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如果能夠選擇（六）彩虹的光芒

回到旭川，這趟日本實習之旅也即將進入尾聲。在經歷了那夜的激情，以及隔日延續溫存的浪漫之後，我和他的關係並沒有如小說般迎來美好的結局，而只是降解成了偶爾在IG上按讚、有時回覆對方限動的泛泛之交。或許在波濤洶湧的當下，我們都無意間把自己心靈的某一部分送給了對方，但在激情退去之後，彼此才真正看清了在這甜膩的糖衣之下，只是無盡的空虛。

離別之後，我依然時常傳訊息關心他的生活，但他的種種回應卻早已失去了當時的溫度。

說沒有覺得可惜嗎？那是不可能的。

但說真的很難過嗎？我想，其實在他3天回覆一次訊息的頻率中，我已逐漸放下了對他的渴望。

這樣速食般的戀情，在退潮時也終於消失得無聲無息。送出去的，就當作留給對方的回憶碎片，儘管心中的不捨之情依然時常拉扯著淚腺，至少證明了我們曾經在彼此心底佔有一席之地。但願多年之後，當我們回想起那兩日如情侶般的牽連，腦中依然能浮現出對方最真摯的笑容。

9月，大二上學期。

我站在二活（第二活動中心）6樓的走廊上，心中忐忑。

「幹，人怎麼這麼多啊…」我憤怨的想著。

自從擺脫大一壓抑的生活之後，我決定接納真正的自己，同時也報復性的重拾大學生該有樣態。遊戲、社團、戀愛，這些大學四年該修足的學分，終於在大二時潛入了我的人生裡（就是沒有唸書嗎？）。

台大是一所校園風氣非常自由的學校，社團表演、系上之夜、舞會、迎新，各種千奇百怪的活動遍地開花，因此開學季的活動中心總是擠滿了嚮往加入社團的新生，而我一個大二老人擠在這群小大一的行列之中，像極了硬是要旁觀校外教學的恐龍家長，不時讓我有種走錯棚的感覺。

我看著605教室門邊大大的「GAYCHAT」字樣，心想著大一社團博覽會意外路過的，那掛滿彩虹旗，不停有社員抓著路人抽獎，總是充滿著歡笑聲的攤位。「原來台大也有同志社團啊，而且還是正式的社團。」是我當時心中的第一個想法。如今的我直挺挺的站在社團教室的門口，雖然早已不是當年那武裝的自己，但如此招搖的社牌仍然在我心中掛起了一絲的不安。

反正也沒人認識我。

「嘿！你怎麼在這裡？」一個聲音從我耳旁傳來。

我轉頭一看，是高中隔壁班的同學。

「幹！我真的不要再立flag了。」我咒罵自己。

「呃…我來看看有什麼社團啊哈哈…」我尷尬的回他，一邊凝視著身旁的樓梯，腦中盤算
著等等露餡的話要怎麼用最快的速度花式逃離。

「你之前大一沒加社團嗎？」他好奇的問。

「大一的時候想說先以課業為重，所以就沒有想說要加。」我用官腔的口吻應付著他的攻勢。

「是喔。」他點點頭，若有所思的問道：「那你想加什麼社團？是這個嗎？」

我看向他手指方向的604教室，窗戶內一群男同學高聲唱著日文歌，門口的社牌寫著「日文歌曲社」，內心鬆了一口氣。

看來這個人完全沒有看到我的雙腳已踏入了充滿著彩虹的領域，對於身旁的那些花枝招展完美的無視，腦中只有理工＝宅宅＝日文這個莫名其妙的方程式。真的是直男，腦袋迴路就是一條直線。

「也沒有啦哈哈…我等等繞一圈再看看，先掰。」語畢，我便用最快的速度往教室的反方向走去，心想先躲個幾分鐘之後，他會不會就此離去。

5分鐘後，我走回教室門口，果然已看不見那個身影。

我卸下心防，暗自竊喜的同時，內心的五味雜陳卻也浮上了心頭。為什麼我依然選擇如此的躲躲藏藏？難道說我還未完全走出家庭的陰影嗎？還是說我跟本就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真正的自己？數月前的掙扎再次佔領了腦海，顫抖著的雙腳再也沒有了先前的固執，彷彿只要輕輕一推就能將我送離這棟大樓。

