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紙飛機

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已經有好些年沒回到這裡，時間像一條纜車鋼索，將我的車廂越拉越遠。
如今當我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心中竟然有些說不出的陌生感。曾經熟悉的景象不見了，我吸了一口氣，試圖找到一絲熟悉的氣息，空氣中那種泥土的淡淡草味，卻發現連風中也帶著一股不同的味道，都市化的氣味。

但我其實並不哀傷，即使現在小鎮已經變了樣，可是一回到這裡卻還是能感到安心，我不禁又回想起那年夏天.......
---------------------
國二的時候，因為爸爸工作調動的緣故，我跟著爸爸回到他的家鄉，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到了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城市，脫離以前的生活圈和朋友，中學生的年紀也不像小時候輕易就能跟陌生的小朋友打成一片，因此有段時間我都是獨來獨往的。

學校離爺爺的家不遠，我都是步行上下學。放學後雖然沒地方去但又不想那麼早回家，因此我常常在外面晃蕩。

有一天，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了一個公園，那公園的規模不小，裡面竟然有一個人工湖，湖邊還設置了長椅。
當時很流行小本的超商小說，我很喜歡在樹蔭下，坐在公園長椅上一邊聽音樂，一邊看小說消磨時間。
雖然說我沒有朋友，但我還算是一個能享受孤獨的人。

我往湖邊走，看到一個老太太坐在我習慣坐的長椅上，樣子有點奇怪。
她頭髮稀疏，穿著一件破舊的黑色外套，一直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
我有點害怕，這老婦人看起來精神不太正常。因為怕惹麻煩，我盤算著今天還是先回去好了。
我悄悄轉身，一邊慢慢往公園出口移動，非常不想被她看到。
但我才走沒兩步，就聽到背後一陣沙啞的聲音說:
「同學! 同學! 等一下! 能幫我一個忙嗎？」她的聲音很啞，好像講得很吃力。
我停下腳步，莫可奈何地轉頭，有點遲疑地問:「請問有什麼事?」
老太太看起來很高興，氣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很皺的廣告傳單，一邊熱切地問:「你會不會摺紙飛機?」
「什麼？折飛機？」我有點詫異。
老婦人用力點頭說：「對！可以請你幫我折飛機嗎？」
「呃…..我是會折啦……嗯…..好吧！」
我接過那張皺巴巴的傳單，蹲在長椅旁，在長椅上折出了一架紙飛機。
老婦人眼巴巴在旁邊看著我的動作，像小孩看著櫥窗裡的糖果似的。
當我把折好的飛機交給她的時候，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她雙手捧著紙飛機，像是捧著什麼無比珍貴的東西，一邊道謝，一邊往公園另一頭走。

我覺得她的腦袋絕對有問題，但看到她那麼喜歡那架飛機，心裡還是蠻高興的。
其實，我非常擅長折紙飛機，但已經很久沒有折了。老媽曾買給我一本折紙大全，第一頁就是折飛機。老媽很會摺紙，不只是一般最簡單的紙飛機，她還能折出很多不同的、樣式更複雜的飛機。除了飛機以外，其他動物也難不倒她。

紙飛機是她第一個教我折的東西。

隔天放學我又來到公園，我在心中暗自祈禱不要再遇到那個老太太，但不幸的是，我遠遠就看到那件黑色外套。
靠近一點以後，果然又看到那個老太太坐在那裡。

而老太太今天看起來表情倒是很平常，就好像在等人一樣，該不會在等我？
老太太一看到我，很開心的說：「同學！謝謝你幫忙啊！你今天能不能再折一支紙飛機給我？」
我看到這老太太的氣色比昨天好很多，連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好像都沒有昨天那麼老舊了，甚至是聲音都變得有精神了起來。
我突然覺得如果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能讓她變得有精神，這也是一件好事。
而且我折了紙飛機給她的話，她就會走了，而我也能獨享湖邊的時光。
就這樣，我又幫她折了一架紙飛機，她也如同昨天一樣，心滿意足地走了。

結果之後幾天，我竟然逐漸習慣了這件事情，連我自己都很驚訝，好像這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例行公事。

也許是因為，紙飛機對我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
那天，我照慣例到了公園的湖邊。
她又拿出一張廣告紙，因為太皺了，所以並不好折。

