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巫-02（完）

禮宣只用了幾眼便發現他們在一個洞窟之中，遠方傳來像瀑布一樣的陣陣水聲，空氣也潮濕的可以。想來他們是在深山裡，他曾經看過寺廟中的古籍，山中有幾座瀑布，但都不是常人能上得去的地方。

禮宣實在不自在，他可以感覺到神明在打量他，但他依然動也不動，就跪在地上，跪的膝蓋發疼，半晌以後，終於聽到神明大人說了一句：「抬頭。」所以他聽話的再次迎向神明大人的雙眼，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像是野獸盯著獵物一般。

「害怕嗎？」神明大人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但禮宣看得出來神明皮笑肉不笑。

「不會。」禮宣咬著牙回答，握緊拳頭等著接下來的未知。

神明大人的嘴咧的更開，這次是真的笑了：「嗯，好久沒遇到這樣的巫了，把你吃了真可惜。」

禮宣聽到這樣的發言，抖了好大一下，雖然有點頭暈目眩，但仍直直看著神明大人。就在他看著那雙眼睛的時候，神明原本黑色圓型的瞳仁漸漸拉長，變成一條黑色的裂隙，眼睛的高度也越來越高。

那雙眼睛原本長在一張白皙的臉上，可是眼睛四周的皮逐漸裂開，形成一塊塊綠色鱗片，蔓延開來佈滿神明大人的皮膚。不出幾秒的時間，神明露出了原型，一隻與他腰身粗的翠綠色巨蛇盤踞在他面前，眼眶周圍滾了一圈白色的紋路，分岔的舌頭時不時舔舐著空氣，血口噴人。

禮宣僵硬的看著神明的轉變，直到現在他才有實感自己即將被山吞噬了。巨蛇先是纏住他的下半身，然後再沿著他的身體往上繞，稍稍掀起了他衣袖。鱗片刮在他的臂膀上，竟然比石地還要凍人。蛇的頭來到他正前方，與他視線齊平，細細的舌頭吐了出來點在他的鼻頭上，像是在淺嘗他的味道般。

勒在他身上的力道漸漸縮緊，將他帶離地面，禮宣的肺部也感受到壓縮，很快的呼吸便急促起來，他冒著冷汗，兩眼發黑，幾乎就要昏厥過去。

突然之間緊箍著他的蛇身鬆了開來，空氣又灌進他的身體裡，禮宣像塊破布一樣摔在地上，撞的他全身疼，但他只管大口喘著氣，腦袋一片空白，直到他頭頂發出了好奇的問話。

「你怎麼沒有求我饒你一命？」神明大人問完，又變成人形，蹲下來看著他，然後輕率地拍著他大汗涔涔的臉頰：「真是個奇怪的巫，在這座山裡待了這麼久，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禮宣本能地別開頭，腦中閃過禮林的臉，反正說實話也無礙，他素來也不是什麼扭捏的人。

「為了我妹妹。」禮宣說道，嗓子還有點啞。

「喔。」神明大人直起了身，饒有興味的在他身邊繞了兩圈，然後在他身後踢了踢他還癱在地上的雙腿，說道：「站起來，跟我走。」

禮宣的腿自行彈了起來，帶著他跌跌撞撞走了幾步，然後不聽他使喚就邁開步伐跟著神明往洞窟的深處走去。禮宣驚呼連連，神明則是在他前方輕輕笑著，說總算是看到預想中的反應。

水聲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他身後。越往洞窟深處走，空氣越乾燥，也暖和起來。不知何時知覺回到了禮宣的腿上，但也讓他連走帶爬，累得很。

他不知道神明打什麼主意，只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是跟著他。

洞窟越來越高，禮宣漸漸明白神明正在領著他通往某個地方。壁面從尖銳的石頭逐漸變得平整，簡直像人砌成的牆般。最後他們進到一個巨大的空間裡，從他們所站的地方，禮宣看不見洞窟的最深處長什麼樣子。他張望了一下，頂部在遙遠的上方，有微微的亮光，雖然他現在不需要那些光也能看清四周的模樣。

洞窟裡頭冷暖宜人，地面上將近一半的面積被水覆蓋著，但卻沒什麼濕氣。他扶著的牆面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礦石，摸上去竟然是暖的。

