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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 垂櫻街

看板marvel標題[創作] 垂櫻街作者
apple5796
(白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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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在我老家那裡有那麼一條奇妙的街道——那是我最初來到那個地方
時的感想。

就姑且把那條街道稱為「垂櫻街」吧。

畢竟順著延伸的紅磚步道一路望去,兩側的房屋幾乎都被淹沒在瀑布般的枝垂櫻中,又有了午後亮耀眼眩目的陽光掩飾,不仔細去看的話根本就不會發現。

正是因為能用這樣的原因來作解釋,我一開始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直到今天才發現這條街道有什麼奇怪的。

就算前幾天才搭著車從這個地方經過,印象中當時的這個地方——標示著城鎮邊界的
塞神石像對面明明還只是一片什麼都沒有的垂櫻林而已。我將這之間的落差歸咎到「是我自己沒有認真去看」之上,何況當時的車速還那麼快,就算我集中精神觀察了,說不定還是發現不了什麼吧?

可是今天的情況就不太一樣了——這一次的我放緩了自己的步伐。本來只是想在飯後
邊享受著午後陽光的溫暖邊在這附近的街上散個步放鬆一下的,卻在經過塞神石像、靠近那片垂櫻林時,忽然注意到腳下踩著的紅磚步道竟然朝著垂櫻林延伸了過去。

所以那個方向其實也在街道的範圍內嗎?

本來還有些半信半疑的,但依循著好奇心踏上往垂櫻林的紅磚步道……辨認出那些隱
藏在枝垂櫻繁茂表象下的房屋,並見到住在那裡的那些看起來沒什麼異樣的居民們之後後,我內心的懷疑就漸漸消退了。

或許是因為現在還是上班時間的緣故,我沒有在這條街道上看見任何成年人,但卻有許多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玩著遊戲的小孩子。

午後的日光透過垂櫻的枝枒傾瀉而下,在整條「垂櫻街」上投下了大量游移的光斑。

這條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成年人在的街道,被光斑點亮的到處都是孩子們帶著大大笑容的面孔。再加上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作為點綴,讓此處比起純粹的交通道路還要更像是某種為小孩子刻意劃出起的遊樂場。

沿著路一直往街道深處走去,我先看見的一群帶著自己的布娃娃和小小的餐具,還摘下枝垂櫻的花朵玩起扮家家酒的女孩子。

接著是拿著紙人偶和紙衣服玩著換衣遊戲的女孩子們,還有幾個女孩拿粉筆在紅磚步道上畫了格子,正在玩著跳房子的遊戲。

跳房子旁有圍成一圈打著彈珠的男孩子們,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踢著球玩的另一群孩子……

我正想著「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就先散步到這裡吧」並準備往回走時,腳下差點踩到了急駛而過的遙控車。

我好不容易穩住腳步時,又差點和從身旁經過的那群應該正玩著捉迷藏的孩子撞上了。

雖然差一點就要出意外了,但或許是平日忙於工作的我難得有這麼放鬆的時候,這時我竟然也不生氣,只是心平氣和地對那些孩子們說了:「玩遊戲時也要注意一下前面啊,小心不要摔倒了。」

「知道啦知道啦!倒是大叔你……到了這種地方,還是先擔心一下自己吧!」

……是正常孩子會做出的反應。

平心靜氣的溝通換來的是幾個孩子的鬼臉,之後就是起鬨著四處跑開了。

而對此我的反應則是——沒事、沒事!想當年我在這個年紀時面對大人大概只會做得
更過分。如今換我變成了大人,只不過是區區幾個鬼臉還有一點不禮貌的反應而已,我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的。

……沒事、真的沒事!難得能有這種身心放鬆的時刻,真的不值得為了這種事大動
肝火!

正是因為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所以我最終還是沒有升起追上去教訓那些孩子的想法,只是默默地歎了口氣,就準備照著幾分鐘前的決定來動作——

還是回家吧!

※ ※ ※

只是就在我邁開離開「垂櫻街」的第一步的那一剎那間——我總覺得街上似乎起了某
種變化。

真要形容的話……明明午後的陽光還是一如剛才的燦爛,我卻只覺得周遭隱隱暗了下
來。陽光也不再帶有溫暖的溫度,似乎還有陣陣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

……真是讓人不安的變化。因此,雖然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我還是不
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潛意識中似乎是認定只要盡快離開這條街道就沒事了。

可是——就算我走得再快,再努力試著裝作自己對周遭的變化一無所知,這一次換成
是街上孩子的行為舉止變得越來越詭異了。

我注意到原先都還開開心心玩著遊戲的孩子們有一瞬間僵硬地停下了動作,之後每個人都轉過了頭,每雙眼睛直勾勾地緊盯著我。那種宛如找到了新獵物一般的眼神……真讓
人覺得不舒服。

不過沒事的!沒事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著自己……只不過是被盯著看而已,他們
暫時還沒有其他動作,只要我能在情況更惡化之前離開這條街道就好了……只要在那之前
先離開這條街道就安全了!