我，依然沒有準備好。

「想加入GC的朋友，可以進入教室囉！」一個高亢的喊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走廊上的新生猶如嗅到飼料的鯉魚一般，一湧而上的朝門口擠去，我盯著這荒謬的陣仗，內心只有滿滿的驚訝。這些…全部都是同志嗎？看著這些新生臉上露出青澀的笑容，我突然覺得剛才的掙扎很可笑，雖然還沒有勇氣對著全世界表白，但至少在這個屬於彩虹的國度之中，我能夠更輕鬆的做自己。

「既然都來了，就不要留下遺憾。」我對著自己打氣，加入了沙丁魚的隊伍。

「嘿！來寫名牌！」一個瘦小的男生坐在接待桌，對著我招手。

「名牌？」

「對呀，這樣才能讓大家更容易互相認識，所有人都要寫。」他指著自己左胸前的名牌，對著我笑了笑。

「那…要寫本名嗎？」我疑惑的問了他。

「本名、綽號，看你想要大家叫你什麼。」他圓圓的雙眼注視著我，好像我問了什麼白痴問題。

「好，那我想一下。」我思考一陣，接著說：「我叫毛毛。」

10坪的教室空間，擠滿了席地而坐的新社員，而露出驚訝神情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站在台上的社長。

「哇！今年的新社員怎麼這麼多！以前都才小貓兩三隻，這次居然把教室都擠滿了！」社長用浮誇的高音表達著心中的興奮。

其實在我第一眼看到社長，就覺得他應該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雖然在台上講話有點像小S，但私底下對待人總是用微笑溫柔的語氣，而在後續的迎新活動中，也時不時關心著那些和其他人比較沒互動的社員。他就像是整個社團的媽媽，細心照顧著每個社團成員。

在社長發表完簡短的感性談話之後，日光燈熄滅，教室陷入一片黑暗。

「霹靂雙嬌，出任務了！」燈亮，一位穿著正式的男人大喊。

接著社長和另一位社員身穿小飛俠服裝飛奔出來，一紅一藍，霹靂無敵。

「報告Mr. G，請問我們要出什麼任務？」紅色小飛俠問。

「我們的祖傳寶物被偷了，你們去給我找出來！」男人嚴肅的下達指令。

「是的Mr. G，不過…」藍色小飛俠抓抓頭，問道：「是什麼樣的寶物啊？」

「連這個都不知道！」Mr. G翻了翻白眼，接著拿出一個塞子形狀的東西，吼道：「就跟這個長得一樣！」

全場都笑了，我也默默笑了。老實說這種下流梗一般來說不太對我的胃口，但在這種場合下，嘴角卻也不自覺的上揚，或許因為這是我們才聽得懂的語言。

接下來的劇情說有多狗血就有多狗血，說有多無厘頭就有多無厘頭，劇中滿滿的槽點讓我時刻必須忍住自己的嘴巴不去戳破，但聽到教室中不時傳來的笑聲，我知道他們辦了一場成功的迎新。

劇終，社長回到了台上。

「謝謝大家來參加GC的迎新！那我們的迎新劇就到此結束了，下週還會有一場期初社大（社員大會），我們會舉辦小遊戲讓每個人更有互動喔！到時候也會正式讓大家入社，一定要來喔！」社長說道。

走出二活的同時，我彷彿把大一一整年累積下來的徬徨與怨氣一舉釋放。說真的，雖然我高中時交過男朋友，也有一些校內的同志朋友，但以當時男校的氛圍，我們依然得在眾多的眼光下埋葬自己。但今天在台大GC看到的，不是一群深陷在自我懷疑及恐懼中，必須時刻武裝自己的戰士，而是一個個誠心接納命運，活出自己的人生，臉上斗大的笑容訴說著「我們很正常，這沒什麼不一樣」的天使。

不需盡全力證明自己，我們的價值早已被證明。

第二週。

「歡迎各位社員參加我們的期初社大！等等我們會先進行入社社員的分家，接著還會有好玩的RPG活動喔！」小S社長依舊用那難掩興奮的聲線高聲喊著。

分家是在大學社團非常常見的為新社員分組的流程，由幾位新生組成一個「家」，接著由一位舊社員擔任該家的家長，而家長的職責就是帶動氣氛，以及在日後舉辦小活動，讓社員能夠更迅速的熟悉彼此。

