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月老的紅線(二)

「您剛剛有提到幫我照過那個……CT？是確定腦部沒有任何損傷了嗎？」

推了推臉上厚重的粗框眼鏡，來查房的醫師用平穩專業的語調答道：「在送進急診室時已經有幫你照過電腦斷層掃描，經過各項檢查以後你的身體狀況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會這麼問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感受全身上下充沛的能量，我往病房圍簾的角落瞥了一眼，片刻猶豫後搖了搖頭。

「不會，我感覺狀態很好，暫時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謝謝。」

「那就好，留院的這兩天還請多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果沒有什麼大礙的話就可以辦出院手續了。」

「好的，麻煩您了。」

微微點頭致意過後，起身拉開圍簾的醫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病房內。

但是，照理來說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的病房，此刻卻也不是那麼空。

瞥向角落那穿著一襲潔白洋裝的自閉身影，一切看來似乎也不是那麼不尋常……如果那個
女孩是乖乖蹲坐在角落，而不是飄在半空中的話。

摸起了放置在床旁置物櫃上的手機，滑開螢幕是早些時間我查的關於幻覺、幻聽的資訊。

綜合過去經驗，我原本以為是外力造成的腦傷所形成的思覺失調，但這一個小時的經歷太過連貫，關於那女孩存在的一切都是那麼清晰──當然，只是對我來說。

無論是爸媽、宇翔，亦或是巡房查訪的護士以及醫生，所有人都沒有對那女孩的任何作為有任何反應，甚至當雙方接觸時都是毫無窒礙地穿過，卻不帶一絲違和感。

在我的眼裡，甚至說不清是「誰穿過了誰」，彷如兩者接觸後這樣的現象是一種理所當然。

但是稍微正念一想，這根本就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這就好像某一天你醒來時發現身邊的一切都是倒轉的，倒轉的書桌、倒轉的時鐘──而你
的室友正好從門外經過，倒立著用腳跟你打招呼，但你卻覺得一切都一如往常。

按了按太陽穴，我閉上眼又重複了幾次深呼吸，睜開眼後原本期待的事情依舊沒有發生，那女孩還是飄在病房角落。

雙手抱膝她原本優容華貴的氣質已不復在，我從病床上醒來的這一個小時內，她從溫文儒雅到焦躁不安、歇斯底里已經迴圈了好幾遍。

自我開始無視她的五分鐘過後，她就開始在我的病床旁飄來飄去，試圖和我對上眼。
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她就開始嚷嚷著再無視她的存在就要讓我嚐嚐「神之怒」的厲害。
大約五十分鐘後，可能是吵累了，她開始雙手抱膝縮在病房角落，邊發呆邊不規則地飄來飄去，時不時向我投向陰毒的目光，實在難以想像是個自稱神祇的存在。

要是一切在兩天前發生，我無疑會無視她直接睡去，試試一覺醒來她會不會就此消失，不過如今已經發生我被時速破百的貨車攔腰撞上依然健在的奇蹟，多發生一兩件怪事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但記憶中的月老神像蓄著一大把長白的鬍子、慈眉善目，實在難以把眼前稚嫩女孩和祂的形象做出連結。

或許是注意到我終於正眼瞧向角落的她，原本像日本鬼片一樣倒吊懸浮在空中、兩條馬尾辮像盪鞦韆的繩子般晃來晃去的她忽然一個空中轉體，飄回到了病床旁。

由於我實在缺乏相關的經驗和想像力，所以就只是坐在床上看著她，一時半刻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講。