我很努力把它們攤平，開始動手折了起來。
「弟弟，你讀哪一間學校？」老太太一邊看著我折紙，突然開口。
這是第一次老太太除了要我幫他摺紙飛機以外，跟我說其他話。
「我讀德正。」
「哦！我兒子是你學長耶！看來他們制服有換唷！我都認不得了。」老太太很興奮。
「我也不清楚耶......我剛搬來。」
「不錯啦！德正老師很認真，我兒子畢業以後考到第一志願，後來去台北讀大學.......」
我摺好一架紙飛機，今天用的是比較複雜的折法，把紙飛機交給老太太。
我突然愣住了。
不知道是我看習慣了，還是黃昏的夕照照在她臉上的緣故，我覺得她的臉變年輕了好多，感覺只能叫她阿姨，而且她的神智十分清楚，頭髮也很整齊。
可能她一直都沒有很老，只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太邋遢了。

「阿姨，請問一下，你為什麼要這些紙飛機啊?」我忍不住問。
「我兒子小時候跟你一樣，很會折飛機，不知道是哪裡學的。啊他每次教我，我都學不起來。沒辦法，我頭腦就沒有他那麼好哩。他小時候的房間吼，到處都是紙飛機啦！他都把它串成一串一串掛在天花板上。」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開啟了一個不該開啟的話題，
「阿姨的兒子會不會已經過世，因為思念兒子才這樣講？」我在心裡腦補著。
「啊他現在在美國讀書啦，沒辦法常常回來。做媽媽的誰不喜歡孩子聰明，有成就。但是出去了，又每天想著不知道他在那邊好不好，有沒有吃飯。我想要家裡擺很多紙飛機，像以前他在家的樣子，偏偏我又不會折，所以就到處拜託人家幫我折。」她一邊說，眼神既滿足又落寞。
聽到他這樣說，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一陣情緒湧上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眶已經濕了。

我也有很想念的人。

「弟弟，你怎麼了!」她很慌張地問。
「沒有，只是，紙飛機是我媽媽教我折的，她教我折好多種不同的紙飛機，可是她去年過世了。」我一邊擦掉眼淚一邊說。
「這樣啊......」
「她不舒服很久了，但都忍著不說。我媽媽聲音很大，笑聲也很大聲，她為了不讓我們擔心，都撐著假裝沒事，每天都還是笑嘻嘻的。癌細胞都已經跑到腦部了，醫生說頭應該很痛，但她還是一直笑。她倒下去的前一天，還在跟我說笑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止不住話，就這樣一股腦把那壓抑在心中的悲傷和內疚說了出來，
一邊說眼淚就無法控制地一直掉。

突然，那個阿姨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很認真地說:
「阿姨跟你說，每個媽媽都希望能陪小孩一起長大，如果自己要先走，他們也不要看到小孩子為自己哭。阿姨知道一定你難過，但媽媽會希望你不要一直悲傷下去，要好好長大，好好活著，阿姨可以跟你保證每個媽媽都是這樣想的，聽到嗎?」

我一邊擦掉眼淚，一邊點頭，胸口的鬱悶情緒緩解了不少。

「說出來好多了吧!」阿姨繼續說，一邊拍拍我的肩膀。

我把紙飛機交給她，她跟我道謝，但我搖頭，覺得我才應該跟她道謝，阿姨跟以往一樣，往另一頭走掉，而我當天也沒有久留。
然而，從那天之後，我就沒在公園遇過那位阿姨。

幾天過去了，我都沒有看到她。我有點擔心，但這也沒辦法，希望她一切安好。
我回家的時候，看到有小挖土機出現在公園周邊，還看到一些交通錐把公園周圍的路口圍了起來。

進家門的時候，爺爺正在客廳看電視。

「回來了唷!你阿爸今天夜班唷!」爺爺坐在藤椅上，眼睛沒從電視移開。
我突然想到這個小鎮的鎮民關係蠻緊密的，會不會爺爺剛好認識那個阿姨。
我描述了一下那個阿姨的外表，有個兒子是德正畢業，考到第一志願後去了台北，後來還去美國讀書，然後還提到我每天都在公園遇到她。
「你去哪個公園?」
「就是有一個很大的湖的那個公園。」
「什麼?我以為你都是去另一個比較小的公園! 結果你是去敦昌公園唷!」
「怎麼了嗎? 還有阿公你到底認不認識啦!」
爺爺突然不講話，關掉了電視，一臉嚴肅。
他想了一下，接著緩緩地說:「聽起來很像我知道的一個人，我只知道她叫月秀，不過．．．．．」
「不過什麼？」
「唉......也是一個歹命人」