我跟著社員的指示尋找到了我們家的位置，環顧四周，所有人也都差不多到齊了。在大約8位青澀的臉孔中，我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身影。

他擁有一個非常白皙的臉孔，稚嫩的臉頰上，卻具有些許大學生所沒有的滄桑，五官的比例完美的貼合，帶有憂鬱的神態悄然顯露出少許的不安。我順著他的頸部向下看，飽滿的胸膛正抗議著衣衫的束縛，結實的上臂綻放出狂野的線條。這個人，很帥。突然間，他也轉頭看向我。

眼神對到的瞬間，方才的憂鬱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柔的光芒，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所震懾，他也毫不避諱的望著目瞪口呆的我，嘴邊浮出一彎新月。

「這樣我們家都到齊了，那我們開始自我介紹吧！」家長的聲音響起。

我們開始依序自我介紹，這也是我自小以來最不擅長的環節。學生時代的我對於表達自己有著深深的恐懼，不是因為害怕他人的品頭論足，而是存在著某些自我打從心底不願去揭露。

「大家好。」輪到我的時候，我用著不確定的語氣向眾人說著：「我叫毛毛。」

「我是XX系的大二。」我努力擠出最後一句話。

「興趣呢？」家長急迫的問著。

「呃…音樂吧，我高中都參加樂團。」

「單身嗎？」持續進攻。

「單身。」

「角色？」剁剁逼人。

「…」

看著眾人刀鋒般的眼波，我只能用傻笑躲避他們的進軍。

「好啦這個不要逼他啦，之後大家還有機會再更深入的認識。」家長終於放過不知所措的我，說：「那換你吧！」

「大家好，我叫小剛。」一個低沈渾厚的嗓音。

我轉頭望向聲音的主人，是剛才那個帥哥。

「我是XX所的碩二。」他接著說。

碩二？難怪他看起來不像大學生，不過碩二才加社團不會太晚嗎？

「你很帥欸，單身嗎？」家長露出花痴的表情，嘻嘻笑的問著。

「對，單身。」

「那大家要好好把握機會啊！」家長終於忍不住大聲疾呼。

我看著他的臉頰逐漸染上紅暈，同樣用傻笑來對抗這詭異的氛圍。

「這個人，跟我好像啊。」我默默想著。

接下來的RPG活動跟我預想的差不多，反正大學生能生出來的東西就是那幾個，而我則是盡量讓自己在一群尚未熟稔的人之中玩得開心。個性使然，我和小剛沒有太多的互動，只是作為一起抱團的隊友，在數不清的任務及陷阱中闖蕩。

2小時後，活動結束。

「謝謝大家今天的參加！那我們活動到此結束囉！」社長在台上開心的說著：「想去續攤的等等在校門口的肯德基喔！」

「我好累，要不要去續攤呢？」我一邊心想，一邊朝門口走去。

小剛走向我。

「你等等有要去續攤嗎？」他問。

「不知道欸。」我實話實說，反問：「你呢？」

「應該會去吧！」他摸著後頸，靦腆的笑著。

「真的不去嗎？」水汪汪的雙眼看著我。

「嗯…」我考慮許久，終於答應他的邀約：「那走吧！」

肯德基的3樓，就是GC每週五的秘密基地，我萬萬沒想到一個同志社團可以在深夜佔領掉速食店的一整層樓。續攤的過程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事情發生，而我依然用招牌的傻笑來應付四面八方殷勤的問候，小剛則是和另一位社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在被眾人的七嘴八舌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同時，我用雷射光般的視線掃描四周，在這麼多新舊社員之中，外型最為突出的還是小剛吧！精緻的臉孔加上傲人的身材，也難怪一天之內就成為眾人所注目的焦點，不過在他標準的輪廓面前，我卻沒有當時在日本怦然心動的感覺。

當好朋友或許也不錯。

小剛或許發現了我在看他，也用溫柔的眼神回應著我的注視，暖陽般的微笑異常的使我心安。

頃刻間，我感受到了他眼中些微不同的神色，與面對其他人的冷漠有著截然不同的對比。

他想表達什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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