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安史之亂》一部極具啟發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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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安史之亂這個題材是很難讓我下手去買了，一般傳統敘事，已經很難有什麼新意。後來，看張詩坪、胡可奇兩位作者的這本新作在豆瓣網評分高居不下，又有李碧妍教授的推薦，我就去翻了一下，然後決定買了。

歷史上有很多決策，只看表面是很難明白為何會如此，例如最多人常常思考的，就是玄宗為什麼要逼哥書翰出潼關與叛軍決戰，真的是因為楊國忠的讒言如此的失策嗎？不是喔，不是這樣的喔。兩位作者告訴大家，其實是因為經濟。這就是貫穿本書最大的重點。

‧李、楊兩人的忠與奸

史書一般都會描述老皇帝承平日久而變的昏庸，信任李林甫、楊國忠兩個大「奸臣」，放任節度使安祿山坐大，才釀成這場災禍。但兩位作者認為，這些都是肅宗朝為了彰顯奪位的合法性，刻意渲染，營造出來的「事實」。玄宗接手的是一個開始出現衰頹之兆的國家，土地兼併嚴重、府兵制敗壞，租庸調失靈，而新的外患卻正在冒出頭。他不甘心只當個守成之君，而要有所作為都離不開一個字：「錢」！

自漢末以來，中央朝廷都是在跟豪強爭奪人口(財富)，唐初，鑑於隋亡教訓，李家只能跟這些既得利益者妥協。過了百年之後，兼併跟隱戶這種老毛病犯了，稅收上不來，支出卻暴增，而那些所謂的「賢相」及其背後的既得利益者官僚群體只會勸皇帝擺爛，然後美其名“與民休息”，這叫李隆基如何能忍？所以，李林甫就是他找來斂財的幹將跟打手。編
《唐六典》，將主要貨幣絲帛等的價值做一個規範，促進了經濟跟減少收稅時的混亂，並且大力清除隱戶，增加國用，讓朝廷可以無後顧之憂的養大軍於邊境，進而征討四夷重振天可汗雄風。也難怪儘管此人戀棧權力，有儒家筆下的各種「惡行」，皇帝卻總是視而不見了。

至於楊國忠，傳統史家都把他描述成依靠楊貴妃上位的奸臣。然而實際上此公跟貴妃的親緣淡薄，比之更有資格的楊姓親族多如過江之鯽。確實，楊國忠在四川打拼的時候多少利用了這點然後被有心人士送入京，但也不過是滄海一粟，之所以能入李林甫跟玄宗法眼，是其在職位上出色的理財能力。

此人接替李林甫，在帝國的貨幣問題上發揮了才能。楊國忠讓大量的優質銅錢進入市場，好「良幣驅逐劣幣」。然後改善鑄幣流程，培養專業技術人員，大大降低了成本，讓唐朝的缺幣問題獲得了和緩。因此，玄宗賦予楊國忠大量使職權限不是為了讓他多領俸祿或者是偏愛，而是要讓他有更多的權力去施展其理財的天賦，好解決開銷日益龐大的國庫危機。只是他完全執政時間太短，又因與安祿山的不和，引爆了叛亂，具體政績無法呈現或被掩蓋了。

李林甫跟楊國忠某種程度上也都算是背鍋俠，他們為帝國斂財，位高權重但也樹敵無數，作者引用了一段史料證明了李林甫父子並非毫無覺悟，但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這句話適用範圍真大，對那些掌握史筆的儒家士人來說，忠奸是按照他們去定義的。這些逢迎君主之惡的聚斂之臣，是得不到好評的。

‧河北厭唐？

本書沿用了陳寅恪的論點：以關隴集團與河北士族的衝突來解釋安史之亂爆發的深層原因，這原是個極有創見的論點。不過，這些年也漸漸出現反駁的聲音，例如于赓哲教授則曾拍一支影片反對，他認為就算這個集團曾經存在，基本上到了玄宗朝也早該消失了。

但作者們對此是有更多的補充性說明。他們認為這種衝突是一種積年累月的宿怨。過去關東跟關西之間撕裂成不同勢力的衝突累積成的舊恨，加上經濟重心轉移後的蕭條，預算分配上的不公等等，最後加上大量胡族移入，致使河北對遠在天邊的唐廷離心力很高。

這其實是屬於歷史解釋的範疇，你很難找到證據證明「河北人普遍反唐」，畢竟大亂爆發後，也是有諸如顏家這樣的河北士族誓死捍衛朝廷的例子。不過至少歷史上河北諸鎮軍民是挺懂得捍衛自己的權利，反正中央朝廷後來沒了他們也不是不行，只要表面上還服從就好，還可以讓其自力更生的去擋北方異族。

