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沙丘：停頓總在成長時

以下心得比較像是個人雜感，有《沙丘》、《異星入境》、《銀翼殺手2049》與《怒火邊界》等四部作品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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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就討厭參加儀式，從婚喪喜慶到民俗宗教，再到校園典禮與家庭聚會，儀式各式各樣。這或許是因為，年少時絕大多數的儀式，都不是自己主動想參加，而是出於長輩要求、傳統習俗與社會規範，才勉強行禮如儀。

我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因為那總讓我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這或許是正是《沙丘》男主角保羅．亞崔迪的感受。

如果一切早已底定，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演這一齣？

在電影開場的第一幕對話戲裡面，保羅這麼問母親潔西嘉。母親答，這就是儀式。接著，母親要求保羅以「魅音」讓自己遞水過餐桌。然而保羅失敗了。他的失敗，反映了他還無法領導他人，使他人屈從於自己的意志。

這一幕開場，恰如其分地替這部電影定調。

保羅雖貴為「天選之人」，卻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更遑論推動事件的進行。預知夢帶給他的不是自由與力量，而是恐懼、困惑與徬徨。他只能走上他人鋪好的道路，被動地參加由他人主導的儀式，無所遁逃。

從穿儀式用的正裝迎接皇帝使節、央求導師鄧肯帶上自己或向父親要求加入先遣部隊遭拒、心情不佳卻得進行武器訓練、接受姐妹會的痛苦測試、出發到香料星球厄拉科斯，乃至自己的誕生與預知夢，一概不是出自保羅本人的意願。

電影開演半個多小時，我們已能充分認識保羅的被動與無力。雖被人喚作少主，然而事事卻由不得他做主。他的意願不是被忽視，就是少有人過問。我們不容易窺探他的真正想法，只能從各種蛛絲馬跡去自行拼湊。

而這樣的無力感，幾乎貫穿整部電影。

若用電影編劇的角度來說，保羅就是所謂的「被動式主角」（passive protagonist）。

電影劇本大師希德．菲爾德（Syd Field）曾在其教科書般的經典之作《實用電影編劇技巧》，將主角分成主動與被動兩種：

「在創作角色時，首要之務就是確定該角色是否具備推動劇本的力量。這名角色能夠主導事件發生，還是只能任由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前者主動，後者被動。而《沙丘》電影中的保羅，毫無疑問就是被動式主角的代表。

事情不由保羅主導，事情發生在保羅身上。

最能說明保羅的這種無力與被動的，莫過於哈肯能與薩督卡大軍降臨厄拉科斯的那個血腥之夜。

在這一永遠改變保羅與全銀河系命運的重要時刻，保羅卻被家族御醫尤因給下藥迷昏，徹底錯過了一切。

尤因的背叛、父親雷托公爵的殞命、亞崔迪家族與軍隊的覆亡、導師鄧肯一如夢境中捨身取義，這些事件逐一發生，而保羅卻完全無能為力。

他只能被動承受。

然而，電影編劇通常都會告訴你：被動式主角往往比主動式主角更難寫，他們若非力量不足就是動機不夠，銀幕形象較為模稜兩可，因此也較不討喜，較難讓觀眾瞭解或帶入情感。

保羅會成為被動式主角，部分自然得歸因於法蘭克．赫伯特的《沙丘》原著，但真正的原因恐怕還是和導演的選擇有關。

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或許是今日好萊塢的一線大導中，最擅長/酷愛描寫被動式主角的一位。

從《怒火邊界》的FBI幹員凱特、《異星入境》的語言學家露易絲、《銀翼殺手2049》的複製人K，再到《沙丘》的保羅，某種程度上都具有被動式主角的特質。

這些角色多半沈默寡言、內斂內省，時常扮演抽離的觀察者，因而讓人有些不大確定其目標與認同。他們都被命運捲入超乎自身理解的龐大世界，發現這個世界的暴力與嚴酷，以及自身在環境裡的渺小。僅管有時候會誤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一切，但多半僅能在宏大的事件中扮演一個小齒輪。

這種角色塑造是維勒納夫的拿手好戲，而他會透過畫面比例、攝影運鏡，乃至情節描繪，來強化這種感受。

然後，他會讓這些角色做出一個「主動」的決定，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通常是在
心理上接受自己所處的現實世界，並藉此獲得某種解脫。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不難理解丹尼．維勒納夫為何會將《沙丘》中斷在一個可能令許多人大感疑惑的地方。

那是又一場儀式之後，保羅擊敗了佛瑞曼挑戰者並奪其性命──他這輩子第一次出手殺人
。保羅用血證明了自己的力量，也證明了自己並非會被沙漠吞噬的弱者。

然後，就算不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這兩個半小時以來頭一遭，保羅．亞崔迪「主動」做出了選擇。

他決定留在厄拉科斯，留在沙丘星。他決定戰鬥，決定挖掘與駕馭沙漠的力量，即便背後代表著血流成河。

「我的命運通往沙漠。」保羅對母親與眾人堅定宣示道。這毫無疑問是個主動的決定，卻同時也是個沒有選擇的選擇。

你如果是丹尼．維勒納夫的影迷，一定會忍不住揣度這句話背後究竟藏有多少妥協與無奈。一份可能不存在於法蘭克．赫伯特原著的無奈。

保羅就像被槍口抵著而同意簽名的幹員凱特，就像為人作嫁的複製人K，更像是語言學家露易絲與她的名言：「儘管已經知道人生旅程的終點與方向，我依舊會去擁抱它。」

雖然從小就討厭儀式，但或許是因為年歲漸長，我發現自己還挺喜歡丹尼．維勒納夫這場盛大的儀式。就算《沙丘》電影版未來無緣推出下半集，我也認為他選擇的上半集斷點很有意思，斷在主角做出轉變、化被動為主動的關鍵時刻。

保羅轉變了，成長了。

至於這樣的成長是好是壞，就留待下半集來評判。相信讀過原著的讀者，心中早已有數。沒看過原著的觀眾，也能從保羅的預知夢猜出個梗概。若未來《沙丘》有幸推出下半集，也許我們會開始懷念起保羅．亞崔迪原本被動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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