣從強迫逐漸變成哀求，是啊，這是不可能的，仙人再怎麼厲害，他也不能讓小旻回來……

突然，仙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動搖，然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有一個方法……」沙啞而低沉的聲音，仙人說話了。

我們一直以為是啞巴的仙人竟然能說話，不，現在更重要的是，到底是什麼方法？

「是什麼方法？快告訴我！」

我逼問著，但仙人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快告訴我啊！你這王八蛋！」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出手揪住仙人的衣服，另一隻手揮拳作勢要打他。

芯恩在後面看不下去了，焦急地朝大人們呼喊：「叔叔！快過來！」

老爸聽到喊叫聲後馬上跑過來，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臂，硬把我從鐵皮屋前拉走，他認為我的情緒因為小旻的死而失去控制了。

「走！我先帶你回家吧！」

被老爸拉走時，我看到芯恩想跟著我們，但她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在這一刻，我看到仙人的嘴巴又動了。

仙人不知道對芯恩說了什麼，芯恩的表情先是閃過一絲驚訝，卻又瞬間變得冷靜。

接著，芯恩像是做出了某個重要決定，對著仙人堅定地點了點頭。

******

回到家以後，我連澡都沒洗，直接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以為這個晚上會輾轉難眠，然而躺下來後，疲勞像是巨浪一樣席捲而來，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哥，起床啦。」

睡夢模糊之中，我聽到了小旻的聲音。

我還在夢裡嗎？

「哥！你還要睡多久？」

小旻的聲音又一次進入我耳中，我睜開雙眼，看到小旻就站在我床邊，她雙手插腰，有些生氣地瞪著我。

「你昨天沒洗澡吼？竟然穿著校服就睡著了……爸叫我來提醒你，快點把衣服換一換，要來不及了！」

我從床上慢慢坐起來，一邊反覆揉著眼睛，我沒有看錯，在我眼前確實是小旻，如假包換。

小旻發現我的表情不太對勁，便歪著頭問：「哥，你怎麼了？幹嘛那樣看我？」

「沒事，我好像……作了個惡夢。」

昨天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嗎？但那感覺實在太真實了，到底哪邊才是現實啊？

「快點換衣服，等一下要去看芯恩學姊了！」小旻留下這句話，就要從我的房間離開。

「芯恩怎麼了？」

「不要鬧了，這不好笑。」小旻又瞪了我一眼，走出了房間。

到底是怎麼回事？芯恩生病了嗎？為什麼要去看她？

我來到客廳，老爸跟老媽都在客廳裡等我，他們一看到我，就異口同聲地說：「你怎麼還穿著校服？我們都在等你耶。」

「……我們要去哪裡？」

「要去殯儀館給你同學上香啊。」老爸從沙發上站起來，擔心地看著我：「你可以去嗎？如果你需要休息的話，我們帶小旻去就好了。」

「等一下，我……」

殯儀館跟芯恩，我還在試著把兩個詞連在一起。

「等我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我回到房間，拿起手機打開網頁新聞，報導中的文字像雷擊一樣直劈我的腦門。

昨天發生的事情是真的，我們學校園遊會發生了隨機殺害女學生的命案，細節卻不是我記憶中的那樣。

關於被害人的描述，新聞裡提到是一名國中二年級的女生，還附上了她在園遊會上製作章魚燒的照片。

照片被做了模糊處理，但那一看就知道是芯恩。

昨天被殺害的人，從小旻變成芯恩了。

我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分不清我所處的世界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

殯儀館內，芯恩的親戚幫她設置了簡單的小靈位。

現場沒有看到她的親戚，只有我們跟班上的同學，平常會欺負芯恩的那些女生也來了，她們全都哭紅了臉。

我跟小旻一起坐在芯恩的靈位前，看到芯恩的遺照後，真實感才開始從我的腦中湧現，這是現實，不是我想像的夢境。

而存在於我腦中的，昨天的那些影像也不是夢境。

兩者都是現實世界，只是今天的現實改變了，被殺死的人從小旻變成了芯恩。

不對，或者該說……是芯恩自己願意跟小旻交換的。

記憶開始湧現，我好像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昨天，仙人脫口說出來了，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小旻不見的生命回來。

那個方法並不是金錢，有些東西如果不見了，是沒辦法用錢買到的，生命就是其中一個。

我想仙人當時想表達的其實是另一個意思，不能用錢買，但可以用其他的交易方式。

而那個方式就是等價交換，用一條命換另一條命，這就是仙人口中的「方法」。

我憶起昨天最後的畫面，仙人不知道對芯恩說了什麼，然後芯恩對著仙人點了一下頭。

那個時候，仙人一定把這個方法告訴芯恩了。

芯恩沒有半點猶豫，果斷地點頭答應，她要用自己把小旻的生命換回來。

而她成功了。

看著坐在身邊的小旻，她還活著，這確實讓我開心，但芯恩的死讓這份喜悅混雜了更深刻的悲痛。

我想到芯恩在速食店跟我們說過的話：「我在班上被欺負時，為什麼我都不還手，你現在知道原因了吧？因為沒有意義，世界上沒人在乎我，哪一天我死了，就算大家都忘了我也沒差。」

因為沒人在乎妳，所以妳才決定交換的嗎？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有我跟小旻，還有班上的同學，經過昨天在章魚燒攤位的團體戰鬥後，大家都對妳改觀，把妳當成朋友了啊……

我忍不住開始哭出來，小旻看到我在哭，貼心地遞上了衛生紙。

「小旻……」我接過衛生紙，說：「妳不能忘記這位學姐喔……」

「怎麼可能忘記呀……學姊看起來很可怕，卻是我看過最勇敢最溫柔的人呢……」

小旻的聲音很模糊，原來她也在哭。

我輕輕摟住小旻，兄妹兩人就這樣抱在一起，任由淚水掉到地上。

******

隔天，我回到學校想找仙人，但資源回收場旁邊已經沒有鐵皮屋的影子了。

我跑去問留在學校裡的警衛跟老師，他們都說資源回收場根本沒蓋過什麼鐵皮屋，也沒有長得像仙人的工友。

仙人像是從頭到尾都沒存在過一樣，從這個現實裡消失了。

我想這就是交換生命的代價，一旦使用這個能力，他也必須一起消失。

資源回收場的仙人，他真的是某種神仙嗎？還是擁有魔法的魔鬼？要是他能早點阻止那個男人，是不是就不會有人死了？

我不知道答案，就算他是魔鬼，我也不會恨他，真正可恨的是兇手，不能每次都把人類犯下的罪行推到魔鬼頭上。

未來某一天，可能在另一間學校的資源回收場裡，我會再遇到仙人。

或許我們無法把芯恩不見的生命再換回來，至少有一句話我們想讓她聽到，那就是我跟小旻都沒有忘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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