至於對安祿山，唐玄宗這個搞一輩子權謀鬥爭的老手，怎可能是毫無防備？錯是錯在低估了他能號召的力量，沒有估算到安祿山利用自己的身分背景，收納了許多流亡的胡族成為自己的私人武裝，再加上那些對朝廷反感的失意群體，就構成了其反叛的基礎。

‧玄宗的抗敵戰略

如前所述，肅宗朝為了合理化奪權的理由，在史書做了各種曲筆讓叛亂初期的老皇帝有各種決策失誤。然而，其實玄宗平叛戰略就是「不惜一切代價」的在洛陽一帶防線拖住叛軍，直到西北援軍到來，然後再跟師老兵疲的敵人決戰於城下。這是個合理的判斷與抉擇。而這個「代價」就是封常清與高仙芝。他們兩人都帶著以少數精兵為主體的菜鳥，去面對如狼似虎的安祿山的河北邊防軍，雖顯然有些悲壯，但卻不一定是必死。

作者指出，封常清負責洛陽，這裡是東都，地勢險要，糧食充裕，即便是帶著一群新兵，要守到援軍到來也絕非不可能。但這個老兵油子卻不這麼想，他出戰兵敗還可以跟皇上說我盡力了，但圍城陷落卻是必死無疑。結果封常清率這些菜鳥去跟叛軍精銳鐵騎野戰，丟個精光，灰溜溜的逃走。在陝郡的高仙芝顯然被封常清的速敗嚇傻了，而且對方肯定隱匿了真相，只強調敵軍有多強大，並勸他後撤死守潼關才是上上之策。高仙芝在這種情報不對稱的情況下，做出了最安全但在政治上最失敗的決定。

傳統史書把罪過賴給了當時的監軍邊令誠，說他因為跟高仙芝索賄不成，於是讒言構陷。但兩位作者指出，此人在西北跟高仙芝本就是老搭檔，還救過他一次；而高仙芝本身也是個貪腐的人，跟邊令誠早就「有福同享」過，沒道理這時候才鬧翻。史書記載邊令誠多次向高仙芝進言被拒絕，作者認為是他明白皇帝要死守洛陽、陝郡的戰略意圖，所以苦勸他別退，但不被聽從。出於自保，只好向玄宗告發。

原本的盤算完全落空，皇帝震怒之下，自然毫不留情的將二將處死。封常清一代名將，卻出於私心置大局於不顧，雖非完全不可理解，但終究是死有餘辜。高仙芝就多少有點值得同情了，兩位作者再次指出，他如果沒有誤信，當時從長安的援軍已經出發，死守陝郡面對只有騎兵的叛軍先鋒守個十天到援軍來應該不是難事。

兩位作者在邊的歷史解釋有點大膽，但卻非毫無道理，以封常清的能力，守的又是洛陽險要之地，卻丟的如此之速，雖說帶的不是精銳，但對方也只是先鋒騎兵，實在太難理解。

‧都是為了錢！

玄宗逼哥舒翰出潼關決戰大敗，是安史之亂初期整個局勢轉壞的轉折點，歷來史家對此都大惑不解，傳統史書則歸咎於楊國忠的讒言。但其實，都是因為國庫真的沒錢了。

關中的產能，早已負擔不起一個管領天下的首都，特別是龐大統治階級，乃至軍事重心轉移到西北之後，更是無力。即便是在太宗乃至睿宗這段帝國“盛世”，仍有多次皇帝不得
不東移洛陽就食的難堪紀錄。

玄宗決心改變這個情況，他尋找了有能力的官僚努力改革漕運。裴曜卿做到了，他改善了從揚州運到關中的路途中最困難的一段：洛陽穿越陝州到長安，大大的提高了運輸量與降低耗損，終於使皇帝不用再當一個“逐糧天子”。然而，叛亂爆發，淪陷的地區完全截斷
了從江南來的糧道。雖然玄宗很快地就改從長江流域經漢中轉運的路線，但效率完全不能與之相提並論；安祿山也發現了這個情況，派兵進攻南陽，企圖再次切斷。

而且，掌握帝國最後一支精兵的哥舒翰，此時漸漸露出的桀傲不遜，也讓玄宗日漸不安；他迫使皇帝殺了政敵安思順，又有謠傳要對付楊國忠，這些舉止幾乎跟叛軍無二致。如果國庫又拿不出軍餉，玄宗實在無法想像這軍頭會做出什麼。所以，儘管河北局勢大好，南陽一時也守住了，老皇帝卻無法等了。

