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地下弒的秘密 The Secrets We Keep (2020)

本週新片中，《龍紋身的女孩》瑞典女星 Noomi Rapace 主演的《地下弒的秘密》，台譯片名有意加個「弒」字，也許想吸引《地下弒》這類型的恐怖片迷來看？我先說，這絕不是恐怖片，雖然它也有其驚悚與瘋狂。這部看預告，我們知道是在二次大戰後十幾年，導演在片中還給了關鍵字《睡美人》讓我們知道是 1959 年；看預告中的情境，我們知道是美國戰後經濟起飛欣欣向榮、外國人近悅遠來、尤其歐洲不論納粹還是難民都要來到美國；最後看導演，一個在商業片中不太有名的 Yuval Adler，查查就知是位以色列導演、去年才推出黛安克魯格諜報片《雙面特務》。

看這基本格局，我們知道它絕不是恐怖片、反而更像是政治片、恐怕是從以色列編導眼光探討戰後轉型正義的。二戰後轉型正義，德國這罪惡滔天的戰犯國最有義務也最有動力、相關電影也談得最多；以色列這個以受害者身分遂行擴張販賣恐懼壓迫他人的加害國、近年也越來越多電影開始自我批判；倒是美國，這個從二戰英雄理所當然變成世界警察的大贏家，它「世界警察」或「白色恐怖」的那面歷年很多人都在拍，但它有沒有「轉型正義」或「轉型」問題呢？必須承認光鮮亮麗的美國，這種題材是很少的，電影可以大方批判美國政府，但美國人民有其聖潔絕不能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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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此片概要，預告大概都說了：Noomi Rapace飾演的羅馬尼亞裔美國女主角 Maja ，在二戰結束後認識了派赴歐陸協助醫療重建的美國醫生 Lewis，跟醫生結婚移民美國來；不知不覺持家育兒已到 1959 年，丈夫 Lewis做著醫療體檢分配退伍軍人重返就業市場的好生意， Maja 則與鄰里女人們過著美國郊區主婦生活，豐衣足食名車大房週末烤肉小孩亂跑，真是非常地 1950s美國風情！只是這天她遇上了 15 年前、也就是 1945 年戰爭剛結束的混亂時期一張熟悉面孔：當年戰爭結束仍強暴她並屠殺她們、把辛苦存活下來的妹妹殺死的納粹兵Thomas、竟跟她住在同一個社區！

儘管 Maja 一開始受害者創傷回憶一整個湧現上來、令她彷彿逃到美國仍逃不掉納粹迫害與強暴者陰影，但她幾經掙扎後仍鼓起勇氣前去面對了。當然這「面對」需要很小心，畢竟對方可能是凶神惡煞的姦殺犯、也可能只是長得很像的路人甲，如果認錯人得罪了對方未來在社區恐怕不好過、如果認對人找到了本尊更怕他把自己滅口！因此 Maja 突然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傻氣家庭主婦形象、搖身一變轉為過去的二戰納粹鐵蹄下存活難民、把一切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存活本事都拿出來了：低調追蹤、小心潛伏、親眼確認、默默接近，竟還神不知鬼不覺把他打昏塞進後車廂綁回家。

於是這位納粹殺人兼強暴犯，就被她關進自家地下室成為「地下室的秘密」、是在這歌舞昇平美國郊區鄰里間「不能說的秘密」The secret we keep。不過這只是本片開場大約十五分鐘內就演完的「前奏」，本片真正主體還要更麻煩：抓到了殺死妹妹又強暴自己的真兇、連荒郊野外的地洞都挖好了、甚至已經把真兇推進去、準備學當年納粹屠殺多國民眾般一槍爆頭就地掩埋了... 為什麼這一槍就是開不下去、而要大費周章甘冒風險把他綁回家裡藏在地下室呢？受暴創傷襲來而心慌意亂的 Maja 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先把他關起來再說；自己心裏想要如何？則還要慢慢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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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商業片趣味，我覺得與其說是「復仇」「綁票」與「秘密」兼具的驚悚，還不如說是看 Noomi Rapace 這傻氣家庭主婦耍蠢 XD 她雖看似二戰存活技能一夕間全上身、謀定後動精準出擊制伏了壞蛋、把對方五花大綁任自己宰割，但她的冷靜世故精準兇狠等強者氣質、只出現在她當弱者緊張忐忑時，反而當她已成功制霸掌握生殺大權時、她各種柔弱自卑膽怯慌張的弱者情緒才源源不絕湧現出來！她和丈夫首先在地下室與地上之間分際守不嚴、常常很天兵，總是從地下室滿身汗水血漬上樓被客人發現；甚至在地下室向上對對方喊話時、上樓才知好多客人差點洩漏機密。

