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暹羅火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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暹羅火箭人

1784年倫敦的新聞紙上揭載了一則趣聞，說到法國使節拉庫瓦(Petits de la Croix)出使暹羅期間，出席了一場煙火盛宴。節慶煙火的尺寸巨大，足足有豬頭大，竄入天空炸出巨大煙花時足以照亮周圍方圓六里格(league，6 league相當於30公里)。不過壓軸的是一名煙火匠，他乘坐在這些火箭之中，也跟著升天；當升至半空、火藥耗盡，火箭與匠人行將墜落之時，煙火匠張開一張直徑9公尺、羽毛做的巨傘，緩緩降落地面，恍若無事 。雖然最早有紀錄的載人火箭軼事發生在1633年的鄂圖曼帝國 ，不過土耳其人降落時用的是某種滑翔翼，與這名暹羅匠人用的降落傘大異其趣。

東南亞載人火箭的飛行軼聞似乎僅此一例，不過中南半島倒還能發掘到其他巨大火箭的史實案例。在18與19世紀之交的緬甸，火化高僧的葬禮上也會使用類似的巨大火箭，挖空熱帶硬木製造外殼，以鐵環和藤條固定，有些長達6公尺；1797年緬王下令製造的一枚火箭據說搭載了4,760公斤火藥(假如記錄沒有誇大；作為比較，17世紀土耳其人的載人火箭也只用了63.5公斤火藥)，1839年，另一則記錄中的火箭也說到內裝4,535公斤火藥，長達3.6公尺。不過並非所有火箭都是拿來往天空射的；1858年記錄中提及的緬甸葬禮火箭，是彷彿裝飾花車般安裝於四輪車床上，火箭飾以各種人物或動物造型，諸如大象、角羊、水牛或龍(naga)、虎、兔等，火箭作為推車的動力。不過發射後不受控的花車頗為危險，1858年該則記錄之所以提起該風俗，正是因為當時就要將其廢除。1818年的另一則記錄則明確說到葬禮火箭造成的意外，不但撞傷三四名成人，還撞飛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不到幾分鐘當場去世。這種花車火箭一般長可達2.1至2.4公尺，圓周0.9至1.2公尺，更大型的長達2.7公尺，圓周上看1.5公尺，較小的也有1.2公尺長，不難想像其撞擊力道。

緬甸巨型火箭的另一項用途是占卜吉屋之用，每年9月，富豪會發射火箭來求神問卜，射得好的地方才會起造新居，射不好直接墜地碎成塊表示諸神不快，便不敢造了。這種火箭加上其尾端的巨長平衡棒，假使記錄無誤，據說可長達36.5公尺 。

緬甸造巨大火箭的風俗可能在某些地方還保留至今，不過缺乏紀錄；另一廂，在泰國東北部、以及與其隔河對望的寮國永珍一帶，「火箭節」(Boun Bang Fai)則做為當地的特殊節慶包裝成現代觀光熱點，吸引了更多目光。在當地語言中，Boun意味著積善行攢人品的「功德」(merit)，Bang指得是竹筒，也就是火箭本體，Fai則是火的意思。一般說來這個節日訂在佛曆六月(西曆5月)，恰好在雨季降臨前夕，是向雨神祈求甘霖天降作物豐收的儀式；祭儀本身可能傳承自更原始的信仰，但祭典的形式與語言已佛教化，連火箭傳統上都是由和尚口耳相傳教學製作的，沒有文獻也沒有外傳。這些火箭一般可長4至6公尺，加上尾端平橫棒，長可達10至13.7公尺，填裝火藥10至12公斤，最多有到150至200公斤；祭典長達三天，最後一天火箭會搭在樹枝或腳手架上，一次發射二三十發，製作者競相比賽誰放得高、滯空時間誰更長，一般可以滯空40秒左右，但有長達70秒的。火箭發射之前會加以裝飾、箭頭搭載龍頭、箭體遮上陽傘，搭配歌舞演出；這些裝飾發射前會拆除，留作下一年節慶之用 。

一般咸認為火箭的起源地在中國，大約13世紀西傳至歐洲、南傳至印度。中南半島作為印度與中華文化相銜接之地，理論上似乎也應該是火箭技術的中轉站。不過，無論是緬甸還是泰國，都沒有確切的文獻說明火箭是從中國傳入；在泰國火箭節起源的相關傳說中，故事情節、人物與宗教術語完全是印度化的，與中國可說沒半毛關係。這就引起一些討論。火箭史學者溫特(Frank H. Winter)比對了中印兩國歷史上的火箭，從中世紀至19世紀，印度的火箭大型化 ，似乎與泰緬火箭超大型化的發展若合符節；相較而言，元明清以來中國火箭的主流是與一般箭矢差不多的小型火箭。其次，火箭節的火箭(Bang)，字根來源可能是梵語，與竹(bamboo)的梵語字根相同，而自16世紀以來南印度的火箭也稱為
Ban。這意味著或許18、19世紀泰緬等地並非火箭傳播的跳板，反而可能是先傳入印度後才又傳入中南半島。