然而那時的我再怎麼都沒有想到,明明看起來只是幾百公尺的距離而已,用上我最快的速度,應該只要幾分鐘就能抵達——

我卻差一點就沒能離開那裡。






我還記得以前學生時期曾經在網路上玩過一款在當時看來設計新穎的恐怖遊戲。

進入遊戲後,出現在視野內的遊戲地圖場景有點類似一般的橫向捲軸射擊遊戲,然而與那一類遊戲不同的是,那款遊戲的主人公無法拾起武器擊敗敵人,甚至無法再玩家的控制下後退,只能持續在遊戲展現的場景中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偶有出於驚
嚇或遲疑能夠停下的時候,但想要讓遊戲繼續下去,最終還是必須讓主人公繼續前行著直到抵達地圖的終點。

哪怕知道等待在終點……甚至是下一輪的,會是更詭譎異常的事物。

是的,「下一輪」——這也正是那款遊戲,甚至是之後所有遊戲的精髓之處,也就是
所謂的「迴圈設計」。

當遊戲主人公抵達地圖後,跳出的並非是遊戲的通關畫面,閃過一陣黑畫面後,接著無論是主人公還是玩家都會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地圖的起點處……進入了遊戲的「下一輪
」。

在這一輪中,走過的場景乍看之下和第一輪幾乎一模一樣,但仔細觀察的話還是能發現些許的違和之處。在淡淡的不對勁感中再一次抵達終點的話,黑畫面閃過之後,主人公仍舊佇立在地圖的起點處……這是遊戲的「第三輪」。

第三輪過後,前進路途中令人不適的怪異事物會漸漸出現,並且隨著遊玩的輪數增加,多到占滿了整個畫面。

我還隱約記得自己當時玩的那款遊戲的故事背景——

孤身一人回到家鄉料理家人後事的少女偶然發現自家的後山有著一條適合散心的登山步道,在喪禮籌備期間每天都會抽空到那裡走走,卻不知為何,少女儘管直覺這條登山步道有哪裡不太對勁,卻終究還是忽略了隱藏在一旁樹影中那些蠢蠢欲動的影子……

直到最後一天,怪模怪樣的影子把整個畫面都遮住後,少女才像是終於看見了這條登山步道上的「真實」一般,發出了短促的慘叫聲。

緊接著伴隨著遊戲結束的工作人員跑馬燈一起出現的就是少女進入山中後失蹤的新聞剪報了。

……老實說,可能是遊戲採用了一種類似小孩子塗鴉的畫風來呈現那些影子的緣故,
就算一路玩到了這裡,我還是沒有任何恐懼感,當下的感想也只有「迴圈的地圖設計很特別」還有「這個主角也太蠢了吧,要是換成是我的話,感覺到不對勁的話,就絕對不會再繼續走下去了」。

然而——

當下的狀況卻讓我完全改變了曾經的想法。

因為不繼續走下去的話,我不知道這場噩夢什麼時候才會結束……但就和那款遊戲一
樣,繼續走下去的話,等待著我的只會有更詭異的畫面。

而那些最初見面時還看起來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的小孩子,也會接二連三地露出非人的真面目。

※ ※ ※

——沒事的、沒事的!只差一點了,只要再踏出一步就能離開這條街道,這樣我就安
全了!

在孩子們宛如找到了獵物的,野獸一般的視線中,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到後來已經算是跑了起來。內心還帶著這種想法的我卻再怎麼樣都沒有想道,真正踏出那一步之後,映入眼中的卻不是習慣的家鄉街道風景。

明明垂櫻街外頭的景致就近在眼前,視野中卻突然強光一閃,再度恢復視力時,我驚愕地發現——

自己前方仍舊還是那條由大片點綴著粉色花朵的細枝彙集成的花瀑布和紅磚的步道。

是垂櫻街,而且——

「……怎麼會這樣?」

我幾乎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某種存在的刻意安排,我發現自己站的地方正好是剛才內心浮現出「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就先散步到這裡吧」想法的同一位置,那是垂櫻街的深處。

