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山村奇譚(三十九) 狴狐鐮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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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狴狐鐮尾

遽然崩落的泥流土石，將落雷閃電徹底隔絕在外，黑漆漆的洞穴裡闃寂異常。

此時從洞頂裂罅滲下的雨水滴落在潭面的響聲，顯得格外清晰，夾帶著令人心驚的回音。

洞口被土石流封死、洞頂裂縫又不足以讓人通過，眼見逃生無門，阿凱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知道小胖等人一定會找人來救他們，但這個洞穴位處深谷絕壑，原本就無路可達，再加上洞口被泥流掩蓋，更是無處可尋了。

想待在此地等候救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一定得設法脫困才行......

正垂首凝思，懷裡的江雨寒突然動了。

「小雨？妳醒了嗎？」黑暗中看不到她的模樣，阿凱連忙關切地問。

江雨寒並未甦醒，只是似乎有些瑟縮不安地挪動著身軀，兩隻冰涼裸露的手臂朝上環抱住他的頸項。

「阿凱......等等我......不要......丟下我......等等我......」

她的臉深埋在他頸肩，微弱含糊的聲息幾不可聞，聽起來像是昏睡狀態中無意識的囈語，卻讓阿凱深感愧疚——

他記起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和村裡的孩子跑到山區一座多次倒閉、數度易主的廢棄遊樂園探險。

那位於地下室的演藝廳形同巨大迷宮，即使白天也暗如深夜，十來個孩童僅靠著一把手電筒，勉強在塵封的廢墟中穿行。

當時害怕不已的小雨一路緊緊抱著他的手臂，引起眾人陣陣訕笑，令他深感厭煩——

他早就叫她不要跟來，她卻一定要黏著他，簡直比黏鼠板還討人厭！

於是他用力推開巴著不放的小雨，將她一個人丟在陰暗的廢墟裡。

當他和其他十幾個孩童嬉笑著跑出演藝廳的時候，耳邊還隱約聽到小雨哭喊的聲音遠遠的傳過來——

『阿凱，等等我！不要丟下我！等等我！』

結束探險之後，天色漸漸暗了，玩伴們都已各自回家吃晚飯，他計劃要將小雨一個人遺留在廢棄遊樂園，讓她受到教訓以後再也不敢糾纏他，可是想想終究於心不忍，所以又獨自跑進演藝廳，將她帶出來。

他原以為小雨會很生氣，至少罵他幾句，不過當時哭到沙啞的她只是抱著他發抖，一句話也沒說。

十多年過去了，她是不是還因為夢見當年被他遺棄在黑暗廢墟的事，而哭喊著要他等等她呢？

阿凱心疼地攬緊她，臉頰輕靠在她微微發燙的額頭。

「對不起，我不會再丟下妳了。」

年幼時，伯公曾經希冀他長大後可以代為照顧小雨，所以他一直天真的以為，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他做了什麼，小雨總會永遠跟他在一起。

直到江氏一族旦夕間匆匆撤離村子之後，他才恍然明白，這世上沒有『永遠』，所能珍惜的，只有『眼前』而已。

小島田和小胖等人拿著手機照明充當手電筒，急急忙忙的在山徑上奔竄，趕著下山尋求援助。

入夜後的麒麟山陰暗異常，即使朗月在天，也照不亮那荒草掩蔽的深山小路，夾道兩旁搖曳的樹影，更是如鬼如蜮。

大概是緊張加上害怕的緣故，一行人多次摔倒，卻絲毫不敢慢下腳步。

「快點！快點！等一下下大雨就麻煩了！」聽到山頂那邊傳來隆隆雷聲，小胖更加慌亂，連連回頭催促眾人。

他知道要是山區下起雷雨，不僅大大增加搜救的困難度，恐怕連他們要下山求援都成問題。

「胖哥，等一下竹子鬼那邊怎麼辦啊？」飽受驚嚇的阿達滿臉鼻涕眼淚汗水，混成一團。「竹子鬼橫在那裡，我們還是過不去啊！」

「阿呆喔！阿凱都上來了，你覺得竹子鬼還在嗎？蠢欸！」小胖頭也不回地罵道。

走到日間竹子鬼攔路的地方，只見那根橫斜低垂的粗壯竹竿斷成兩截，委然散落於草叢間。

「這......這是辰凱先生做的？」小島田一臉愕然。

從竹竿那不規則的斷面看來，儼然是徒手折斷。

「這麼粗殘的手法，除了他，大概也沒別人。」小胖輕描淡寫地說，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真是神力驚人，可惜現在......」小島田想到阿凱跳崖，生死未卜，不禁神色黯然。

「現在怎樣？我跟你說，老大不會有事的，麒麟窟他熟得很，那裡的地形山勢沒有人比他更熟，只要我們趕快去搬救兵，老大和大嫂一定不會有事！」小胖雖然心裡忐忑，嘴上卻兀自這樣說。

