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刺脊島–(3)

2.「不要相信人類以外的東西。」

沒幾日，喬符便收到了電子郵件，是面試通知與建議到刺脊島所需的行李，最後一條令人困惑：「請帶貓罐頭，數量越多越好。」
刺脊島上很多貓？喬符深覺納悶。除卻這條，又額外補充了一行：「有信仰者也可以戴著護身符，但效果不比貓罐頭好。」
喬符沒有準備貓罐頭，彈簧刀就是他的護身符。
但是——
小青姑姑常說：「有備無患，隨時帶著所有你需要的。或者，你注定只需要你擁有的那些。」
於是，喬符想到父親家附近恰巧就有寵物店，便直接前往。對於貓罐頭，他不太懂，所以選擇吻仔魚口味的，買一送一。
替喬符結帳的馬尾少女胭脂濃厚，塗抹誇張煙燻妝，感覺是個很容易因為小事而翻白眼。
那不耐煩的舉止，讓喬符倏地想到挑剔的貓，接著，又猛然憶起父親地窖裡黑色那條，雖不確定由誰餵養，可見著罐頭應該還是會開心的吧？他暗暗推測。
他手提塑膠袋，盤算既然會順路，要不要去餵那隻貓呢？有了這個念頭，身體就不自覺沿著清晨的街道，緩緩步行至父親住處。

但才靠近大門，就聽到了琴聲。
喬符對那樂章很陌生，卻可以認出是小青姑姑，只有她才彈奏得出如此憂傷的旋律。只有她才那麼緩慢、輕柔地用許許多多的細膩小動作變奏，讓樂章冗長卻一點都不沉悶。 他本來想按鈴，卻忽然想到這樣會打斷小青姑姑，所以掏出了鑰匙。
教人出乎意料的，不似那高大的外表，喬符的步伐非常輕柔。

鋼琴前的女子一身薄荷水藍，紅褐捲髮。她入神演奏，甚至沒注意到喬符到來。
黑貓本來懶洋洋地臥趴在黑檀木琴蓋上，似乎感知到喬符帶了罐頭，立刻拉長脖子，水汪大黃眼直盯塑膠袋。

喬符不疾不徐蹲下，「啪」一聲扯開拉環，鮭魚和螃蟹香味霎時撲鼻而來。
黑貓也撲了上來。喬符反射性將貓食朝另一頭扔擲，罐頭彷彿截斷上半部的陀螺旋轉飛去，黑貓立馬埋怨大叫，轉了方向追去。
「小符，你來了呀！」小青停了下來。
「妳怎麼會在這裏？」喬符道。
「我要找一些哥哥的東西給小符。」她輕快說，起身朝黑貓走去，細緻白皙的肌膚讓人很難想像她已年過四十。
「為什麼要找東西？」
小青走到正在吃食罐頭的黑貓旁，撫摸牠的背脊：「因為你去刺脊島會用到。」
喬符坐到沙發：「小青姑姑為什麼會猜到我要去刺脊島？」
「沒甚麼，我就是會知道。」她拍拍貓頭後站起，朝地窖方向走去。順手從抽屜拿出巴掌大的手電筒。
她輕輕一笑：「做母親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孩子在想甚麼，傻傢伙。」小青照亮階梯。

小青姑姑忽然開始劇烈咳嗽，喬符握著她手掌，輕撫她嬌小的背。
「小青姑姑，搬來和我住吧。妳的病情越來越惡化了。」
「傻孩子，我一個人住也好得很。」
「我會照顧妳。」
「沒問題的，況且，你不是想去刺脊島看看？」她說。
喬符安靜了下來，他沉默了非常久，才緩緩道：「如果小青姑姑希望，我可以留下來。」
她嫣然一笑，模樣溫婉美麗。
「傻孩子，你去吧，還有呀，小符，你的房子以後可是要留給老婆孩子住的。是呀……」她的聲音忽然非常不捨：「我一直很希望你有個完整的家庭。」
喬符又緘默下來了。
小青淺笑：「你總是和人保持距離，卻特別喜愛孩子，甚至成了一個老師，我很清楚為什麼。」
她終於走到樓梯底。
他別過臉，迴避話題：「姑姑來過父親的地窖嗎？」
「沒有耶……啊！原來是標本，嚇了我一跳。」
「那妳是打算要找甚麼？」
「哥哥還是有和我說過，有天小符堅持要去刺脊島的話，要把這交給你。」小青直直走到最深處，在保險櫃前止住步伐。
「為什麼？姑姑來過嗎？」
「找到了，就是這個。」小青姑姑遞給喬符一個霧面斜紋的酒紅方盒。
「這是？」喬符打開蓋子。
「哥哥說，燃燒黑色的會引來他們，白色的會驅走他們。」
而那是兩週前的事情，今天下午，他搭上往刺脊島的航班。
精準來說，是鄰近的島嶼，還要搭幾個小時的船才會抵達刺脊島。