原本面容由陰轉晴，似乎期盼我主動開口攀談的她大概僵了十秒，隨即表情又沉了下來，鼓起了兩頰旁的腮幫子，正額下方的眉頭擠出了一點不滿的弧度。

正在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時，眼前的她的嘴角忽然彎出了一抹淺淺的弧度。

那是一個，很溫柔的笑容。

但是、轉瞬即逝。

隨著一聲稚嫩嗓音喊出來的「神之怒！」，病床旁的她忽然高高舉起了右拳，作勢要往我的胸膛捶來。

想到了剛剛她與其他人擦身而過時的現象，我自然笑看這即將降下來的「神之怒」。

然後，馬上毫無防備地被一顆直拳正中心臟。。

「哈哈哈！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哈！」

摀著剛剛被賞了結實一拳的左胸，我不敢置信地看著病床旁樂得手舞足蹈的她，心裡比被貨車撞到前的瞬間還驚恐。

「你無視了我整整五十八分鐘，你還欠我五十七次天罰！」

看著眼前癲狂的小女孩舉起了她小小的拳頭，我自然不可能像根木樁一樣乖乖挨打，馬上舉起雙手想抓住她還揮在空中的小拳頭。

但出乎意料地，當我的手「接觸」到她的手的時候，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抓握住實體的感覺，而是眼睜睜看著她小小的粉拳穿過我的了手臂──然後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上。

「哈！想不到吧！這就是神之怒！」

摀著左胸看著眼前蠻不講理的女孩，我能清晰感受到活了二十餘年來逐漸架構而成的世界觀正快速崩塌。

「接受天罰吧！」

語畢，眼前完全無視物理法則的小瘋婆就飄到了空中，如雨點般的小拳頭啪啪啪地落在我的身上。

不過，就是孩提時代的玩伴打鬧般的力道，帶著一種令人懷念的感覺。

雖然知道防禦和閃躲是徒勞，不過還是下意識左閃右躲的我，在旁人的眼裡看來絕對是個精神病院重症室病房裡的瘋子。

但是，出奇地不討厭發生的這一切。

在這個時間點，就算沒有因為撞到腦袋自己幻想出一個自稱月老的小女孩，我也肯定瘋了。

我到最後也懶得算砸在身上的拳頭到底有幾顆，不過肯定遠超過她口中嚷嚷著的五十七。

當我對此提出抱怨，浮在半空的她高抬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用著睥睨眾生的眼神看著我，一句「我說得算！」不容置疑。

「……所以我說，妳特此前來就是為了扁我一頓嗎？」

輕輕揉著剛剛被她的拳頭雨密集攻擊的右手臂，我對著雙手扠在腰際，一臉神清氣爽的她問道，腦海不禁想像旁人眼裡看來我對著空氣講話的行為有多詭異。

要是病房有監視器的話，我想晚點醫生可能會進來與我談談，並且委婉建議我再多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吧。

「還不是你這個死腦筋的傢伙害的，害我白費了這麼多時間。」

又鼓起了腮幫子的她沒好氣地瞅了我一眼，我只能聳聳肩表示無辜。

「我先聲明，我現在還是沒辦法確定妳是不是我因為車禍受傷所產生的幻覺，對此我持保留態度。」

聽見了我說的話後眼前的她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精緻的臉孔寫滿無奈。

「6583-TC。」

微微歪了歪頭表示對她口中念出的字串感到疑惑，她隨即開口說道：「肇事者的貨車車牌，肇因是為了獨自撫養兩個小孩，兼了多份工作的疲勞駕駛。」

看著眼前表情平靜篤定的女孩，我只能對著她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可不認為被貨車撞到後的自己會突然領悟全知全能的神力。

看見我的反應，她牽起嘴角滿意地笑了笑，右頰擠出了一個小小的梨渦。

一反前段時間隨意的態度，她輕輕拉起及膝純白洋裝的下襬，微微欠身對我行了一個禮，優雅而莊重。

「那麼，讓我來替你解決你的煩惱吧，無論是怎麼樣的難關，都有其攻克辦法，無論是怎麼樣的女生，都有闖進心房的可能，最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的力量。」

雖然聽起來像是三流文案設計師花了兩分鐘編寫出來的句子，但從此刻的她口中說出來卻意外地有說服力。

但是，還沒有有說服力到足以讓我興起想找自己麻煩的念頭。

「可是其實我沒有很想交女朋……」「住嘴！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交不到女朋友！」

來不及說完一句完整的話，難得帶點神聖氣息的她一個芭樂就往我的頭頂尻了下去。

無辜地摀著被神之怒尻得熱騰騰的頭頂，我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面容依然平靜帶笑的女孩。