中段開始更源源不絕流露惡趣味，尤其在這人人漂亮假笑的美國郊區、要藏個不可見人的秘密還要若無其事行禮如儀參與社區、那真要超強的「完美嬌妻」洋娃娃演技才能勝任！為了調查這位綁回來的肉票是否真是納粹、抑或如他所聲稱只是個「中立國瑞士移民」，丈夫 Lewis到處寫信去查資料核實其真相、雖然我們今日都知納粹流亡者都準備了很多資料掩人耳目；而 Maja 自己的任務還更豁出去：她才不信官方資料、而要突破肉票心防，為對肉票心理做更完整了解、她還親赴肉票家去關心對方妻子，不但噓寒問暖與對方搏感情、連兒子都帶去跟對方女兒當青梅竹馬 XD

這過程給這對小夫妻的最大衝擊，還是個 Maja 藏了 15 年沒說的天大秘密：她雖出身羅馬尼亞、卻不是羅馬尼亞人而是「羅姆人」也就是吉普賽人！原來她與丈夫在希臘軍醫院相識時，只是謊稱自己「羅馬尼亞人、家人沒受戰亂」作個幌子、其實身為吉普賽人被羅馬尼亞交給納粹關進集中營、全家死光只有她與妹妹活下來、妹妹卻被這納粹兵殺死只剩她一人。為什麼要對丈夫造假身分？美國生活 15 年絕口不提自己家庭而丈夫也不多過問？在她應是歐洲難民前赴美國「忘卻過去展開新生」的執著、在丈夫則是歷代美國人「白手起家打造人生」揮別過去只向前看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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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於是發現，此片與其說是在「查真相、抓兇手」然後殺死兇手找回復仇式正義，還不如說是在「面對真相、吐露實情」而讓心理圓滿找回人生的正義。美國人，不論是已居住在美國好多代的醫生丈夫 Lewis、還是第一代移民的吉普賽主角 Maja ，他們從混亂絕望的歐洲來到充滿希望的美國新天地，恐怕都有「埋葬過去、展望未來」的粉飾太平意識在，這種意識於是展現在他們片初開始面對一切令人焦慮的 "uncomfortable truth"時，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不想面對真相的心態。

於是儘管支持老婆幫她查案，Lewis 仍想著「真的是他嗎？或是妳看走眼？或妳創傷導致幻想？指控別人很嚴重我們要慎重」，說穿了潛意識裡希望只是抓錯人、肉票並不是真壞人，而且肉票也提供了大家各有把柄心照不宣以後和平過日子的解法、Lewis 倒也真怦然心動覺得為了我們幸福生活就此收手吧。說的是呀，想想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混亂與悲慘，Maja & Lewis不也就這樣過著幸福生活再無憂慮已經 15 年？為什麼要干冒大險葬送這生活？富裕的物質生活就算毀了還是小事，親愛妻子幸福圓滿的心毀了才是大事，難道不能「忘記過去、把握當下、擁抱未來」嗎？

Maja 一開始也這麼想、此前也以這態度塵封過去 15 年，只是碰巧遇上過去創傷陰影的幽靈襲來時、她陷入了「要遺忘逃避、還是痛苦面對」的掙扎。這掙扎，她本來還以為是專屬於她這受害者的，但隨著拜訪肉票妻小和她們做成朋友後，Maja才漸漸發現受害者與加害者都有創傷，前者是受害陰影、後者是加害的罪咎；而拒絕「粉飾太平」的「轉型正義」何在呢？也許並不是抓到兇手就地正法一槍了結，而是要打破兇手心防坦承過去罪行、也打破自己心防坦承受難過去。這正義與其說由「復仇」得到慰藉，不如說由「真相」得到和解，受害人與加害人的心於焉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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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場本來綁架挖洞爆頭掩埋就可了結的爽快正義、竟越搞越亂談成一場由小見大的「轉型正義」，倒也弔詭地讓三位主角的結盟與對立分三階段洗了兩次牌：第一階段，是 Lewis & Thomas 同一陣線、希望 Maja 放棄追查過去真相、專心擁抱美好現狀才是真；第二階段，Lewis & Maja同一陣線、夫妻同心一定挺到底，這是丈夫對妻子的愛，卻非兩人面對過去同心；第三階段，竟是 Maja & Thomas同一陣線、決定即使當下生活幸福豐足、我們仍要把心底最黑暗真相說出來，這時「粉飾太平」意識根深柢固的美國醫生 Lewis，反而站在兩位互為仇敵的歐洲移民之對立面。