「我們於二十分鐘後即將下降，預計到達時間，五點零六分，當地溫度約二十三度。請緊扣安全帶。到達地面後再開啟傳輸設備的無線網路功能，我們期待與您再次相逢。」 喬符從機窗俯視海面，靛紫夕空和破碎列島繚繞著神祕的色彩。蓬勃茂盛植被、點綴了斑斕鮮豔的繁花、最外圍則是黑潮鼓拍的沿岸。
島央冉冉升起蒸氣，山脈似頭巨獸背脊，由柱狀玄武岩、平行紋理的凝灰岩、火山角礫岩所構。
遠遠看來，刺脊島宛若名捧心少女，透著一股遙遠又哀愁的氣息，飛機剎然高升，雲霧頓時遮掩住了刺脊島。
喬符忽然想到父親筆記中的一則傳說，描繪了通往人類世界的盡頭前，得先穿越逶迤小徑，來到奴役畸形兒的蘇慕王面前，祂的地盤就是一座載滿失落文明藝術品的孤島，據說，祂存在的年代早於任何神祇。但那並不是刺脊島。父親的筆記本裡，有另外一段航海日誌特別記載初次見到那座島嶼的情形。
「傳說來到刺脊島，任何疾病都會神奇痊癒，因此，曾有大批居民遷徙來此。之後，政府未詳明理由，開始在刺脊島設立據點，駐入大批軍隊，近十年卻又撤離軍方，令人費解。」
除此之外，父親的日記本還寫了許多奇幻小說、科幻電影中的生物，有些喬符認得，有些則很陌生，雖然，喬符相信或許世上有不為人知的超自然力量，但對於過度誇張的描繪還是保留存疑態度，加上近日較為忙碌，所以暫且沒有細讀那部分。
「你是要轉乘運輸船去刺脊島？」喬符鄰座的男子忽然搭話，他剪了髮尾、鬢角俐落剃淨的西裝頭。持玻璃杯的指尖因為長年焦油燻染而泛黃，大腿則攤了本八卦娛樂雜誌，給喬符種玩世不恭的印象。
喬符打量數秒，輕輕點頭。那男子則爽朗笑道：「真稀奇。」
「怎麼說。」
「我猜不透甚麼樣的人會想來這裡。」他揶揄。
「你住在刺脊島嗎？」
他欲言又止，搖了搖玻璃杯：「我是刺脊島人。」話完，仰頭將茜紅液體一飲而盡。 「這是座甚麼樣的島？」
西裝頭男子聳聳肩：「無聊卻割捨不掉的地方。」他指了指長了新芽而一片嫩綠的山巒：「那裏很適合自殺。」
喬符冷淡瞥了一眼。
「所以，現在會限制觀光客來訪，許多人莫名其妙就跑來這裡，在旅館留下遺書後就不了了之了。」他搖搖手：「然後呀，我還想在夢中回味一下都市生活。畢竟，無論多麼留戀外頭的世界，刺脊島出生的居民注定得回歸故鄉。」
喬符困惑皺眉，然而來不及追問，那人便戴上眼罩。喬符不願自討沒趣，繼續將注意力拉回窗外景致。
等過了雲層，再次見到海面時，他猛然看見水中有物體在游動。他俯瞰，直覺那不是魚類。游動方式太過詭異，而且若是魚群，體積也過於龐大。
密密麻麻的不明身影繪成黑色漩渦，讓喬符不舒服了起來，他左右張望，卻發現其他旅客似乎沒有察覺。
牠們倏然分作兩邊，一半下潛，消失在海底深處。另外一半竟朝刺脊島游去。牠們要爬上岸？會是甚麼東西？隨著黑影越來越靠近岸邊，喬符的心跳越發劇烈，他忐忑不安地全神貫注，等待那群生物上岸。
但驅使喬符的並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強烈的好奇。
這時候飛機剛好又衝進了雲層。窗外瞬間陷入一片白茫。他有點失望，卻又有種如釋重負感。
再次見到大海時，僅剩一片風平浪靜。
飛機並沒有直接停留在刺脊島。
要登陸刺脊島，還需要半天的航行。
「為何沒有直達刺脊島飛機？」
搭船時，喬符詢問船長。
得到的答案是——
「其實阿，以前有打算要蓋機場啦，但不知道啥，總是發生奇奇怪怪的意外，最後就放棄了。」他搔搔下巴。
「意外？」
「是啊，例如會有些工人聽到角落會有小孩的笑聲。很毛吧？」看來至少超過四十歲的船長大笑：「怕了嗎？」
「不會。」
「哦？那和你說更恐怖的，有些工人甚至聽到那些小孩在呼喚自己的名字，那時候絕對不可以答應阿！」
喬符淡淡冷哼：「答了會發生什麼事情？」
「就會消失在山中。就算要蓋飛機場的地方離刺脊島那麼遠。不久後，從那裏來的洋流還是可以找到漂流的浮屍。」
浮屍？
就在喬符心底估恆時，從海面陡升陸地。
那就是刺脊島吧。
「啊，今天順風比較快呢！」船長大喊。

