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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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上車流如織，紅色尾燈綿延成一條長龍。我疲憊地斜靠在客運略顯骯髒的玻璃上，但此刻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因為蜷縮在經濟艙上飛了那麼長的時間，幾乎沒睡。
雖然疲憊不堪，但心情卻從一落地就變得十分忐忑。

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家了，上次回家還是五年前，之所以那麼久沒回家，主要還是因為沒有歸屬感。

當年不顧一切飛到國外就是想要過一個我理想中的生活，想要生活在一個嚮往的環境裡。現在好不容易稍微站穩了腳跟，雖然經濟上還是很拮据，但還算是實現了夢想了。
從小我就熱愛漂亮的衣服和布料，但是全家沒有人能理解這種愛好，尤其我是個男孩。
我老家在南部鄉下一個小鎮開鐵工廠，我爸一直希望我能接家業，但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每天都在看女生的雜誌，而妹妹已經表明不可能接，所以將來工廠大概會收起來。

阿爸沒說過什麼，但我心中一直有種罪惡感，這種罪惡感也讓我想逃離家裡。

因為時尚工作的行程緊湊又總是跟春節期間卡在一起，我更有理由不回家了。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會想起一些回憶中熟悉的亞洲味道，雖然現在國外已經很好取得食材，但我不並不善廚藝，所以也好久沒有吃到台灣味。
我非常喜歡吃過年常吃的那種甜甜的粿食，甜粿和發粿之類那種又胖又難消化的食物是我的最愛。在國外就算能買到，但口味還是差很多，試過一兩次以後，我也不想試了。

雖然是春節過後才回到台灣，但我這次會停留到元宵節之後。

每年過年時候，阿母總會傳訊息嘮叨詢問我在那邊是否有好對象，什麼時候可以帶回來給她看一下。從一開始要我找個台灣人，到後來讓步到外國人也沒關係，我都只能隨便應付過去。

總不能跟她說我跟一個英國男研究生同居兩年了，我其實一直都是喜歡男人的。
阿母平常很常往廟裡跑，是個純樸又信仰虔誠的鄉下太太，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這種狀況，我想，都不要說破比較好。

只是這些年我開始有點疑惑為什麼在國外的日子越久，對家鄉的認同和思念卻越深。是不是一個人只要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久了，又只能見到這地方所有的缺點，而對所有優點又視而不見了呢? 當初不是拚了命地想留在異鄉嗎?

「算了，先別想了」我這樣跟自己說著。
車子繼續往前移動，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無法抗拒的倦意倏忽席捲而來，我閉上了眼睛，進入夢鄉。
*************

「請各位下車唷!」我大概睡了很久，身體很酸痛。
「到了？」我朦朦朧朧醒來，因為太久沒回來了，一時間竟然有點不知道身何處。
「車子有點問題，恐怕沒辦法動了。」前方傳來司機的聲音。
「我要到終站，請問現在到哪了？」我問道。
「前面走幾分鐘就到終站了」
我沒想到自己的運氣竟然這麼 “好”，車上還有另外兩三名乘客，全部都只能莫可奈何
地下車拿行李。

我拖著行李箱，還好我認出那間大十字路口的麥當勞，不幸中的大幸是，我家並不遠。我也不想攔計程車，反正不遠，順便散散步看看家附近的變化也不錯。
一路上不少機車呼嘯而過，台灣的路依舊地爛，但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多混亂又充滿活力的地方。在國外這個時間，路上早就完全沒有人煙了，我也不敢這樣輕鬆走在路上。

隨意走著，終於走回到老家，時間已經不早了，因為爸媽都淺眠，我不想要打擾他們睡覺，因此特別交代家人不要等我。

我輕手輕腳插入鑰匙，盡量小聲地打開門。
但隔著門我就聽到電視的聲音，我一開門就看到客廳燈火通明，
一切看起來平凡又熟悉，阿爸、阿母和妹妹聽到開門聲，都一起抬頭看我。

「你們怎麼都醒著，不是說不用等了嗎？」我尷尬地笑。
阿母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有眼淚在眼眶打轉，她的嘴角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她又微笑著說：「阿文！你回來了！菜…..菜都在廚房，自己去熱。」

阿爸和妹妹兩人都坐在沙發上，盯著我看，不發一語。
我當場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以往回來，阿母總會迎上來拉著我東看西看，檢查有沒有變瘦。阿爸雖然話不多，但也會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而妹妹則會馬上跳過來，興奮地問要我幫忙買的東西有沒有買到。然而今天大家的反應卻有點怪異，我.....做了什麼嗎？