阿公慢慢地告訴我月秀的故事。

月秀是個外地人，老家在哪裡沒有人清楚，她嫁給鎮上一個在土地公廟旁賣麵線的，大家都叫他麵線財，兩個人就一起做著麵線攤生意。
月秀手腳俐落，嘴又甜，麵線攤生意越來越好，錢也賺了不少。結果阿財手上有錢了，開始有人帶他去賭間，阿財越賭越大，好幾次被人押走要剁他手指，都是月秀出面拿錢跟那些錢莊的人談判，結果阿財可能面子掛不住，回去以後也都沒給月秀什麼好臉色。
後來阿財是不賭了，但卻開始酗酒，整個麵線攤都丟給月秀，月秀一個人忙到後來還流掉一個小孩，還好他大兒子很乖，小小年紀就在攤位上幫忙擦桌子洗碗。
阿財酒喝到頭腦壞掉了，開始對老婆小孩動手動腳，鄰居雖然都打抱不平，但也沒辦法每一次都剛好能阻止。大家白天看到月秀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都在咒罵阿財那個夭壽仔。那時候打某打子的事情很多，有些鄉親都暗地咒阿財趕快死一死讓月秀母子解脫，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結果大概是老天爺真的看不下去了吧，阿財還真的有天喝醉酒掉進大圳淹死了，所有人都為月秀母子感到開心，沒人哀悼那個阿財。

月秀跟兒子就這樣過著相依為命但是不用擔驚受怕的日子。

月秀的兒子很爭氣，從小功課就很好，他都在攤位角落的矮桌子寫功課和讀書，有客人的時候還要起來幫忙。但實在是天資聰穎，在這種狀況下，月秀的兒子在那個大學錄取率極低的年代，竟然成為鎮上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
麵線攤寡婦的兒子上大學消息讓整個小鎮都沸騰了，月秀也很高興，請大家吃免費麵線，整整請了三天。後來她兒子去台北讀大學，很少回來。

再來就聽說月秀的兒子甚至拿到獎學金要去美國讀書了，說是要去讀跟飛機有關係的東西。
我聽到「飛機」這個關鍵字，那個阿姨應該就是這個月秀了。

「但，月秀阿姨到底是幾歲的人啊！她說她兒子正在美國讀書耶！」

爺爺聽到我這樣說，眉頭就更緊皺了，從藤椅上站起來走到神桌前點香。

「哎！你以後放學不要這樣亂跑！她是我這輩的人，二十幾年前就死了!」

我一聽簡直五雷轟頂，那我這幾天看到的到底是誰?

「月秀的兒子後來真的去了美國，所有人只要見到月秀就誇她真了不起，一個女人家養出一個這麼優秀的兒子。她當然也為這兒子感到非常驕傲，但不幸的是，她的兒子在美國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過世了。聽說是遇到搶劫還是車禍，總之發生了意外。月秀知道以後根本無法接受，久而久之，人就瘋了。」

「瘋了......那後來呢? 那這個月秀姨是怎麼死的? 」我連忙追問。

「有一陣子，她總是到處遊蕩，三更半夜都還在外面跑來跑去。她總是不斷重複說著:『我昧坐飛零機企找阮子...我昧坐飛零機企找阮子......(我要坐飛機去找我兒子)』，三更半夜聽到窗戶外面有這種聲音，很多小孩都被嚇哭，但大家都只是安慰家裡的小孩，說那是可憐的月秀姨，沒有人忍心苛責月秀。

後來有一天，月秀就被人發現上吊在土地公廟旁邊的那個大榕樹下，那是以前他們擺麵線攤的地方，她那個兒子從小就是坐在榕樹下的矮桌子讀書的。土地公廟的位置，就是現在那個敦昌公園。」