「歡迎來到寒舍。」神明大人轉過身敞開雙手，大咧咧的笑著，就像一般的青年一樣，但是那雙異色的眼睛卻時時刻刻提醒他，對方非人。

禮宣愣了一下，他怎麼地就來到神明住的地方了？

「往那邊去，把你的衣服換掉，大紅色的看了讓人心慌，又不是娶妻，怎麼老是給我備這種穿紅色的姑娘。」神明指向距離水池相反的方向，然後歪了一下頭，說道：「喔，不對，你不是姑娘。」

「為什麼你不是姑娘？」禮宣眼前一黑，神明瞬間出現在他面前，臉逼近到幾乎碰到他的鼻尖，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嚇得他差點又腿軟。

禮宣撐在牆上，勉強沒有倒退三步，硬著頭皮開口：「這不是該問你嗎？」

「怎麼會問我呢？」神明揮了揮手，往旁走了去，一面說道：「你有點無禮，不過沒關係，我原諒你，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說話了。」

禮宣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往方才神明大人指的地方去。那裡竟然放了幾套衣褲，他立刻撿起一件淺藍色的棉衣，套上白色的棉褲，把繡著金線的衣袍扔在一旁，上上下下看了自己以後，再轉頭望向坐在水池邊打水漂的神明。

「那個……」

「石頭後面有草鞋。」神明大人頭也不回地說道。

禮宣心中湧出一股感激之情，但想了想後，心又涼了去。

「你不殺我嗎？」禮宣看著神明的背影，略帶困惑，也略帶擔憂。

「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你？」這次神明大人轉過來看向他，滿臉興致盎然，看起來有點邪門。若不是身體裡那股亮光，他真的不相信眼前的青年是大家口中的神明大人。更何況他還是條蛇。

「那我妹妹……」

「喔，擔心啊？」神明大人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以後晃悠晃悠的到他面前。神明不比他高半個頭，可他總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別擔心，放過你是我的選擇，要不要繼續守護你的村莊也是我的選擇。」神明笑了一下，忽然之間竟然看起來有點溫柔，禮宣想揉揉眼睛確認，但他感覺到那股屬於神明的力量跳了一下，確實是暖和的。

「我可沒那麼小氣。」神明大人眨了眨眼，轉身回去坐在水邊，又打起水漂來。

禮宣沉浸在『放過你』三個字上，頓時全身鬆懈了，他靠著牆滑坐在地上，突然之間昏昏欲睡，就聽到神明幽幽地說道：「你準備好就可以走了，但我勸你不要現在離開，外頭東西多，我懶得幫你開路。」

「天要亮時我會叫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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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禮宣冷醒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洞窟內了，手腳又再次冰的像死人，朝露已經打溼了他的衣裳，若不是他的衣服換過，過去幾個時辰發生的事就像黃粱夢一場。

他爬了起來，認出自己躺著的地方是小廟附近的一棵朽木下。從前鬧禮林時他會躲到這兒來，因為禮林不敢來到離小廟太遠的這裡。禮林總是會急得團團轉，直到嚇到快要哭出來他才會回去安撫妹妹。

這下他得回去道歉才行，原來神明大人是這樣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禮林才在小廟旁不舒服，而他因為是神明的人，所以不會。

禮宣的手摸上自己的胸口，隱隱約約那裡還有什麼存在著，只是他幾乎感受不到了。

天濛濛的亮，但多虧神明大人的賜予，他在這樣的亮光中也看得一清二楚，也看得到遙遠的地方有人打了兩盞燈籠上山來。

看來是寺廟裡的人來收回巫遺留下來的東西了。

一名公公和一名婆婆緩緩地爬上石階，先是打著的燈籠現身，然後是他們的上半身。就在禮宣要從朽木後方走出來、鑽出草叢時，他看到了不尋常的東西。

那名公公背上背著鋤頭和鐮刀，婆婆手中則是抱了一綑麻繩，兩人神經兮兮的，四處張望，不曉得在找什麼東西，過了半晌，就聽那名公公說道：「看來這次的巫是順利進山了。」

「可不是，不像我妹妹，逃了還得費心抓回來，非要弄髒手。」

禮宣的雙腳彷彿生了根，立在原地，動也動不了，只能豎著耳朵、瞪直雙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禮宣是自願進到山裡的，自然不需要我們親自處理，如此神明大人也開心的，今年的莊稼收成會更好吧。」