「幹嘛啦，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笑著走進客廳，想拍一下最靠近我的妹妹，卻發現她微微側了側身，像是不動聲色地稍微迴避了我的觸碰。

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裡升起，我皺了皺眉，在心裡不斷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我並沒有問出口，所以當然也沒人回答。
阿爸突然拿起手邊報紙開始看，阿母繼續撿菜，妹妹則拿起手機，三人動作機械得像是刻意為之。

我突然覺得一陣恐懼的顫慄。

我自己到廚房熱了很簡單的菜，看起來是先前年夜菜的剩菜，匆匆吃完就躲回房間。
夜裡，我睡得很不安穩。我夢見自己被強烈的白光吞沒，整個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甩了出去，跌入一片黑暗。

我猛然驚醒，額頭滿是冷汗。
翻身下床後，我打算到廚房倒杯水。
我走出房間，又聽到電視新聞的聲音，客廳還是依舊亮著燈。

「都三更半夜了妳還醒著唷！」我心想老妹怎麼突然那麼愛看電視。

走到客廳，卻看到一家人竟然都還在方才我入門的時候的位置上，完全沒有移動。

「你們怎麼了？到底在看什麼啊？」我急忙問。

——「重大車禍，機場巴士失控翻覆，三人到院前已失去生命跡象，現正送往Ｘ醫院。」
新聞的聲音打斷了我，畫面中出現翻覆的巴士畫面，那正是我搭乘的巴士。
接著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電視上，世界瞬間變得靜默無聲。

我．．．．．．不會是死了吧
不可能，我試著捏自己的臉，竟然沒什麼感覺。
太好了，所以這一定是夢，但要怎樣才能醒來呢？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變得微微透明，穿過我的手掌，我竟能隱約看見地磚上的花紋。
我被嚇了一跳，但此時妹妹說話了。

「哥……」妹妹的聲音顫抖著。
「小婷......我......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妳是真的嗎？」我對著妹妹說。
「哥......我也不知道，我們以為你出事了！晚上的時候我們在看電視，看到新聞報導出車禍的消息，爸媽正準備出去現場找你，然後突然就地震了。好大的地震，大到連電都斷了，家裡變得一片黑，我還聽到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結果沒多久電又來了，竟然什麼都沒發生，沒有東西摔破，可是我們一直沒辦法離開客廳，電視也一直不斷播一樣的新聞，接著你就開門回來了，我們整個晚上都在嘗試。你看時間！」

她指著牆上的時鐘，時鐘是晚上8點半。

8點半的時候，我人應該在車上，但現在不應該是8點半啊!時空靜止了?
我安撫妹妹，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文，你不能在這裡。」阿爸突然開口說話了。
「你還能動的話，你要趕快回去。」阿母也開口，抓著我的肩膀。
我非常恐懼地發現，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她的碰觸。

我已經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了。

「什麼？回去哪裡？我在作夢! 到底要怎麼醒來! 」我激動地說。
「我們已經試過了，我們已經沒救了。但你還有救，要趕快回去Ｘ醫院」阿爸嘆了口氣說。
「什麼意思？什麼叫我們沒救了。」妹妹開始啜泣。
「妹妹！你要讓哥哥趕快回去，要不然他會跟我們一樣。」阿母突然大聲地說。
「我們怎麼了？你們到底在講什麼。」妹妹開始激動起來。
「剛剛的地震應該....很嚴重.....」阿爸搖搖頭，無奈地抹掉眼角的淚。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才不要走! 我要跟你們待在一起!」我大吼大叫著。

阿爸用力打我一巴掌，但他揮手時空虛的感覺讓我們兩人面面相覷。
「看吧!你還搞不懂嘛!我們都沒救了! 你出了車禍現在還在急救，你要趕快回去身體裡，我們走不了了!剛剛的地震很大，我們恐怕已經......已經死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們才沒死!怎麼可能! 我才不要!我才不要走!」此時我已經爆哭出來，但我眼睜睜地看到他們三人的下半身越來越透明。

妹妹聽著阿爸的話，呆愣了幾秒，接著卻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哥~你得趕快走了，我想阿爸說的是真的。」妹妹無奈地說，她也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阿文....快點....快點回去.....」阿母慌張地說。
「要怎麼回去!我不知道怎麼回去!我不想回去!」我瘋狂搖頭。
「哥!你不要鬧了!你憑什麼每次都麼任性! 你難道還要爸媽傷心嗎!你得活下來!」妹妹厲聲罵道，我呆住了。