腦筋因此受到極大衝擊而幾乎變得一片空白的同時,耳中聽見遙控車急駛而來的聲音時,我還是下意識地挪動腳步閃過了。

就在側過身的那一刻,我看清了那台遙控車的樣子……然後,這次受到的衝擊更是讓
我直接站在原地,連動都不會動了。

畢竟那台車已經完全換了一個樣子,看起來是切下了某位男性的頭又再裝上馬達輪子和天線做出來的「純手工玩具車」。

更讓我覺得衝擊的是,那台車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還看見人臉的肌肉或許是受到馬達電流的刺激,竟然微微顫動了起來,彷彿是以這種悽慘方式死去的他到了此刻還想說些什麼似的。

這實在是太、太——

讓人反胃?駭人?悲哀?還沒等我在腦海中找到一個適合的詞彙來形容我當下的心情,緊接著我就被從身後而來的那群正玩著捉迷藏的孩子撞上了。

發現那群孩子暫時還沒有出現任何變化是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幸好有這群剛才差點讓我大動肝火的孩子,我才能從看見那輛車的驚駭感中回過神來……開始思索起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

……也不需要考慮多久,結論就出來了。這麼詭異的地方,當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還是回家吧!」

開始行動,正要踏出步伐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捉迷藏的
孩子們之中,那個剛才要我「先擔心一下自己」的男孩子似乎回過頭朝我這裡望了一眼。

那一眼當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和饒有興味。

我不敢去多思考那一眼的含義,只能勉強試著安定自己的情緒,深呼吸幾口氣,感覺準備好了之後就朝著路口處——跑!

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其他因素影響,才起跑沒過多久,從身後的街道深處忽然颳起了一陣風。雖然這陣風還不至於強到影響人體的動向,卻吹得街道兩旁的枝垂櫻都躁動不安起來。

……不對,或者該說,是我將自己的情緒投射到了那些枝垂櫻上,才會感覺它們躁動
不安呢?明明它們只是隨著氣流輕輕擺盪著被眾多粉紅色攀附著的枝條,換成是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在這條街道上的話,我大概還會覺得眼前的景象如夢似幻。

徐動的粉紅色之間,午後的陽光還是搖搖晃晃的照樣灑落了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陣風的影響,我完全沒有從那些陽光中感受到任何溫度。

四周好像變得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了……如果我不再盡快離開這裡的話,這條街道最
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諸如此類的想法從腦海中閃現,不知不覺間也增加了內心的忐忑


為了能維持自己繼續前進的動力,我只好又以「沒關係的,只要在情況更惡化之前離開這條街道就好了」的同一個說法來安慰自己,好不容易才在不減緩腳下速度的條件下再度抵達來時的路口……

過程中為了不讓自己被嚇到而直接雙腳一軟跌坐在原地,我盡量避免讓自己和街道兩旁那些詭異地緊盯著我的孩子對上視線。

但為了閃避突然出現在前行過程中的障礙物,雖然我很盡力的讓自己直視前方了,眼角的餘光卻還是免不了會瞄到一些什麼。

……在這一趟中唯一突然出現在腳下的障礙物就是那些「彈珠」了。

還是混雜在飄落地面的垂櫻花瓣中,在男孩子們「等一下、等一下」的嚷嚷聲中滾到我腳下的,要不是我在聽見聲音的那一瞬間就下意識挪動了腳步,可能就會正好踩個正著,接著——

我不太確定自己會不會因此滑倒。

畢竟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那根本不是我認知中的玻璃彈珠,而是一顆顆看起來十分新鮮的、彷彿才剛被從某人的眼框中挖出來的,血淋淋的眼珠。

我瞥見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那群玩著彈珠的男孩子紛紛跑跑跳跳地衝了過來拾起那些眼珠彈珠,之後似乎是其中的某人有了什麼提議,他們就這麼在街道中央重新打起了彈珠。

更詭異的是,明明是在打著彈珠,那群還是卻還是能一邊繼續手上的動作一邊定定看著我笑。他們沾血的小手將眼珠彈珠上的鮮血抹得到處都是,隨著遊戲時間逐漸拉長,更是一點一點擴大了紅磚步道上染血的範圍。

見到了那副場面的我即使已經將那群男孩子甩到身後,腦海中卻還是留著一個可怕的猜測:那群孩子不會是在等待著……如果不能在情況更惡化之前離開這裡,就要一湧而上
拿走我的眼珠做成新玩具吧?

一想到這件事,最後那一小段距離我幾乎是跑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

——沒事的、沒事的!只差一點了,只要再踏出一步就安全了!