爺爺說完，點起另一炷香，遞給我。
「雖然月秀不是壞人，但陰陽有別，你還是不要再去那個公園了，放假的時候跟你阿嬤去一趟大廟。現在先來拜一下。」
我呆呆地接過阿公手上的香，雖然受到嚴重衝擊，但我並沒有害怕的情緒，只有遺憾和憂心。

失去至親的痛苦我太了解了，而且我總覺得沒有跟她好好告別，我深深相信月秀姨突然消失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

隔天我隨便編了一個理由說要去鎮上的文具店，依舊偷偷溜到敦昌公園。
我想到我應該往每次月秀姨離去的方向走，說不定她會現身。
我往從未走過的路徑走去，才走沒多久就看到一個個紅色的交通錐圍住了一棵大榕樹，旁邊有一台小的挖土機正在作業，幾個工人們正在大樹下商量事情。

我憑著直覺馬上向前，詢問工人們現在在做什麼。
「這棵樹要死掉了，要趕快移走，要不然下次颱風可能就倒了。」工頭一邊說，一邊指揮其他人說:「這個等一下要先從中間切斷!」

我什麼事都沒辦法做，只能愣在原地看著他們作業。

終於電鋸開始啟動，工人們準備將大樹攔腰截斷，木屑隨著刺耳的機具聲音到處飛散。
「小朋友你不要太靠近!」我努力伸長脖子，但工頭把我擋在交通錐外
「等等!這是什麼!」
突然，電鋸聲停下來了。
所有工人湧上去，我也趁亂湊上前。
沒想到被鋸開的樹幹早已成空心，而那空心的樹幹中，竟填滿了紙飛機。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工頭伸手拿起一架飛機，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之前折的結構特殊的紙飛機。

突然一陣狂風大作，樹幹中的紙飛機竟被風帶起，一架架被風吹到空中飛了起來，所有人目睹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都說不出話來
我想起月秀姨那句:「我昧坐飛零機企找阮子。」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我回到家跟爺爺和爸爸說了一切，爸爸和爺爺聽了也覺得很心酸。
「你媽媽教你折的飛機，你也教我折吧!」爸爸說。
後來我把老媽曾經教給我的所有飛機折法都教給爸爸，爸爸一邊折，一邊敘說他跟媽媽認識的經過和其他我從未聽過的事情。爸爸一邊說，一邊哭，自從媽媽過世後，爸爸封閉了自己，我幾乎沒看過他哭，他也沒跟我提起過老媽。

我們全家折了好多紙飛機代替一般給亡者的蓮花，爸爸甚至去買了一架航空飛機模型，把這些東西帶到了那暫時停工的大樹前。

我們把紙飛機和飛機模型都在樹前的燒金桶裡燒化了，大家都雙手合十。
爺爺喃喃地說:「月秀，你現在可以坐飛零機企找恁子了，你可以安心企了。」
「月秀阿姨，謝謝妳，我不會哭了，我會好好活著，讓老媽不再擔心。」我則在心中默念著。
----------------------
18年後
「把拔，你在幹嘛?」女兒稚嫩的聲音把我從回憶裡拉回現實。
「沒有啊!等一下就要去阿祖和阿太的家了! 他們都很期待看到小君唷!」
「我也想阿祖阿太!」女兒大大的笑容一瞬間療癒了我。
我牽著她的手，在心中說: 「老媽，我過得很好。」慢慢走出月台。

END
---------------------------------

https://imgur.com/jCaIMut

這篇文章其實是真實事件改編，因為那個被瘋女人的哭聲嚇到的小孩就是我媽。
我小時候是外婆帶大的，外婆房間有一扇窗，外面就是田。
我媽說她的小時候，那個瘋女人會在窗外
一直用台語說:我要坐飛機去找我兒子。

女人的兒子好像是墜機死掉的。

我小時候跟外婆睡在那個房間覺得好恐怖，但長大以後其實覺得那女人很可憐。
外婆也已經過世一年了，外婆家附近變了很多，最近回去的時候還是挺惆悵的，
外婆家旁邊的田已經變成馬路也蓋了大樓了，回不去的童年.....

https://www.facebook.com/blackreedca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