就算是月老有業績壓力，這種像地下錢莊一樣的手段也未免太過暴虐無道了吧？

「再給你一次機會，想不想交女朋友？」

「所以我說這不是想不……」「不想還來拜什麼月老！說想！」

我張大了嘴巴瞪著眼前又在我頭上尻了一拳的她，但後者只是用帶笑的眼角純真地望著我，絲毫沒有一點罪惡感的體現。

「我只是陪朋……」「想不想！」

看著她才剛剛捶在我的右手臂、舉平齊肩的小小拳頭，面對自己無端面對這樣的暴行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的絕境，我不禁感到頭皮發麻。

最後，在她的淫威下，我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小小嘟噥了一聲「想」。

收起了小小拳頭將雙手環在平坦的胸前，臉上露出滿意笑容的她又突然蹙起了眉頭，隨即嘆了一口深長的氣。

「唉，可是要讓你這種死腦筋又完全不浪漫的豬頭交到女朋友感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望著眼前這半點不饒人的小王八蛋，我攢緊的拳頭此生第一次那麼想落實男女平權。

或許是察覺到我炙熱但不友善的視線，她舉起自己小小的拳頭放到自己的嘴前哈了兩口氣，隨口問了一句：「我說錯了嗎？」

「……您說的是。」

過去總覺得受高壓政權欺凌的人民不起身反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但當親身體驗無可抗力的暴政時，才發現不是不想，而是無從下手。

見到我順從的反應，她收起拳頭滿意地點了點頭，綻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看著眼前笑盈盈的她，我也注意到雖然她給人的感覺像是站在床旁，但實際上雙腳沒有貼地，依然是用漂浮的狀態在與我互動。

雖然她就像一個任性又樂天的鄰家小女孩，但和我仍然有存在本質上的差異。

即便已經接受過去視為天方夜譚的異象，但實際對眼前自稱月老女孩的了解終究只是冰山一角，我連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眼前都不知道。

眼前的畫面就像原本已經逐漸成形的圖畫突然被潑上了一層墨，染上墨跡畫布下的水與彩依舊，只是模糊。

沉澱下心裡原本紊亂情緒的那一刻，無數個問題從心底迸發出來。

眼前的她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月老就是所謂的神嗎？
神曾經是人嗎？還是自有意識以來就是超脫物理法則的存在？
人死後會有靈魂嗎？如果真的有，那靈魂會去到哪裡？
如果今天一個人死了，會見到那些比自己還早逝世的人嗎？
人的生與死之間，到底間隔了多遠的距離？

或許是察覺到我複雜的心緒，此刻的她只是靜靜地待在一旁，沒有說話。

最後，所有的問題只彙集成了一個簡單的問句。

「……為什麼是我？」

聽見了我的問題，她沒有露出預想中那困擾又無奈的表情。

「你的朋友啊，就算沒有任何人幫忙，在近期也一定可以找到喜歡的對象吧。」

在她那張小巧精緻臉孔上的，是我們第一次四目相對的瞬間、嘴角那抹溫柔的弧度。

「人與人的相逢是緣，相處是分──兩人若能長相廝守，即是緣分。」

語畢，她舉起的右手伸出的中指與拇指輕輕一彈，下一個眨眼的瞬間，一條桃紅色的細線捏在她白皙纖細的食指與拇指間。

「你啊，感覺沒有我的話，就這輩子都沒辦法找到屬於你的幸福了。」

視線沿線而下的另一端，那桃紅色的長線繫在我右手的小指指節，俏皮地打了一個蝴蝶結。

「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你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僅此而已。」

齊舉平肩的左手兩指輕輕一彈，那條繫在我指節間的紅線逐漸淡化消散。

「那麼，你願意跟我談談了嗎？」

那雙墨黑色瞳眸裡所乘載著的，是一種我讀不懂的情緒，只覺得靜下心來看，她是真的很美。

「為什麼，你不閃開那輛貨車呢？」

但在此刻，讓人窒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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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勘誤，審稿的時候沒改到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