我站在客廳中央，看著家人。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們的眼神迴避著我，為什麼我伸手時，妹妹不經意地避開。

「你得要用所有意念想著要活下去，自然回得去。」
「我們現在已經變中陰身，但你看起來還沒，快走吧! 」平常就篤信佛教的媽媽說了我們聽不懂的話。

我一直瘋狂地搖頭，想要擁抱我的家人，但我們彼此卻碰不到對方。
阿爸阿母和妹妹站在電視前，此時他們的表情雖無奈但卻帶著微笑。
「快走吧!阿爸很高興最後還能看見你!」阿爸說著，聲音還是哽咽著
「快走啦! 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妹妹比我堅強萬倍，這時候她還能打起精神跟我開玩笑。
「阿文，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阿母認真地說，兩行眼淚滑落。
我只好聽從他們的話閉上眼睛，在心中瘋狂地想著:「回到X醫院......回到X醫院.......」
此時四周突然像真空一樣安靜，我感覺腳下一空，整個人好像騰空了起來。
我想著趕快看家人最後一眼，但我張開眼卻只看到刺眼的白光，接著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迅速吸入一個白金色的隧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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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了!醒來了!」我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我瞇著眼，看到日光燈的重影。

我吃力地用力張開眼睛，看到石膏板天花板，耳邊聽到儀器聲和金屬碰撞的聲音，我開始認得這裡應該是醫院，忍不住哭了出來，身體的抽搐引起全身劇痛。

我活下來了，也認出眼前的女人，是我的阿姨。
我的家人不在她身邊，因為他們已經.......

「地震....爸爸、媽媽和妹妹.......」我口齒不清邊哭邊說。
我的身體連著點滴線和各種監測儀器，在病床上無法動彈

阿姨一邊擦著淚，一邊開口說話，但世界卻突然像被調成慢動作一樣，她的聲音變得低沉緩慢，我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此時不知道是誰突然用力地打了我的肩膀。

「先生! 到終點站了唷!」

我突然驚醒過來，滿臉都是眼淚，背後全是汗濕，發現自己坐在客運上面。
「先生，你沒事吧!已經到終站了!大家都下車了唷!」司機先生狐疑地說。

我並沒有回答他，用力咬了自己的下嘴唇，那強烈的痛感讓我馬上鬆了口。
「現在是幾點? 我們車子有壞掉嗎?現在在哪裡?」我情緒激動地問

「現在是11點啊!新竹和彰化都沒有塞車，所以比平常快就到了，請你快點下車，我要回總公司了」司機一臉遇到瘋子的樣子，開始變得不耐。

下車拿了行李以後，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裡，行李箱像是沒有重量一樣。

我一進門就打開客廳的燈，將行李箱一放就往爸媽寢室跑。

我刷地打開門，接著順手打開燈，他們被我這吵鬧的大動作吵醒，兩人從床上跳起來。

「噢! 是阿文唷! 阿你怎麼那麼早! 怎麼弄得乒乒乓乓!」阿爸戴起眼鏡說。

「阿哩呷飽未?要吃甜粿嗎?」阿母開始準備下床。

「咦?你這次好早到唷?沒塞車嗎?啊有幫我買到包嗎?」穿著睡衣的妹妹這時候也站在房門口，嘴裡咬著牙刷，若無其事地問。

我看著家人們如往常一樣的對話，雙腿一軟，整個人終於放鬆下來，那種失而復得的慶幸感讓我跪著狂哭了起來。

「阿伊哪欸底哭.......」阿母看著阿爸，疑惑地說。
妹妹也傻眼地站在旁邊看著怪異的哥哥。

後來我才知道春節那幾天台灣確實很多地震，初二的時候甚至有一次明顯的大地震，還有大樓磁磚掉下來砸到人。

總之，經過這次驚悚的夢境之後，無論如何，我下定決心以後要多回家，也一定要盡量回台灣吃年夜飯。

今天是元宵節，阿母煮了一整鍋湯圓，我魂牽夢縈的桂冠芝麻湯圓加上熱薑湯。
咬下一口，熱騰騰香濃芝麻餡從白胖的外皮中流出來。

唉！回家真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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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早預祝大家元宵愉快，我只吃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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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本來是黑暗結局，但想想元宵節寫了全家過世好像不太好

感覺有年紀以後的也不會說了呢

我很喜歡花生，但湯圓不知道為什麼不愛

台灣就是讓人又愛又恨

本來不想寫牌子，但對異鄉遊子來說就是湯圓就是桂冠！

過年不想寫太狠，要不然本來是讓角色慶幸之後又推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