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床邊故事】納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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炯炯少年郎
前方阻且長
來時且聞那花香
今晚夜宿美人鄉
少年郎 少年郎
莫管前方路迢迢
一瓢酒 楊柳腰
一生納蘭江

這首小曲在屁窒仔日益清瘦的雙頰中，如正在洩氣的氣球，從乾癟的嘴唇中隨著一遍一遍的歌聲，從身體裡擠了出來。

醫生說，屁窒仔吃什麼吐什麼，不知道甚麼原因，食道像是被撐開了一樣，黏膜和食道壁受到了不小的損壞，即便現在僅靠著點滴吊著，但他醒來的時間，仍不停的乾嘔，就好像想把身體全部的水份都給吐出來。

別看屁窒仔個頭不高，躺在病床上現在瘦瘦小小的，但當年他可是上山下海，三、四十公斤的裝備背在身上一天也不見他喊過累，隔天照樣三、四點起來在迷迷濛濛的雲海裡看日出，晚上一樣能乘著小船到湖心夜釣，他常常說有多少私房景點，我們都明白，這些是他扒七辣的小秘訣，也因為這樣，每次聚會的時候，他身邊的女友是一個換一個，害我們這群朋友講話都得格外小心，免得不留神打翻了醋罈子。

我和屁窒仔將近一年沒見了，一來是自己又忙工作又忙家庭，真沒時間和這些老朋友敘敘舊，所以先前雖然聽朋友說屁窒仔生了病，也只當是什麼小感冒，畢竟他那樣的「漢草」就是生病了也能背著我跑半馬，所以我當然不以為意，是直到幾個星期前，我聽老劉說屁窒仔住院了，我才驚覺事情不太對勁，這才問了醫院地址，抽了空買了籃水果，雖然一路上我的太陽穴一直狂跳，但我總安慰是自己多心了，我還在腦中想了幾句虧他的開場白，但當病房門打開的時候，我半晌說不出話。

「大雄哥，怎麼有空？」說話的是屁窒仔的弟弟，我寒暄了兩句，只見他弟弟黑眼圈深得像是被打過一樣，我把水果籃拿給了他，還聽得簾子後面傳來一陣歌聲，我還笑罵自己白擔心了，這都有心情唱歌了，看來也差不多要出院了吧？

誰知道當簾子一揭開，我著實嚇了一跳，那個兩眼呆滯，雙頰凹陷的傢伙是誰？但他弟弟似乎對我這樣的反應習以為常，他告訴我，屁窒仔這副模樣已經持續很長的時間了，一開始只是有點心不在焉，偶爾喊他他還會像夢遊被驚醒一樣，後來連工作都無法集中，整日待在家中靜養，最後甚至連生活自理能力都辦不到，成日不是睡就是嘔吐，如果醒著，那必然是兩眼混濁，失神地哼著那條小曲。

據他弟弟事後回想說，這一切的怪症，似乎是從一趟旅行回來開始的。

具體去了哪裡，他弟弟也不清楚，只聽他歌裡不斷哼著納蘭江，而這個納蘭江是哪一條江水又或是源自於哪裡的支流，誰也不知曉，而屁窒仔每一次旅行，那是決計不會找旅伴的，他總吹噓說，旅伴這種東西，就是旅途中的豔遇，如果先找好了旅伴，那些鶯鶯燕燕就不會貼過來了！

那天我沒能探視多久，屁窒仔似乎又發作了，整個人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不住地顫抖，儘管他現在已經整整掉了一半的體重，我和他弟弟兩個大男人竟然按都按不住他，他整個人跌下了床，不斷地從嘴裡嘔出一堆褐綠色的汁液，
他弟弟趕緊地按了救護鈴，但有一霎挪，我整個人驚得呆了，後來醫護人員感到，把他送進了急診室，我整個人還是傻傻地站在原地。

屁窒仔的弟弟雖然也不好受，但恐怕這一段時間沒少看過這樣的畫面，所以反倒過來安慰我兩句，自己則是小跑步地跟上醫護人員的腳步離去。

剛才的畫面著實太震驚了，如果不是地上那一地的嘔吐物，我到現在還沒敢相信這一切，但…但剛才那個……那個到底是甚麼？

直到整間病房沒有半點聲響，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才頹然地坐在一屁股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但旋即我整個人又像觸電似地跳了起來，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坐在一本破破爛爛的線裝筆記本，外面歪歪斜斜地用毛筆寫著「大江南北我獨行」，這麼醜又臭屁的標題，在我認識的人裡，我想不出第二個。

我順手翻了幾頁，裡頭密密麻麻地寫著屁窒仔的旅遊紀錄，我這才想起他在聚會上一直吹噓說總有一天會出版自己的旅遊書，字的美醜我們姑且可以不討論，但「三里屯晴朗的夜空，壟罩著一片烏雲」、「我走在下過雨的林蔭小路，揚起了一地乾巴巴的泥沙」、「巋然的金鱉山僅僅只有十二米之高」……，看著看著我不禁莞爾，但他的拍照技術是真的不
錯，連我這種門外漢看了，都不禁神往。

我翻著翻著，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條河，像是一頭烏黑而柔順的髮，在皎皎的月色下黑得發亮，點點星子成了撒在髮上的金粉，美得不可方物。

下一張照片遠處是熠熠火光，映著穿著少數民族服飾的年輕女子，一個個大眼長睫，黑黝黝的肌膚是大溪地的黑珍珠，兀自與營火相映成趣，如火的笑容、如花的年歲，他們手拉著手唱著歌謠，我雖然從照片裡聽不見，但那歌聲彷彿躍然紙上，我看見照片下幾行小小的註記。

