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霧魔傳說 10-3

兩人走往村莊邊緣，穿過林中蜿蜒小徑。鷹穗扶著阿蕗婆婆踏上長陡的階梯，爬往位
於崖上的神社，她緩步慢行，嘴裡絮絮不休。

「鷹穗少爺，以後您會繼承家主之位，成為一村之長，引領霧淵。」阿蕗婆婆一個停頓，口氣又更重了些。「將來仍須仰仗長老們的智慧，往後切莫如同今日一般，毛毛躁躁出言頂撞。」

面對阿蕗婆婆的叨唸，鷹穗眉宇間淡淡籠上一絲鬱色。沿著石梯拾級而上，入到神社境內，隨著周遭樹木枝葉迎風搖擺，肅穆潔淨的氣氛撲面而來。

再過不久便是穢年祭了，神社各處妝點著燈籠燭台，空地角落更有幾名村人正在吹著橫笛、敲著小鼓，練習要獻納給神明的神樂。

鷹穗環望著周遭，語氣裡有一絲刻意的不經意。「阿蕗婆婆，角有神大人在完成傳承之後，憑女便會立刻死去，是嗎？」

關於穢年祭儀的詳情，大人基本上不會多提，只含糊說到每十四年，就會從村中選出女子成為神明憑依，鎮座山窟保佑村里。

聰慧之人多半對萬物充滿好奇，鷹穗的好奇心並未因年歲增長而馴化，隨著穢年再次到來，慢慢滋長膨脹，直至壓抑不住。

然而，他發問的原因，並不只是簡單的好奇。

「是啊，憑女以自己的生命供奉神明，使命完成之後，自然會歡喜高興地昇天。」阿蕗婆婆一雙白濁的眼直視著鷹穗的方向，「被神明選中做為憑依，可是無上的光榮哪。」

「……那位憑女誕生在洞內神殿，絕少有機會看一眼外界，註定背負天命死去。不僅
如此，這樣的宿命還會持續傳承下去。」鷹穗聲音裡有股深切的惋惜，「阿蕗婆婆，母親大人出身的城町，有用木雕人形代替活人祭品的風俗，難道我們無法效法——」

「鷹穗少爺，莫非，」阿蕗婆婆厲聲打斷，「憑女選別的女子裡，有您傾心之人？」

鷹穗畢竟年方及冠，少年心性尚存，面頰浮出一絲紅暈，他逸開視線，澀聲說道：「不，並非如此……」

女子被選為神明憑依，與所愛之人就此分別，並非罕事。不甘心受命運擺佈，妄圖攜手奔逃，或顛覆傳統的男女，也有過那麼幾個。就算鷹穗嘴上否認，阿蕗婆婆仍當他有。

「鷹穗少爺，能成神明憑依，是尊貴之事。您身為下任家主，要擔負起眾民期許，莫要為了私情，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想法。」阿蕗婆婆的語氣益發嚴厲，「角有神大人賜恩，帶領祖輩們來到此處安住，御憑女背負著神明，獻上敬意和感謝，祈求村里繁榮昌盛，如此代代傳承，這正是奠基霧淵的律儀。」

千百年前，浮世動盪。霧淵的先祖們為了躲避戰禍，帶領族裔避居山林深處。他們在濃霧瀰漫的密林中迷失了方向，徬徨荒途數日，飢渴難耐，朝著潺潺水流聲傳來的方向尋去，卻發現溪澗奔流於遙遠的峭壁之底，可望而不可及。

絕望之際，有名女子自願成為活祭，她跪地懇切祈禱，隨後投身霧氣飄渺的懸崖，祈求神靈垂眷，換取一族的生路。

彷彿神靈回應了女子的誠心懇求，白鹿的身影於迷霧中現蹤，悠悠蕩蕩、若隱若現。族人在霧氣追跡，穿過山口，最後抵達的，是這一片群山環繞、澗水流淌的隱密谷地。

此處便是霧淵之里。

一陣強風拂過，吹得枝葉動盪起伏。鷹穗看著翻騰的群樹，眼神凜冽。

「不變的律儀？阿蕗婆婆，真是如此嗎？」

阿蕗婆婆驀然抬頭。

「前些日子，我找到了先人撰寫名為《霧淵深秘卷》的書誌，不知道是出於哪一位先祖的手筆，總之，可以追溯到比祖父的祖父，還要更加久遠以前。」鷹穗舔舔唇，臉現肅色。「裡頭的古文難懂難解，不知是否是我誤讀，但關於神明大人的記述，和您所說的，有些微妙的不同。」

「有何不同？」

「『是年，角有神大人以白鹿之姿，現蹤霧之淵，此乃罕有吉兆。』」鷹穗緩慢記誦卷軸上的一段文字。「然而此時角有神大人憑依人身，鎮座在洞窟本殿，帶來年年豐收，絕非罕有。」

「因為角有神大人憐恤，感念村里的崇信，至此長久鎮座，有什麼好奇怪的？」

「不，若僅是如此還好說。當年寫下書誌的先祖，最後滿懷懺痛，祈求神明原諒他們的無禮不敬之舉。」鷹穗的語氣越說越沉重，「阿蕗婆婆，您肯定知道角有神大人之所以憑依人身的來龍去脈吧？可與這無禮不敬之舉有關？」