「宮主不知道怎麼了，怎麼會突然發瘋，把大嫂推下瀑布呢？該不會......被鬼附身了吧？」阿達隨手抹了抹臉，不安地說。

「宮主那個人比鬼還可怕，他怎麼可能被鬼附身？鬼看到他，逃命都來不及！」小胖不以為然的說。「我也不知道宮主發什麼神經，可是這下他惹毛老大，要是老大能活著回來......呸呸呸！我他媽的在講三小朋友！老大神通廣大、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當然絕對肯定十成一定會活著回來！」

「胖哥，你說，雷晴雅芙她們......真的......死了嗎？真的像山神說的那樣......」走在最後面的少年眼睛含著淚水。 「不會真的死得那麼慘吧？活活的被分屍弄死......」

另名少年也哭喪著臉說：「這幾年村裡一直出現一些怪事，黃可馨她們才剛慘死不久，現在又......我們的村子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風水不好，還是被詛咒了啊？」

小胖沉默了一會兒，重重的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反正，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趕快回村子去找人來幫忙吧。」

言談之間，雷聲如緊鑼密鼓般，越響越急，風勢也越來越大，幾乎要吹折深林裡的枝椏。

驟然一陣帶著濃烈血氣的腥風襲過，小島田不自覺停下腳步。

「這個味道？」

正驚疑不定，肩上的小貓倏忽躍下，追隨著那陣腥風往樹林深處飛奔。

「神使！危險！」

腥風不祥，小島田唯恐神使有所閃失，只得追了過去。

「搞毛啊！不要亂跑啦！不要命啦？」小胖連忙喝阻，卻是來不及了。

眼見小島田身形像是被黑幢幢的樹影吞噬，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這個......也是被鬼附身了嗎？還是『中猴』了？林子裡那麼暗，去哪呢？」一名少年驚恐地說。

「胖哥，怎麼辦？」阿達看向小胖。

「我去把他抓回來！你們三個先下山報警！」小胖說著，衝進樹林中。

感受到懷中的江雨寒體溫越來越高，且呼吸急促，阿凱心焦如焚。

必須趕快將她送醫才行，然而......

他望著持續發出涔涔水滴聲的水潭方向，始終下不了決心。

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即使洞口沒有被土石掩埋，他也不可能揹著高燒昏迷且身無寸縷的小雨在雷雨中奔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先將小雨留在這裡，由他下山帶人上來救她。

他若想獨身離開山洞，並不成問題，因為他知道洞裡的小水潭下方，有一條細小的岩溶地道通往麒麟窟潭。

只要閉氣三分鐘左右，就能成功地從地底溶洞游出去，小時候他經常這樣玩，雖則事隔多年，這一點把握還是有的。

但如果小雨在他下山求援期間醒來了呢？一個人待在這麼陰暗的洞穴裡，她一定會很
害怕......

想到這裡，阿凱不忍心地抱緊了她。他不能讓她獨自面對那樣的恐懼和絕望。

可是，繼續拖延下去，萬一小雨的狀況越來越糟呢？他好怕她從此再也不會醒來了！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這麼徬徨。

幾度打定主意破釜沉舟，卻屢屢在試圖推開小雨的時候心軟。

不是說好不會再丟下她了嗎？即使事出無奈，他還是做不到放她一個人。

正躊躇不決，闇黑如墨的潭面忽然出現點點幽光，一個接近透明的人影在鬼燐螢火
間漸漸成形。

阿凱定睛一看，似乎是個年輕的女鬼，一身濕淋淋的白色長洋裝，生前面貌應該還算清麗，只是毀壞大半，使她的臉看起來十分恐怖猙獰。

陰魂身上散發的森然鬼氣，讓原本就濕冷的洞穴溫度驟降，有如寒窟冰窖。

江雨寒單弱的身軀一陣顫抖，更往阿凱懷中偎緊。

「人在倒運的時候，連鬼都想來撿尾刀嗎？」他輕嘆一口氣，左手護著江雨寒，右手祭出七星劍。

掌上紫氣星芒一閃，潭上幽魂瞬間滑退數步，雙手掩目，彷彿不勝畏懼。

「......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縹緲微細的嗓音幽幽迴盪在黑暗中，如夢似幻。

「人鬼殊途，既然沒有惡意，為什麼在這裡現形？」

「雨寒有時會為我誦經......為了聽見她的聲音......我一直遠遠跟著她......」

「妳是劉梓桐？」

他想起鈞皓提過這號鬼魂，曾在黃可馨企圖對小雨下毒手的時候現身救她。

「......是。」

見阿凱右手輕輕一揚，七星靈劍應勢消散，劉梓桐便朝他兩人飄近一些，低頭凝視著昏迷不醒的江雨寒。

「......狀況很不好，你若信得過我，我這就去找人......來救你們......」

「妳？妳能找誰？」

「除了雨寒，看得見我的......只有一個人。」

小島田追著小貓，在暗夜深林奔竄。

此時天際電光狂舞，陣陣疾風勁雨自林間呼嘯而過，其聲如鬼哭神號。

雨水夾帶落葉不時打在小島田臉上，遮蔽他的視線。

他一直試圖喚回神使，對方卻毫不理會，逕自往密林深處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多遠，神使終於停下腳步。

