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大唐地道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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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地道戰

《墨子》書中城守相關內容已有〈備穴〉一篇，專講如何防禦地道崩城之事，此後歷朝歷代地道攻城史不絕書，唐代莫之能外；杜佑《通典》卷一百六十寫道「鑿地為道，行於城下，用攻其城；往往建柱，積薪於其柱間而燒之，柱折城摧，謂之『地道』」，這和《墨子》所謂「穴土而入，縛柱施火，以壞吾城」 不能說完全不同，簡直一模一樣。實戰上唐代穴地攻城則看重奇襲的效果 。好比說8世紀後半唐肅宗在位期間，崔旰攻圍西山石城，石基無隙可挖，便是挑準城牆土築的一段「穿地道攻之，再宿而拔其城」，與吐蕃結盟入寇的羌戎見之大驚，「番眾相語曰：『崔旰神兵也！』」 。唐僖宗光啟元年(公元885年)李全忠攻易州，也是「攻之彌月不下，乃穴地道以入其城」 。唐昭宗龍紀元年(公元889年)田頵與安仁義攻常州，「為地道入城；中宵，旌旗甲兵出於制置使杜稜之寢室，遂虜之」 ，地道奇襲直抵寢室捉拿敵將；後來田頵與安仁義造反，楊行密派遣王茂章包圍潤州(公元905年)，「踰年不克」，還是靠「地道入城」 將其攻取，斬安仁義之首。

同樣是在《墨子》書中早已提及，守軍對付挖地道的辦法，就是自己也挖，「鑿穴迎之」；唐代便不乏守軍挖掘地道、出奇兵守城退敵的例子。唐朝開國的武德元年(618年)，李密麾下還沒轉投陣營、尚未改名的徐世勣退守倉城，宇文化及率兵包圍，「盛脩攻具以逼倉城。世勣於城外掘深溝以固守，化及阻塹，不得至城下。世勣於塹中為地道，出兵擊之，化及大敗，焚其攻具」 ，不但掘壕，還從壕中掘地道出奇兵反擊，從而大破宇文化及。同樣是武德元年，唐軍屢屢派遣兵將進攻死守河東的堯君素，不得要領不說，唐將趙景慈斷敵歸路時還遇上「濠內賊於地道中出兵掩之」，反遭擒獲，「諸軍皆走」 。武德三年(620年)竇建德圍攻幽州，據說兵力多達二十萬人，卻被「薛萬均、萬徹帥敢死士百人，從地道出其背，掩擊之」 ，將其擊潰，斬首千餘。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年)，劉昌以三千人守寧陵，李希烈聚集大軍圍攻，「五萬眾陣于城下，昌深塹以遏地道，凡四十五日不解甲冑，躬勵士卒，大破希烈」 ，則是將塹壕挖深預先挖斷對手地道，相對來說是比較平凡的正規操作。

上述所記都比較簡略，不過唐代有兩場守城地道戰的記載透漏不少有趣的細節。一是安史之亂期間，至德二載(757年)，史思明攻圍李光弼戍守的太原：

「光弼使為地道，至賊陣前。驍賊方戲弄城中人，地道中人出擒之，敵以為神，呼為『地藏菩薩』。」

「…思明、希德率高秀巖、牛廷玠將兵十萬攻光弼。時銳兵悉赴朔方，而麾下卒不滿萬，眾議培城以守，光弼曰：『城環四十里，賊至治之，徒疲吾人』。乃徹民屋為菬긊，車二百人挽之，石所及輒數十人死，賊傷十二。思明為飛樓，障以木幔，築土山臨城，
光弼遣穴地頹之。思明宴城下，倡優居臺上靳指天子，光弼遣人隧地禽取之。思明大駭，徙牙帳遠去，軍中皆視地後行。又潛溝營地，將沈其軍，乃陽約降。至期，以甲士守陴，遣裨校出，若送款者，思明大悅。俄而賊數千沒于塹，城上鼓譟，突騎出乘之，俘斬萬計。」

