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火口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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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開頭只用了幾秒便立下全片的情感基調：一本質地典雅的純黑色相簿緩緩翻開，相片盡是情慾羶色的身體交織、飄然神情，背景配樂卻又哀戚緩慢、如泣如訴。經由視覺和聽覺的感官交錯巧妙混融了激情與悲傷，引起一種複雜、獨特而難忘的身體感。

身兼導演與編劇的荒井晴彥把關於生活、愛戀、死亡的主題重新排列組合，澄清「性」的意義。性不再是一見鍾情、曖昧勾引、或任何一切關乎愛戀的情感後，順勢爆發的附屬事件；那樣的性已成套路，顯得像例行公事。性是一有機會就湧現出來，在人際關係、文化規範、社會體制、以至於高樓大廈的狹縫中不斷滋長的東西。《火口的二人》不再為性堆疊冗餘的意義，做愛就只是做愛，為了爽而存在的活動，不必鑲嵌在至死不渝或任何形式的愛戀中才能合法成立。做愛後的兩人拿衛生紙擦乾淨，聊聊彼此的身體，做菜，吃拉麵，看電視，性只不過是日常生活再尋常不過的元素。

近乎刻意的，除了男女主角兩個人，電影沒再讓其他人或其他關係現身，頂多透過電話、或兩人的談話，觀眾才間接瞥見他們身處的關係網絡，從而得知我們即將看到的是一系列踰越多重道德界線的禁忌歡愉：既是堂兄妹關係的亂倫，又是婚前的背德行徑，甚至發生在未婚夫還沒躺過的新床上。賢治和直子都深知這是錯誤，是「不該」發生的事，卻仍陷在兩人世界無可自拔。諷刺的是，兩人世界之所以能順理成章地實現，正是因為那位從未現身的未婚夫。若非女主角要結婚，需要人幫忙搬電視，剛好又有空著的新屋新床，兩人大概不會有舊情復燃的機會。當然你也可以說，要不是這些外在條件設下的禁忌背景，他們的性事也不會那麼刺激──就像在樓梯間、防火巷之間，這段故事必須發生在訂婚之後
、結婚之前、乏人路過的時間角落，才有其獨特的意義。於是，他們的確享有兩人獨處的孤絕時空，卻也從未絕緣於這個壟罩在上方的網絡所施加的規範與壓力，到這裡，你可以隱約感覺到本片的劇情結構某種意義上接近《燃燒女子的畫像》，甚至對當代的道德觀而言是更加離經叛道，因為他們逕自將禁忌反轉為激情的動力；只是他們也深諳這些交纏有著期限，是在狹縫之中偶然迸發的火花，不是結構化的高樓燈火。

所有精湛的演出、情節、畫面、聲音，都環繞同一個誠實而直接的核心：聆聽自己身體的聲音。賢治和直子在浴缸裡關於311地震的對話，從側面觸及了同一個主題。同樣住在東北地區，直子說，她對於自家秋田沒有太大災害有種「罪惡感」。賢治卻不以為意地分析起日本歷史，感嘆東北地區的命運一直那麼多舛。直子皺眉，質疑他關心的對象竟是地區、而不是人，賢治只回她，我就是沒辦法變成他們（災民）。這可以簡單地說是自私，但同時，也是在誠實訴說一種深刻同理的不能。賢治畢竟也只會在私密的浴室中講出這種話吧。

兩人對那場災害的解讀和反應，正體現了一個活在社會當中的個人，心中同時運行的兩種秩序：基於與他人共存的境況，遵循約定成俗的公共規範，關切他人的經驗和想法，並約束自身的觀點、情感與欲望；以及，只想對那些他人或規範不屑一顧，裸身回到與外界絕緣的浴缸，解放自己的心靈，大放厥詞、胡作非為。個人的內心就像火山口，能噴發與規範相牴觸的欲望和行徑，只是多數時候，火山不會爆發，我們會溫順地活在這個社會中，任憑岩漿在地底緩緩流淌加壓。

後來劇情急轉直下，直子偷看未婚夫電腦中的機密檔案，得知富士山、一座真正的火山過兩天就要爆發。末日將至，規範行將解體，於是「聆聽自己身體聲音」的秩序獲得最終的合法化，不戰而勝。直子向未婚夫提出分手。

若在平時看來，這個劇情安排可能略顯粗糙、突兀，但無巧不巧，在武漢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的當前，反而格外應景。世界有多殘忍無常？片中一段情節令人不禁無奈莞爾一笑：女主角坐在新家沙發，看著剛搬進門的電視，幽幽地說，自己就要跟未婚夫坐在這兒，用這台電視，看東京奧運了嗎？現在我們都知道了，這個前景真的無法如期實現。但並非因為電影情節裡的富士山爆發，而是現實中的武漢肺炎。

火山口，是一旦爆發便將搗毀規範之處，也代表著個人私密的欲望湧現之處。《火口的二人》以禁斷的敘事辯證個人欲望與社會規範的交織和矛盾，最終以末日作為救贖。它可能會被批判為傷風敗俗之作。但它發出的聲音和爆發的火山一樣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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