缺錢這種苦，其實李亨也懂。
肅宗的心腹謀士李泌曾提出一個持久戰策略，贏得了如胡三省、王夫之等史家的肯定。他主張，朝廷並不需要急著收復兩京，先布軍牽制，然後利用目前掌握山西的地形優勢，分頭進擾河東、河北等地，使燕軍疲於奔命。待其衰弱之後，再與回紇聯手直撲其大本營范陽，可一戰而定。皇帝乍聽之下覺得真是奇策，但當李泌再次建言時，卻被他用各種理由推託掉了。

原因無它，李泌只顧著他的軍事跟謀略計算，卻沒有顧慮到經濟帳。當時肅宗在西北的朝廷，要收到江南來的稅賦也是千難萬難，而光憑這附近的物產，根本撐不起龐大的軍事開支。相反的，中原最富庶的河南、河北都在燕軍手中，儘管他們不得民心，但畢竟實在的佔著那些土地。玩長期戰？誰勝誰負還很難說呢……

後來，吃過幾次虧之後，唐廷最終用備受爭議的「允許劫掠」為條件，求得回紇支持，打贏了香積寺、新店兩場戰役，收復兩京。許多史家都不解跟斥責為何肅宗沒有趁勝追擊安慶緒，答案也很簡單，國庫又空空如也了。肅宗後來提拔了第五琦，使出各種渾身解數的搜括財源，還搞出了貨幣大貶值，結果反而被熟悉這套路的臣民反殺。

唯一可以覺得比較安慰的，大概是對面的燕軍也沒好到哪兒去。史思明也是窮的響叮噹，竟也效法大貶值，雖然他收效一時，但也把底下人得罪光。標準的「手術成功，但病人也死了」。

‧這是一個父慈子孝的年代

鄴城之戰在傳統敘事，就是監軍魚朝恩控不了場，結果唐軍各行其事，然後被來援的史思明趁機擊敗。當然，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但，讀史者不免會問，若非如此，是否結局就會不同？廣平王李俶之前表現的很好啊？為啥不讓他再出來呢？

自從那位太宗皇帝開了先例之後，「父慈子孝」就成了他們李家的「優良傳統」。太子之前督軍確實表現出色，協調各路人馬，在軍中廣結善緣。恰恰就是這樣，肅宗就不得不防這個兒子。特別是，李俶跟他三弟李倓都跟當時權勢滔天的張皇后、李輔國不合，甚至鬧到最後肅宗把廣寧王賜死，太子一怒之下，本想拚個魚死網破，但被李泌勸住。但如此一來，皇帝又怎麼會信任自己的兒子呢？要是真要讓他平了亂，怕不是也很快就要「被退休」，去跟太上皇玄宗一起養老了。

歷史諷刺的地方在於。唐朝這邊「父慈子孝」，對面燕軍也不遑多讓。安祿山的死，兩位作者是對傳統敘事中被安慶緒所弒的說法提出質疑，他們考證這個說法是在史思明搞獨立之後才開始流傳，懷疑這是他的栽贓。安祿山晚年已經糖尿病晚期，本來救命不久矣。作者懷疑他是被近侍所害，但安慶緒等逼於情勢只能秘不發喪。

至於史思明，他本來也只是安祿山手下眾多軍頭之一，只是利用單獨回援河北時掌握了機會坐大，才最終篡得了帝位，其他人未必有多服氣。為此，史思明只有盡快打造出一個官僚體系，試圖以文制武來控制他們，而這也埋下了不安的因子。但真正把火點燃的，是前面所述，史思明為了籌錢，搞出了貨幣大貶值的險招，結果眾將兵發現仗打贏，自己的財產卻縮水了，無不憤怒。馬基維利說：「殺父之仇易解，奪財之恨難消。」恰好史朝義與其父鬧的不可開交，於是眾將便逼他出頭弒父爭權。只是這麼一來，燕國就真的中央威嚴掃地，徹底崩盤，直到各自尋出路了。

‧睢陽城的神話

張巡、許遠的神話是很多人兒時會聽到的，但這是唐朝官方宣傳下的產物，很多細節經不起推敲。

首先在兵力上。令狐潮區區一介降將，安祿山能給他多少兵？尹子奇從河北來，還要防禦回紇人，能帶的兵力有限。官方戰報說張巡等人殺傷了燕軍十幾萬，香積寺、新店兩場決戰都沒那麼多人！

