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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 泥中之人(三)

看板marvel標題[創作] 泥中之人(三)作者
ryo740
(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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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像是誰關掉了什麼開關。

革圻老茶廠外的泥地還在喘息。
水窪縮成一面鏡子,把舊廠區的日式木屋、苦茶樹、鐵皮製茶房,映成一幅無聲的舊畫。

日頭快落山的時候,宋靜然走到春蕪面前。

她手裡拿著一封薄薄的舊信,沒有信封,只用一條紅色棉線隨意繞了兩圈。
紙張舊得幾乎要裂開,每個摺痕上都泛著深色水跡。

「真的要去的話,就帶著這個。」

春蕪低頭看那封信,心底隱隱覺得奇怪,不僅僅是「真的要去的話?為什麼要去?」
更多的是,這不像是母親留給女兒的什麼行前叮嚀,而像是某種更古老、更遲來的「交割」——
一塊無法丟棄,但必須自行承擔的負重。



夜色將靜塚的輪廓慢慢壓扁,靜塚還活著,只是漸漸睡去了而已。

革圻茶廠舊帳冊裡記載著這塊土地的歷史:
昭和十八年,日本軍政在台設立「高濕帶心理再生試驗場」,名義上是為復健前線士兵,實則進行記憶重置、身分錯位實驗。

當時的靳青平,作為地方大戶,配合提供土地與茶廠資源,交換戰後茶葉輸出特許。

靳家的茶廠,在日治末期順利拿到出口配額,戰後又被國府接收,搖身一變,成為台灣特許茶商之一。

代價就是靜塚。

不能開發,不能買賣,只能進行無人知曉的「入泥儀式」。

靳家對外說那是忌動的風水地。
但家族內部留下的祖訓是另一套:

「靜塚乃血泥,不載名,不留聲。
入泥者,若名錯,終不得回聲。」



春蕪沿著後山的小徑走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一塊後山的小區域,在閃神的時刻、在睡夢中、在意志薄弱的瞬間、不斷地像是在召喚著她。

小徑已經幾乎被樹根撐破,一步一步走起來像踩在微微鼓起的脈搏上。

靜塚圈起來的那塊地,比她記憶中更小、更低,四周圍著歪斜的苦茶樹。

有些樹根裂得像老人乾枯的手指,有些半埋在泥裡,像早已死去又不得安息的什麼東西。

她站在邊界,低頭看著腳下那片深黑色的泥。
泥土表面平靜得異常,但仔細看,微微有些起伏,像是它在呼吸一樣。



木牌立在苦茶樹最密集的地方。

原本的字跡已經斑駁,只剩下零散的殘文在暮色中閃爍著微光:

「……入泥者……名錯……回聲……」

春蕪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

不是因為看懂了那殘字,而是那股黏著在空氣中的氣味——

那是濕土、鐵鏽、舊血混合過再腐爛的味道。

這味道她在茶廠從未聞過。

卻在夢裡、在高燒不退的夜晚、在那些數不盡的噩夢片段中嗅過。

每天睡前,春蕪都會吞下一顆暗褐色的藥丸,家中長輩說那是安神的藥,小時候誤入靜塚被嚇到、夢靨連連,宋靜然特別請中醫師調配的中藥丸。

這個時候卻回想不起,小時候,是多小的時候?



她打開那封舊信。

字跡清瘦細長,像在風中搖晃的草葉:

「此地初設於昭和十八年,高濕帶心理療育場。
土以骨為印,身以泥為書,記憶以名為錨。
名若錯,則聲不歸,魂不守,人失於泥。
故世代以茶葉掩場,以契書封地。
入泥者,不可命名,不可尋後,勿呼名。
——宋靜然」



她讀完,站在原地很久。
苦茶樹葉在風裡沙沙作響,像無數低聲呢喃,從地底漫上來。

地面忽然微微塌陷。

春蕪猛然低頭,看到自己的腳踝以下,已經陷入了泥地。

她想抽出腳,但泥土像有生命一樣,緩緩將她往下吸。

耳邊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聲音,從地底深處湧上來,像是誰曾在這裡,試圖呼喚過她的名字。

又像是她自己曾經被這片泥地呼喚過。

無數細碎的指尖,從泥水底下伸出,
輕輕撫過她的腳背、脛骨、膝蓋——

泥土裡,有什麼東西在貼近她。

不是腐屍,不是蟲蛇。
而是萬千的手交織成的名字。

無聲的、潮濕的、帶著血肉溫度的名字,
從腳底沿著血管,一寸一寸往上爬。

它們彼此低聲呼喚,摩擦出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

「她來了 她來了 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


春蕪想拔腿,但身體像被更深的泥拖住。

她的脊椎深處,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像被人在背後寫字。

一筆一劃,緩慢、工整,卻又錯位。

那筆劃刺進她的皮膚底下,沿著骨縫,刻下某個不屬於她的名字。

她的手指抓著泥地,呼吸急促,
卻說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誰???我是??忌摁齣嗯蜈 ——」

—革日艸。
——人斤。
——無三。



她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倉庫了。

只記得那一晚,苦茶樹影在窗外拉得老長,像無數張張開的手掌。

風裡的門吱呀作響,空氣像浸過泥巴的破布。

春蕪看向窗外。有一個人的影子。

高高胖胖,隱約有眼鏡的輪廓。
貼在玻璃上。

光線是從屋內打出去的。
照理說,影子應該投向外面。

那影子卻逆著光,向著她伸長,像從另一個地方意圖要爬進來的東西。

她下意識想要開口叫人,想喊出——
「窗」?
「玻璃」?

但嘴巴一張開,發出的卻只是一個模糊、像漏風的音節。

「尪 」
「噢 伊 」
所有的字彙都在舌尖滑掉、崩解。

玻璃上的影子動了。

它開始模仿春蕪的動作:
她往後縮,它也跟著貼近;
她舉起手,它也抬起手——
但每一次動作都慢半拍,像壞掉的膠捲影片,時間軌道錯了位。

然後,一陣風吹過,影子消失了。只剩窗玻璃上,留下一層像泥痕的印記。



她握緊還沾著泥巴的信紙,掌心一片冰涼。

靜塚的地底,還在慢慢呼吸著。


而她的心臟,也開始跟著那片泥土的節奏,一起慢慢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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