炯炯少年郎
前方阻且長
來時且聞那花香
今晚夜宿美人鄉

讀到這裡的時候，屁窒仔的弟弟走了進來，我有些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那本「大江南北我獨行」還落在了地上，他和我說屁窒仔已經脫了險，讓我不需要太過擔心，說完他瞥見了地上的東西，便說那是屁窒仔的遊記，說我想看便看吧！

但當他要離開前，突然像是想起甚麼似的，問了我一句：「大雄哥，你認識阿蘭嗎？」

我疑惑地應了一聲，他說了句沒事，但我隱隱地聽見他埋怨了幾句，似乎是責怪這個叫阿蘭的女人沒來看屁窒仔。

由於屁窒仔的艷福不淺，每次聚會帶的女人都不一樣，說不定在他的前女友們堆裡一喊，可能會有十幾個阿蘭也未可知。

我想著又接著往下翻了幾頁，接下來的幾張照片，我注意到，全是一個女子的特寫，搭配著屁窒仔煽情又黏膩的文采，看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而這自然不是他遊記裡的唯一寄情的女人，只是後面幾頁，不知道是打翻了咖啡還是什麼，有幾張紙糊在了一起，皺巴巴的，好像一翻開紙就會爛掉一樣。

那之後的幾頁，又回到了一些大江大山，當然也有其他女人，雖然各個單看都是美女，但卻都沒有先前那個女子來的靈氣，那個女人的眉眼好像會勾人的心魄，讓人不尤得又往回翻看了幾眼。

屁窒仔後來被抬回來了，我因為先前積得假還剩了些，剛巧手頭上的工作暫告了一個段落，所幸為了這個老朋友一次把假全給放了，一有空就來陪陪屁窒仔和他弟，也算是讓他弟能稍微休息幾日，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醫生說屁窒仔的狀況不太樂觀，等調養幾日後，要動一個手術，如果捱不過手術，可能也就回天乏術了。

屁窒仔的弟弟因為擔心太多人會打擾他靜養，便沒有再通知其他人，索性就我和他的家人們輪流照看。

我永遠忘不了他要動手術的前幾日，那時候屁窒仔似乎沒怎麼像先前吐了，餐食也稍微能吃進了些，那是一個飄著雨的夜晚，說是有颱風要來了。

那一晚我帶了幾本書來看，因為屁窒仔大多數時間不是睡著，就是失神的哼著小曲，就是叫了也不回應，所以漫漫長夜，總得要找點事情打發。

但當我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地覺得眼皮很重，竟然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盹，雨是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半夢半醒間還能聽見外頭轟轟的雷聲令人驚乍。

陡然間，背上一陣濕冷冷地將我驚醒，我回頭一看，原來窗戶竟然沒有關牢，正當我想轉身關窗的時候，一陣邪風夾著雨吹了進來，我手上的書頁連連翻了好一陣子才消停。

好不容易關上了窗，外頭雷聲大作、電閃雷鳴一下炸得整間房裡瞬間像是白晝明亮，這時候我驚覺腳上的那本書，似乎不是我原先帶來的書籍，但那書頁上似乎給方才的雨水給打濕，我趕緊用衣袖去擦拭，誰知道這時候病床突然傳來一陣幽幽的歌聲，唱得我腦門一陣發麻。

只見屁窒仔不知醒來多久了，兩眼直勾的看著天花板，半夜三更的配著這有氣無力的曲子聽得格外怕人，我定了定神，繼續擦著手裡的書頁，這才發現似乎拿著的是那本「大江南北我獨行」。

而打濕的正是被黏在一起的那幾頁，誰知道窗外雷聲又一次炸響，我手裡的那頁紙似乎是被雨水打濕後透了光，我隱隱地靜看見兩個字寫著「阿蘭」，我手一個沒拿穩，書本落在了地上，幾紙頁紙濕黏再了一塊兒，幾頁相黏的紙頁下，透出一張女人的照片，原先那頁我以為是打翻咖啡潑灑的漬痕，紙頁相黏，那些漬痕不偏不倚地掛在了女人眼下的位置，看起來就像是照片的女人正流著眼淚一樣。

這時候床上的屁窒仔突然坐直了身子喊著：「阿蘭！是阿蘭！」

緊接著摔下了床，背上整個拱起，他掐著自己的脖子嘔得撕心裂肺，我趕緊按了急救鈴，然後趕緊上前一看狀況，誰知道屁窒仔一個勁的猛吐，而我在一旁看著他兩眼已經翻白，但仍就在乾嘔著，可古怪的是整間醫院卻是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發了瘋的又連按了好幾次急救鈴，但走廊上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接下來的一幕，我久久沒辦法忘懷，我看見一隻手，從屁窒仔的喉嚨裡伸了出來，病房的門不知甚麼時候給打開了，而那隻手就這樣拖著已經癱軟的屁窒仔，爬呀爬的，消失在了我的視野。

緊接著我被一陣騷亂驚醒，房間突然一陣明亮，一群醫護衝了進來推著病床就跑了出去，我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手上正押著急救鈴，但卻不知道甚麼時候竟然給睡著了。

我在還沒釐清剛才發生的狀況下，只能先給屁窒仔的弟弟打了電話，但屁窒仔終究沒能捱過那一晚，隔天就撒手人寰了。

參加他喪禮之後的幾日，我夢見一條如女人黑髮的小河，一個女人牽著一個男人走進了河裡，女人的歌聲很悅耳，男人的歌聲有氣無力地卻十分耳熟，他們是這樣唱的。

炯炯少年郎
前方阻且長
來時且聞那花香
今晚夜宿美人鄉
少年郎 少年郎
莫管前方路迢迢
一瓢酒 楊柳腰
一生納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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