缺糧食人是有的，但南霽雲帶著援軍回來時也帶回了一些牛馬，又維持了一段時間。史書說的殺妾給士兵吃，兩位作者認為，是因為當時城內流行疫病，而古中醫確實有人肉可以當藥材的說法，這可能才是原因。

事實上睢陽並不是沒救的，只是這座城並不是當時最優先戰略之地。而張巡這個呆子不懂得政治，玄宗、肅宗父子鬥爭時，他選了一個自認為大公無私的中立，下場就是不管哪一邊都沒人願意冒著風險全力去救他。

這些當然都是不能說的黑歷史，所以唐朝官方只好努力塗脂抹粉，美化這群忠臣義士了。

‧代宗為什麼躺平了？

安史之亂剛結束沒多久，本以為太平日子要來的代宗，又倉皇逃離京城了。這次是西邊來的吐蕃人打碎了他的美夢。為何會如此？兩位作者說，都是皇帝自找的。

覺得解決了父祖沒有收拾的叛亂，李俶(此時應該名為李豫)有些飄飄然，對內，他解決了張皇后，拔掉了跋扈的李輔國，如今可以放手施政了。於是，讓程元振當打手，代宗開始對各軍頭下手。最具指標性的是來瑱，他乖乖地放棄兵權入朝了，沒多久卻被流放跟賜死。史書說是因為跟程元振不睦，但明眼人都知道背後是誰指使的。

吐蕃直奔長安，傳統史書說是因為程元振隱瞞軍情所致，但兩位作者吐槽，以唐朝的政府機能，程元振何等本事可以瞞天過海，一眾官僚全都閉口不言，代宗眼瞎耳聾？其實真相是，西北各路軍頭不滿朝廷削藩，各種擺爛，才讓吐蕃無後顧之憂的長驅直入。而且李豫在那邊大喊護駕，許久都沒人響應。有一位太常博士就忍不住直言痛批：「都是皇帝你狡兔剛死，就馬不停蹄了烹了走狗，這下好了，沒人肯替你賣命了吧！」代宗無奈，只好請出郭子儀來收拾殘局。

當然，老奸巨猾的郭子儀也不傻，他此刻就一心替皇帝退敵，在同僚眼中豈不成了「叛徒」？盤算著吐蕃人孤軍深入也待不了太久，在那邊裝模作樣一陣子，這才去認真辦事。不過，可別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皇帝在這之前就跟僕固懷恩鬧僵了，現在也開始算總帳。不過這次因為郭子儀跟他也有恩怨，所以就有認真出力，雖然差點就真的把唐廷給掀了。經過這兩件事情之後，代宗李豫有記取教訓，開始躺平，不再去招惹那些藩鎮了。

當初，讓我下定決心買這本的，除了試讀之後的感受外，還有來自李碧妍教授的推薦。她說，「要找一本全面性敘述安史之亂的作品，幾乎沒有。」這個確實是的，在本書之前，市面上大多是比較傳統敘事的，例如台灣麥田引進的，個人也拜讀過的石雲濤所撰《安史之亂》。雖然故事性很強，講述的也很詳盡，不過大多都是把傳統史書整理結合的成果。

而在本書中，兩位作者嘗試以經濟背景為主軸，輔以軍事跟政治去解釋這場影響唐朝國運的變亂，雖然觀點未必是全新的，有些解釋或許還有討論的空間，但它確實讓我甚有所得。不過我也得坦白說，雖然兩位作者表示他們有請專人繪製軍事地圖，但我個人看到成品之後發現心血跟品質似乎不成正比。或許他們可以參考一下台灣的黎明書局出的，以前三軍大學編的《中國歷代戰爭史》繪製的那些地圖。

兩位作者在後記自問自答了一個問題：「如果沒有爆發安史之亂的唐朝會是怎樣的面貌？」，然後又說：「開元、天寶無疑是唐朝在制度上的一個轉變期，大量的職業軍人的興起，他們即將從政治跟社會層面影響這個國家。玄宗的高財政支出跟開疆擴土是無法長久持續的，即便不是安祿山，問題也早晚也會因為其他的緣故爆發。」

節度使是唐朝對這種轉變的一種回答，在龐大的邊防壓力下，擁有適度專斷權或許是一種出色的解決之道。許多人看到其危險性，但更多是來自於主政者自身的失策，而非制度不可解決的缺陷，畢竟也不是眾皆安祿山或朱溫。說到底，問題終究還是在「人」本身。

研究藩鎮跟中晚唐，了解「安史之亂」是不可能繞開的主題，而這本書是我目前讀過最全面性跟啟發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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