本片片尾的戲劇化高潮，倒不是女主角 Maia 用了什麼厲害計謀套出兇手的自白、或是有什麼感人肺腑的真情喊話感動了兇手、更不是什麼罪證確鑿公佈真相由司法給予遲來的正義... 那些都太好萊塢式熱血爽快了，本片雖是美國片卻一樣都不給！反而本片最後大轉折，不是出於受害的 Maja 也不是出於加害的 Thomas 、而是出於事不關己只是幫老婆忙的 Lewis：即使過去悲慘的兩位歐洲當事人、一個鼓起勇氣一個痛定思痛都已面對了血淚的過去，唯有他這轉不過來的美國人、仍不知所措而負氣堅持「粉飾太平」別來干擾我美好生活。

也許，這片一場尋仇風波表象下、真正要談的還是場「轉型正義」，而此片在一場歐洲人恩怨情仇下、真要批判的是美國人的「粉飾太平」。片末，又是一場美國郊區園遊會、一對對紳士淑女野餐寒暄、一群群無知小孩天真跑跳、一輛輛漂亮名車停在一棟懂花園大宅前... 美國的「粉飾太平」依然持續著、主角夫妻「地下室的秘密」仍然是秘密。唯一改變的是本來心慌意亂的 Maja 倚賴強壯的美國丈夫、現在變成無法自已的丈夫 Lewis倚靠強壯的難民妻子了。受難之人強壯起來的精神很簡單，正如 Maja 在片中說的「我見到陰影，總是慌張地逃開，但這次我要正面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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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面對」這件事，二戰受害者化作女主角 Maja ，她也許苦苦逃避到美好的新生，但必須面對過去陰影；二戰加害者化作肉票 Thomas ，他也許苦苦遺忘過去的暴行，但必須面對罪咎；倒是美國人化作男主角 Lewis，他雖人生幸福事不關己、但渴望粉飾太平故作無事的執念太根深柢固，因而無法面對陷入了憂鬱。這樣的「美國人」故事，好萊塢大眾商業片拍得出來嗎？我相當懷疑；一般美國獨立製片能拍得這麼尖銳、而且不是批判政府而是直指人民心態嗎？恐怕也要很大勇氣。

倒是以色列導演 Yuval Adler集結兩位瑞典演員Noomi Rapace & Joel Kinnaman、以異國口音拍了這部歐洲情仇異鄉和解的故事、搭配正港美國演員 Chris Messina代言走不出來的美國人們，這樣的「轉型正義」敘事能有片商出資發行真令我驚訝！話說美國片總是充滿「美國口音」，但美國人人都是外來者、本就充滿多國文化與口音、為何在電影中往往被「美國化」齊頭處理呢？本片倒也透過 Maja 之口直指這盲點：「兒子你學英文就要學爸爸、不要學媽媽、媽媽有口音不夠美國唷」但兒子「我就愛媽媽口音，"rabbit"要唸"hebbit"」，也許這才是面對過去的另類提點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javlHof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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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也推薦一部去年底上映的德國片《風暴過後》Das schönste Paar，它也在談一對小夫妻的創傷過去、也在談相愛的他倆如何在「面對過去」的態度上陷入分歧、而且以我的眼光來看也覺得它正由小見大直指德國的「轉型正義」問題呢。當然這種電影的「正義」都是關於面對陰影說出真相，而非關對壞人的懲戒正法甚至血腥復仇 XD 反而，這兩片的「壞人」都是當下可愛誠樸腳踏實地的男子、過去如野獸般的恐怖面貌連自己都不認得；也許「轉型正義」並不是要血債血償、而是要面對真相、以及以真相為基礎的和解與彌補吧？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i2VYs_lSl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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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Transitional Justice 是只要過去極權現在民主就是耶，也就是政治環境早就「轉 型」了、在這前提下去追究過去政治環境下的事件之正義，而不是由事件當事人去決定這 環境轉型或不轉型。而且請放心，要怎麼處理、要不要寬恕，球都在女主角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