溫特的見解獨到，不過筆者認為中南半島作為中繼站的觀點還是比較符合其他證據與常識。雖然18世紀以前中南半島等地火箭相關的史料非常零碎稀少，倒也不是沒有。舉例來說，13世紀末(約1296年)周達觀在他的《真臘風土記》〈正朔時序〉一節中，已明確提到當時的高棉如何放大炮仗慶祝新年：

「當國宫之前，縛一大棚，棚上可容千餘人，盡掛燈毬花朶之屬。其對岸遠離二三十丈地，則以木接續縳成髙棚，如造搭撲竿之狀，可高二十餘丈。每夜設三四座，或五六座，裝煙火爆杖于其上，此皆諸屬郡及諸府第認直。遇夜則請國主出觀，點放煙火爆杖，煙火雖百里之外皆見之。爆杖其大如砲，聲震一城。」

雖然只說爆杖其大如砲，沒說具體尺寸，起碼是不小。1404年緬甸巴生(Bassein)出現的謎之火器可能是火箭，儘管緬甸編年史家認為這些是來自印度的傭兵使用的。1515年來到越南的葡萄牙人皮爾斯(Tome Pires)也提到了當地使用的火箭。1557年緬甸圍攻清邁(Chiengmai)的戰爭中也使用了大量火箭，但有一毛病，淋上大雨便歸於無用。16世紀末瀾滄(Lanchang)國王致緬甸的一封信中也提到以車裝載隨軍行動的火箭，因為被雨淋濕報廢。17世紀初緬甸西方阿拉干(Arakan)山區的莫若吾(Mrauk-U)王國，在抵抗蒙兀兒帝國的交戰中 ，除了十字弩、銃砲、拋石弩(ballista)之外也用上了火箭 。換言之，以證據的時間順序來說，中南半島使用火箭的時間至少大約與印度同時，並不更晚。

其次，就筆者所見，宋元之際中國所使用的以車弩發射、以火箭助推的契丹箭 ，其實已是相當大型且複雜的火箭，大約也不會小於明代大型的三飛箭(飛刀、飛槍、飛箭)；換言之，一開始中國使用的火箭本來有些就不小，並不需要等印度發展更大的類型。而印度可能起源於16世紀、以熟鐵殼取代竹筒來製造火箭的辦法，也沒有為泰緬所用；泰緬仍然使用竹木來製作火箭外殼。

也就是說由於文獻不足徵的關係，目前火箭傳播的路徑還未有定論。文獻不足徵這點本身就很值得關注，尤其是考慮到火箭的使用在中、印兩國的戰爭中都很普遍，夾在兩者間的中南半島卻少有提及其軍事運用。當然該現象可能純粹是因為文獻存留過少、倖存者偏差造成的假象；假若不是，可能的解釋有很多種。一來東南亞由於印度化的關係，單純以接觸文獻的方式來接觸新技術的能力自然受限；如前所述，泰國的僧侶傳授火箭的製造純粹靠心記口授，可能意味著最當初就不是依靠文字紀錄來接受新技術。相對來說日韓等漢字文化圈列國，至少有諸如《紀效新書》等兵書充當知識書面流通的管道。其次，在討論中國、印度的火箭發展時，筆者都提到了山城等據點的作用 ；但在東南亞，豐富的林木資源意味著民居的建設隨時隨地可進行，遷都是家常便飯，遷移民眾躲避兵燹的例子更不勝枚舉，而戰爭中的勝利者也經常將敵國百姓強遷至本國充實戶口，或者戰爭本身的目的就是掠奪人口。換言之，與其得人失地，中南半島的國家寧願失地得人。這就意味著沒有非據守不可的要地，也就沒有火箭發展的土壤。

而東南亞國家以人口為重的國防戰略之所以成立，更根本的原因在於人口稀少；除了越南的紅河三角洲與下緬甸一帶，整個中南半島的人口密度都不高。這項最基本的環境特點不但塑造了許多東南亞地區前近代戰爭的特點，諸如海島地區重視毒吹箭的作用 、16世紀以前泰緬曾經盛行的戰象單挑 ，可能也制約了火箭的流傳。在拙文〈明代的火箭〉中討論過火箭的製造；由於火箭功效的發揮，要緊的關鍵之一繫於藥筒中火藥是否壓得緊實，意味著每支火箭少則打上四千錘，多則兩萬錘；而火箭又不耐久藏，最多保存不過兩年，意味著若沒有隨時可調用的充沛人力，一時很難大量製造 。這在人力匠役充足的印度、中國或許不是大問題，但在人力稀少又氣候潮濕、火箭容易失效的東南亞，火箭製造與保存的難度可想而知，性價比大幅降低。

實際上，即便在中國，當19世紀西方機械傳入中國之際，火箭製造的改良首先便指向火藥的敲築，改用機械來省時省力。道光年間龔振麟的著作《試造搖車敲築火箭圖說》中便寫道一名工匠竟日敲築一萬錘，一天不過造三四支，多不過五六支箭，實際上敲完兩支以後便力盡恍神，不得不偷工；但採用新式搖車機械來造箭，兩人搖車、兩人填藥，四人一天可得箭30支，產量更大，品質也更穩定，而且也不需要熟手工匠。東南亞既無人力條件，也未能發展機械製造因應不定時的軍事需要，那麼火箭朝一年一度固定的盛會節慶化，無須顧及量產與標準化，從而無上限地特化、競賽化、巨大化，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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