這裡很荒蕪，代表——
喬符掏出手機一看，果然幾乎沒有信號，更弔詭的，連網路都被阻隔般。
他皺起眉頭。
太不尋常。

陸地最醒目的，是碩大榕樹，茂盛樹冠有若雲浪蔓延。
而枝頭上，竟掛滿各式各樣紅包袋，有的外部還貼了冥紙。
這麼鹹的土壤，怎麼能長出彷彿自成一座森林的巨木？
海風一吹，樹枝搖曳。紅包也搖。
幾乎像是被賦予了性命那般。
喬符從沒見過這種景象。

「很困惑吧？」
喬符點點頭。
「那些是樹王爺的契子。」
「甚麼意思？」
「做神明的養子，這樣就不會那麼容易夭折。」

喬符又再次確認，還是沒有信號。
連網路都沒有。
榕樹下卻有一人。
他在等喬符。

離船後，自稱古兆的男人來迎接喬符。
他們開了一小時又四十分鐘的車，穿越兩個小鎮，上了延宕蜿蜒的山路。
經過山腰處的火葬場，那時恰巧在燃燒棺木，壟罩天空的黑煙彷彿一隻作祟災厄的怪物。喬符想了想，這裡似乎就是剛剛飛機鄰座乘客所指的山峰。
「到了哦。」古兆下車，長靴揚起風沙，喬符跟著他走，往前望去。
「刺脊島中小學」。
主樓寫著這幾個破舊大字，黃漆已剝落得殘缺不堪，邊緣甚至纏了一些爬牆藤蔓。
是所不起眼的尋常小學，三排教室架構成缺少一邊的正方形，中央圍著操場，操場左右兩邊是籃球框，走廊處處綁了被風吹得叮噹響的木頭娃娃，它們有點像日本的晴天娃娃，但做了赤裸的塑膠小腳。
陽光亮晃晃照在寧靜的人字砌磚牆。喬符無法一眼望盡某些死角，例如走廊倏然急彎處，盪鞦韆與樹幹的後方，被女兒牆遮蔽住部分……這些，都讓喬符有種不祥的預感，他
抖一抖風衣下擺，試圖閃避金屬表面反射的刺眼光線。
「你等著，我要去和其他人說你來了。」古兆笑容中有種不懷好意的詭異感：「還有你剛剛已經通過面試錄取了。」
「其他人？還有，那麼草率就錄取了？」喬符瞇眼。
古兆下巴細尖，鼻樑總帶著股偏執狂似的輕蔑，雙眼又長又兇狠，卻總是有股無所事事的飄然出塵，留了頭以男性來說偏長的髮型。四肢和五指都超乎他人修長。以及白皙到根本不像是長期暴露在海島強勁日照下居民的膚色。說是個美男子並不為過，但給人形象就是脾氣古怪刁蠻。
古兆將喬符棄於校門口，不知走去何方。

--
《刺脊島》全文：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book/17598

粉絲團「班傑明的環形廢墟」：
https://www.facebook.com/Gr.blo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