「…光弼購募軍中，苟有小技，皆取之，隨能使之，人盡其用，得安邊軍錢工三，善穿地道。安邊軍在蔚州興唐縣。蔚州有銅冶，有錢官，故有錢工，時得其三人也。賊於城下仰而侮詈，光弼遣人從地道中曳其足而入，臨城斬之。自是賊行皆視地。

賊為梯衝、土山以攻城，光弼為地道以迎之，近城輒陷。賊初逼城急，光弼作大礮，飛巨石，一發輒斃二十餘人。賊死者什二三，乃退營於數十步外，退營於礮所不能及之地。圍守益固。光弼遣人詐與賊約，刻日出降，賊喜，不為備。光弼使穿地道周賊營中，搘之以木。至期，光弼勒兵在城上，遣裨將將數千人出，如降狀，賊皆屬目。俄而營中地陷，死者千餘人，賊眾驚亂，官軍鼓譟乘之，俘斬萬計。」

李光弼雖然守城，其運用地道卻彷彿攻城；不但用地道坑陷對手攻城的器具與土山，還能神出鬼沒從地道中突出，把罵陣的敵人攫住處斬，甚至反向把地道開至敵營之下，用攻城時崩壞城壁的辦法崩陷敵營，乘亂開殺。難怪後來進攻懷州(上元元年，760年)時攻城地道施展開來得心應手，「光弼令僕固懷恩、郝玉由地道而入，得其軍號，乃登陴大呼，我師同登，城遂拔」 。

新舊唐書、《冊府元龜》都沒有提到穴地擒敵具體是何人，不過《資治通鑑》倒是明白地寫道「安邊軍錢工」幫了大忙，小字注記道「安邊軍在蔚州興唐縣。蔚州有銅冶，有錢官，故有錢工」，換言之，與其說是單純的鑄幣工人，不如說還包辦了銅金屬原料的開採與冶煉，從而把開礦的本領發揮到守城穴地上。隋代比起前朝，特別著力於開採銅礦，且把所有開採權收歸國有。唐代繼承了前朝的遺產，但規模更加擴大，開放民間經營之故；除了西北邊境，一般允許私人開採鐵礦，玄宗時期民間採挖銀礦更為普遍。既然政策開放，公私兩廂開礦活動興旺發達，許多技術進一步得到採用或推廣。目前已發掘的唐代礦坑遺址不但已發現用來排除坑道積水的涵洞、水車與水池(以便分級提水，有的礦坑上下可分四層)、可能用來運礦石的礦車載具與車輪，礦坑的規模也遠邁前代，深入地底20或60公尺以上，最深甚至距離地表108公尺 。唐代發達的地下礦脈開採活動，是李光弼花式挖掘地道的前提條件之一。

而太原的特殊環境也說明了何以圍城軍隊被地道嚇到看清地步才敢移步，「軍中皆視地後行」；常理推斷，守城方挖掘地道如何神乎其技高效率，也不至於規模大到到處是坑。不過恰恰也是在唐代，太原西山煤田已經開發，虎峪、官地、晉祠、清源已發現了不少唐宋時期開採煤礦的窯洞遺址 。換言之，史思明所部所在的戰場環境，正好已遍布了已開採或正開採的礦坑與礦道，有現成的地道網可資利用，這就難怪攻城者觸處是坑寸步難行了。

了解到唐代蓬勃的開礦活動與較前代成熟的開礦方法，也才能比較深入地理解另一場地道戰。建中四年(783年)涇原兵變，朱泚為亂軍擁立，逼得唐德宗逃至奉天，隨後遭到圍攻，形勢十分危殆，「人心危蹙，上與(渾)瑊對泣」，而「城中動息，賊俯窺之，慢辭戲侮，以為破在漏刻之頃，時令騎將環城招公卿、士庶，責以不識天命」。《舊唐書》〈渾瑊〉傳接著寫道：