「別提他的名字。」婆婆厲聲說道。兩人沉默了半晌，在小廟與水池周圍打轉了幾圈，發現了他的木屐和鳳冠。

「這鳳冠咱留著吧，到隔壁村典當了換點銀子，五五分。帶木屐回去交差就好。」公公揚了揚垂著鬆皮的下巴，原本在寺廟中清心寡慾的形象全毀，現在禮宣眼中只看得到兩隻貪婪的豬。

天又亮了一點，很快的兩人便揹著東西趕著下山了。禮宣依然站在原處，腦袋一片空白，突然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他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禮宣嚇得連忙轉過頭，發現是一隻青綠色的小蛇，身子只有兩指幅寬，正揚著頭看著他。禮宣的心臟『突突』的跳了兩下，接著他立刻彎腰，朝小蛇伸手。小蛇如同他所預料，沿著他的手掌繞過他的手腕，然後纏上在他的上臂就停住了，頭朝著某個方向動也不動。

禮宣順著青蛇的視線望去，然後撥開樹枝就往樹林裡邁進。他爬過了粗壯的樹根、大石，穿過重重樹叢形成的暗道，逐漸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水聲。禮宣加快攀爬的速度，終於在幾顆巨石後方看見了一座不高、卻極寬的瀑布。

他來到瀑布旁的岸上，小蛇從他身上下來，就著石壁上的縫隙鑽了進去。禮宣仔細一看，發現有個隱密的裂口可以供他通過，便也跟了上去，一瞬間，他又回到最初那個潮濕、陰冷的洞穴中。

禮宣憑藉著猶新的記憶邁開步伐，隨著他往前，骨子裡的寒意便去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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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來了？」

神明大人以巨蛇的姿容泡在水裡，幾個時辰前他會嚇到發抖，但他現在只覺得神明大人的容貌異常親切。

禮宣脫了草鞋，像在小廟旁泡腳一般，捲起褲管一腳就踩進神明正泡著的水池裡，順便洗了髒兮兮的手。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禮宣說道。

「啊……」大蛇發出了然的聲音，那聲音從他的頭頂縮限到他耳邊，神明又化作人的身型，白衣白褲坐在他身邊。「都過了一甲子，這群人的性格還是不改。」

「上一個巫不是我吃的。」神明大人主動提起這事，禮宣也就靜靜地聽，「那個巫從進山就哭哭啼啼的，想了辦法掙脫以後我也懶得去追，最後被他們抓到了，丟進了我的瀑布裡，白白髒了水。」

「上上個也不是，因為太瘦，我給放走了，但他還跑不到山的另一邊，也被他們的獵犬給咬死了。」神明大人瞇著眼回想，又說：「再上一個好像也……」

「行了，我懂了。」禮宣打斷了神明的話，有些麻木。

「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守護？」禮宣用力踩著水，水花濺濕了他的褲管，也灑到了神明身上。

神明向旁邊挪了挪去，一面說道：「因為總是有你這樣的存在，還有你妹妹。」

禮宣不明所以的轉頭看向神明，神明則是直直地看向前方，靜靜地說：「就算是下面的小廟，我也一直都在。你妹妹一天都不想要你當巫，你也不想要他當巫，我喜歡你們這樣的年輕人。」

「況且我也不是只顧著你們，這座山沒有我會枯的，你們只是順便而已，因為水有留到那邊去。」神明滿不在乎的說道，腳也踏了踏水。
禮宣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感受著心底那股又強烈起來的光芒。

口是心非的神明。

「如何，你要離開嗎？」神明大人過了半晌後問道。

禮宣想了想，搖搖頭：「沒有。」

他想要留在有禮林的地方，而且神明大人其實不壞。

「你真的是很不一樣的巫。」神明說完這句話，身形又再次拉長，變成那條熟悉的大蛇，繞上他的身體，越纏越緊。「準備好了嗎？」

禮宣點了點頭，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心裡頭很平靜。

巫終將被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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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宣冒著冷汗坐了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困惑不已。

「其實我現在不怎麼餓。」

神明大人用稱不上優雅的姿勢蹲在他旁邊，一臉輕鬆愜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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