小島田發現他們置身在一個很奇怪的空間，看起來是樹林中的一片隙地，沒什麼特別，可是剛才明明暴雨雷霆，此處卻無風無雨，連雷聲也聽不到。

「這是......結界？」他不由得提高驚覺。

忽有一陣腥風自身後襲來，小島田連忙側身一閃，仍被利如刀刃的風勢劃傷右臂。

他痛呼一聲，低頭一看，上臂登時血流如注。

那陣腥風在前方地面盤旋數圈，倏地化為一隻體型龐大的狐狸，通身皮毛墨黑，身後九尾，尾如鐮刀，金色狹長的眼睛透露惡意。

「喵！喵！喵！」神使齜牙咧嘴地對著巨狐咆哮，然而幼貓的型態讓祂氣勢大減。

小島田草草為自己包紮好手臂的傷口，隨即自身後的背包取出符紙，點燃後以火燄在空中寫下一串咒祓詞，再將灰燼一氣吹到神使身上。

不料神使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化出真身，而是文風未動地維持著橘色小貓的外型。

「怎麼會？」小島田不禁愣住了。

前次在神社對上荒魂大人的時候，神使明明不需神咒助力就可以自行現出虎靈真身，為什麼現在他都已經施咒了，卻毫無影響？

九尾黑狐現形後便踞坐於地，慢悠悠地用舌頭舔舐著鋒利如鐮刀的尾巴上的血跡，接著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彷彿覺得很無聊。

「跳樑小丑，把戲變完了嗎？」狐狸口吐人言，咧開長長的嘴巴，看起來像在大笑一樣。

「可、可惡！」小島田心知眼前的巨大妖狐絕對不是易與之輩，但對方嘲弄鄙夷的語氣令他心頭火起。

他忿然取出長串念珠，雙掌合十，催動具有攻擊性的梵音咒語。

只見黑狐縱身向前飛躍，鐮刀狀的長尾橫掃而過，小島田掌中的長串念珠應聲斷裂，手臂也瞬間新添數條血痕。

神使怒不可遏地撲向對方，可惜體型相差懸殊，被黑狐前爪一掌拍下，踩在地上。

「無用之物，留著也是多餘......」

黑狐正要施勁踩爛爪下的小貓，淋得落湯雞似的小胖剛好在這時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踉蹌地撲倒在地。

「欸？這裡沒有下雨啊？真他媽的神奇了......」一抬頭，正對上一雙狹長邪氣的狐狸眼，小胖不由得驚呆了。「哇肏！狐......狐狸？」

「又來了一個『特牲』。我對公的精氣沒有興趣，但既然送上門，只好勉強笑納了！」

黑狐話聲甫落，身後九尾鐮刀同時豎起，一字排開，有如孔雀開屏，卻是鋒芒鑠鑠。

「小胖快閃開！」小島田取出背包裡所有的符咒，準備抵死一戰。

眼前巨狐妖氣強大，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對手，但希望至少能保住小胖和神使。

黑狐一腳踢開小貓，伸長鐮尾刺向小胖，千鈞一髮之際，突然從天垂降無數紅褐色的鬚根，牢牢綑住黑狐。

與此同時，天際閃過一道驚天霹靂，一棵巨大無朋的老榕樹在雷光中現形，四周瞬間下起傾盆大雨。

趁黑狐被老榕樹的鬚根綁住，小島田立刻抱起氣息奄奄的神使，放在肩上，再將嚇得軟腳的小胖拖到老榕樹的樹幹旁。

「......身為狐屬之中最有靈性的狴狐，不思好好鍊氣修行......竟也走起採補之流的旁門左道了嗎？」老榕樹緩緩說道。

遭到綑綁的黑狐並不掙扎，只是冷笑一聲。

「你這老樹精也敢管閒事？你都自身難保了。」

「......那孩子說得對，本座堂堂山神，駕前豈容你這畜生猖狂......」

黑狐嗤笑道：「山神？哼！你我道行相近、修為相當，憑甚麼畸零山由你稱神？你也配！」

「你行不從徑......濫殺無辜......干犯天律，天誅將至，尚且癡心妄想嗎？」

「少廢話！有本事，讓我見識見識你所謂的『天誅』吧！」

黑狐勁運全身，騰浮而起，九條鐮尾在空中狂肆張揚橫掃，所到之處枝幹鬚根盡斷，漫天鮮紅汁液濺灑如血，落葉紛飛。

「山神大人！」小島田緊張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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