「(十一月)十五日，賊造雲橋成，闊數十丈，以巨輪為脚，推之使前，施濕氈生牛革，多懸水囊以為障，直指城東北隅，兩旁構木為廬，冒以牛革，迴環相屬，負土運薪於其下，以填壕塹，矢石不能傷。城中恟懼，相顧失色。…

…前一日，瑊與防城使侯仲莊揣雲橋來路，先鑿地道，下可深丈餘，上積馬糞，深五六尺。次二日，即令爇火，次一日復下柴薪夜燒之，平明，火焰高於城壘。是時，北風正急，賊乃隨風推橋以薄城下，賊三千餘人相繼而登。城上士卒皆久寒餒，又少甲冑，瑊但感激誡厲之。以飢弱之眾，當劇賊之鋒，雖力戰應敵，人憂不濟，公卿已下，仰首祝天。賊徒至地道所，橋脚偏陷，不能進。須臾，風迴焰轉，雲橋焚為灰燼，賊焚死者數千，城中歡譟振地。時瑊中流矢，遽自拔之，血流霑沫，格鬥不已，初不言瘡痛，以激士心。」

《舊唐書》〈朱泚〉傳則寫道：

「十五日辰時，梯臨城東北隅，城內震駭。渾瑊使侯仲莊設大坑，為地道陷之。又縱火焚其梯，東風起，吹我軍，眾頗危。俄而風迴，吹賊軍，瑊益薪潑油，萬鼓齊震，風吹俱熾，須臾雲梯與兇黨同為灰燼。城中三門悉出兵，王師又捷。」

在上述戰例中，不是進攻方挖掘地道，而是渾瑊預先估算「雲橋」的可能路徑挖掘地道，其中鋪滿燃料，既坑陷「雲橋」，同時又能及時將其燒毀。不過《舊唐書》〈渾瑊〉傳的敘事邏輯比較奇怪，先說渾瑊先已放火燒馬糞，「火焰高於城壘」，但如果地道火坑肉眼可見、叛軍還算心智正常，沒道理硬要無腦勇闖面前火牆自坑、雲橋推給對方燒。《舊唐書》〈朱泚〉傳與《資治通鑑》 都把點火寫在雲橋陷入坑中之後，看來比較合理，然而《新唐書》〈渾瑊〉傳也和《舊唐書》〈渾瑊〉傳一樣把「掘大隧，積馬矢及薪然之」寫在「賊乘風推梁以進，載數千人」前面。另一項疑點則是當時敵軍進攻的是城東北角，冬天又吹的是東北風，一把火燒到高出城壘，顯然燒到守城方自己人的可能性更大。

或許合理的過程應該是：渾瑊點燃城內隧道的另一端燃起大火，火焰高漲，但其實遠離交戰的城壁，而火焰則隨著燃料一直延燒到城外的坑道深處，暗中燒崩了攻城雲橋必經之路底下岩層，於是雲橋一過便遭坑陷，隨後大火出而焚燒。坑道內燃火，其實是戰國時期以來開礦常用路數，名為「火爆法」，遇到礦層過於堅硬時先加以焚燒使其鬆脆，之後便容易開採 。渾瑊的地道可能是開挖在堅硬的岩層中，難於深挖，但挖空後也容易承重，因此不易崩塌；挖好後再焚燒坑道，使其周遭岩層一崩便碎，儘管地表來看完好如初，或許人走在上頭也無事，然而一旦推橋進攻、重壓過鬆脆的岩層，便遭坑陷。

唐代鼓勵私人開礦不僅有利於攻守雙方開展地道戰，可能同時還便利了一般老百姓躲避兵役、逃離兵燹。唐懿宗玄通十年(869年)龐勛叛亂，康承訓率領大軍七萬餘前往討逆；而龐勛分兵四出，守城兵力不足，雖然強徵平民為兵，卻是：

「城中不及數千人，龐勛始懼。民多穴地匿其中，勛遣人搜掘為兵，日不過得三二十人。」

老百姓恨不得、也名副其實地鑽到了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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