阿蕗婆婆用沉默回答，她確實知道。此等緣由專司祭祀的巫女代代祕傳，村中他人不曾知曉。

然而，鷹穗卻從古老的手卷裡察覺事有蹊蹺。

阿蕗婆婆不答反問：「鷹穗少爺，您可曾聽聞這些年來領內各處，下至偏村上至於城邑，饑饉襲來，疫病蔓延，屍橫遍野？」她話語嚴厲，「至五月仍舊冰霜覆地，秋日絕收，人們苟延殘喘，挖出土牆裡的禾桿煮成泥粥果腹，為了活下去，甚至彼此相食。」

向鄰人亡故的祖父借來一隻臂膀食用以度今日，改日自家長輩氣絕後便還以一腿予人續命。

「今日山下的慘境，霧淵也曾歷經過！正因角有神大人垂顧，此後長年鎮座，霧淵才逃過饑饉災殃。意圖改絃易轍，倘若觸怒了神靈，致使神靈不再庇護霧淵，鷹穗少爺，您要以您一人的血肉，餵養全村上百張口嗎？」

阿蕗婆婆抬手重重一揮，衣袖翻飛。鷹穗眺望著那片他生長的村莊，即便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異變，依舊安詳寧靜，彷彿一方樂土。

「……就算今年收穫不如預期，高倉裡仍有往昔藏置儲積的穀糧。」鷹穗緩慢說著，
「待到秋冬，便入山行獵，採摘栃實、椎茸，春有山菜、夏有河魚，再改種些耐寒的粟米，即便艱困，還是可以依靠山林的恩惠，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您要以村民的性命為注，放膽一賭嗎？」阿蕗婆婆抿著唇。「使霧淵的命運陷入未知險境，就為了僅僅一名女子？」

「並非為了僅僅一名女子！」鷹穗吼完，迅速收斂神色，語氣沉重。「如果說霧淵的存續是建立在接連不輟的活祭上，我此生將永遠無法活得心安理得。」

「那就時刻懷抱虔誠的敬意和感謝吧！如同感謝那些化身為鍋中熱肴供您果腹、使您延命的鳥獸河魚。鷹穗少爺，您與獵師們一起出獵過，應該知道生死相續，乃是恆常之道。要活下去，必然伴隨犧牲。」

正因為鷹穗親身理解過生命的重量，與將死的鹿隻對視，和黑熊搏命相鬥，感受過剖開髭羚肚腹時內臟的氣味和血的溫暖，他才更無法將自身生命的存續，寄託在無辜旁人的犧牲之上。

「阿蕗婆婆，您說成為御憑女是備極光榮之事，在我看來，長年囚困山窟神殿的那女孩，與重犯何異？」鷹穗緊握的拳微微顫抖，「祖輩在最後感悟自己的過錯，祈求神明的原諒，難道我們不該彌補先祖的過錯嗎？想必角有神大人，也會因為能自由於山林來去而喜悅無邊的吧？」

阿蕗婆婆嘴抿了又抿，唇角皺紋深深皴起。

「……沒有那麼簡單，角有神大人須得棲宿人身，否則會化為祟神作亂，自古而來霧
淵的巫女世世代代將這古訓謹記在心。鷹穗少爺，人身御供不光只是貪圖豐作，而是霧淵的存亡，正維繫於此哪。」

鷹穗愕然。

這事他從未聽說。

「化為祟神？為何……？」

阿蕗婆婆握緊胸前垂掛的念珠。「此番與你所說，你切莫向他人轉述。」得到鷹穗鄭重的允諾，她才又繼續開口。「當年，赤霧山噴火，灰煙橫流，霧淵七年不穫，慘況尤甚今日。村民年年獻上御供，卻始終求不得角有神大人再度靈應。」

幾近慘亡之際，有術者自西渡來，迷途荒煙之中，為村人所救。口稱感念霧淵飯宿之恩，將身懷的祕術授予霧淵巫女。

「所謂祕術，即是招來神明，將其斬殺，取其靈魄，以御憑女為鎮石，將神明封印在人身上。」阿蕗婆婆咬牙切齒，「如今看來，先祖們簡直是被妖惑讒言所誘！我們將神明囚縛於此人世，角有神大人無法歸返神居地，從此怨念汙穢不斷積累，倘若失了封印，神明定將反噬，招致毀滅——」

＊＊＊

阿蕗婆婆一步步踱到洞窟，腳步拖沓疲憊，此刻地道顯得格外漫長。

和鷹穗說明御憑女的根源，幾乎耗盡她心神。

究竟是哪位姑娘有幸得到那位少爺的垂青，使他如此迫切希望斬斷傳承至今的古老習俗？阿蕗婆婆腦海中閃過數名女子的身影，最後心神一晃，或許鷹穗是為了妹妹朝葉，雖然現在年僅三歲，但十四年後，她將是亭亭玉立的女子，堂堂入列御憑女選別。

鷹穗母親產下朝葉沒多久便與世長辭，鷹穗自然對妹妹百般疼寵，兄妹倆雖然相差十多歲，但感情相當要好。

若是擔心朝葉成為御憑女，也難怪了……

阿蕗婆婆步到神殿前，躬身跪拜，瞥見御憑女的身影時，一個埋藏已久的記憶忽然自心底躍起。

對了，三年前，鷹穗曾偷偷闖入藏神窟不是？說是為了要替懷有身孕的母親祈禱平安順產，然而，她總覺得哪裡有些違和。

祈求順產，為何會特意供上櫻花花瓣？

她還來不及深思下去，御憑女森冷的聲音低暗幽迴地傳來，使她泛起陣陣顫慄。

「有東西越過山界，進到霧淵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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