在如此的期望之中跨出那最後的一步,可是,與此同時眼前也直接黑了一片。

……是因為我跑得太用力導致的瞬間脫力嗎?我強行壓下內心的不安,閉了閉眼、平
整了一下呼吸再睜眼望去,映入眼中的依然不是習慣的家鄉街道風景。

「……我怎麼又……回到這裡來了?」

我絕望地望著那條已經染上點點血跡的紅磚步道,還有兩旁隨風搖擺,華麗壯觀有如花瀑布般的大片枝垂櫻。我又回到垂櫻街上了,而且——

「是我的錯覺嗎?這裡……好像變得比剛才更暗更冷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無法抑制自己的身體因著竄上背脊的寒意而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拉回了意識的還是從身後傳來了,遙控車急駛而來的聲音。

反應過來時就照著先前做過的側身閃過了那台有如用男性屍體的頭部製作成的「純手工玩具車」,接著是——要再度轉身閃開那群玩著捉迷藏的孩子。

擦身而過時,那同一個孩子果然……在四周躁動不安搖曳著的粉色枝條中穿梭著,踩
著染血的紅磚街道忽地回過頭,朝著我望來那一眼。

那一眼當中帶著更為強烈的嘲弄和興致勃勃,在那一刻,我猛地明白了那個孩子包含在那一眼中的未盡之語:

「你沒辦法逃離這裡的。」

似乎也是那一眼刺激得方才被我強行壓下來的不安和恐懼一下子衝破了內心的忍耐極限,接著,我開始崩潰地——瘋狂地拔腿狂奔,努力往紅磚步道那一端的路口衝去。

「不是的,不會的……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我要離開這裡!我要回家!」

※ ※ ※

我數不清自己在崩潰之後到底重覆了幾輪同樣的過程。

只知道這條在午後看似陽光燦爛的垂櫻街在一輪一輪的逃離過程中,一點一點顯露出宛如妖魔鬼怪橫行的異界的真正樣貌,而街道上的孩子與此同時也變得完全看不出人的樣子了。

到了幾乎所有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起了劇烈變化的那一輪時——我仍舊在意識到自己回
到了垂櫻街的深處後,很快地朝著另一端的路口大步奔跑起來。

擦身而過的是人頭製成的玩具車,玩著捉迷藏的孩子們這時身上已經換上了宛如跑錯時代一般的和服,接在脖子上的並不是人臉,而是一張張的金毛狐狸面。

隊伍最後的那道身影依舊會在閃避碰撞後,猛地扭過頭,朝著我露出帶著諷刺意味的笑容,而後又會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帶著一叢叢青藍色的狐火一起穿梭在道路兩旁瀑布般的枝垂櫻之間。

稍早時還只是感覺這條街道有些昏暗,這時街道上的景緻卻已經完全轉為入夜後。只要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黯淡無光的夜空,在那片深黑中似乎還潛伏著什麼隨時會張牙舞爪地將人撕碎的危險存在……

然而,這條入夜後的垂櫻街上卻還是亮著光。

街道各處的光源不只是來自捉迷藏的狐面孩子們周身的狐火,還是來自於……那一盞
盞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掛上的紙燈籠。

錯落在帶著粉色花朵的櫻枝間的紙燈籠被跳動的狐火依序點亮了,搭配起那些在櫻樹下若隱若現的,彷彿戴起了「花斗笠」般的古民家,要是換個時間地點,我說不定還會讚嘆起這幅光景的美麗。然而——

在現下的氛圍中,我只覺得枝垂櫻隨風搖曳的枝椏像極了從四面八方而來,想要抓住我讓我永遠留下的手臂。因此就算已經筋疲力竭,還是努力擠出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努力朝著路口處奔跑著。

儘管在過去的幾輪中,跨出那一步後迎來的不是一陣強光就是一片黑暗。

儘管只有幾步之遙的距離外,已經變得像是隔著一層薄紗似的,稍早前還能清晰看見的、存在於我認知中的「正常」世界的景物全都變得朦朦朧朧的。

就算再度抵達路口處,真的能穿過那層薄紗回到熟悉的路上嗎?諸如此類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一瞬就立刻被下意識抹去。

——沒事的、沒事的!還來得及,我還沒有真正受到傷害,或許這輪過去我就能真正
離開這裡,真正安全了呢?

我一面大口喘著氣,小心地躲開突然滾到腳下的眼珠彈珠,也迴避著追隨著眼珠彈珠而來的巨型野干群。

野干們一來到紅磚步道的中央,繼續玩起打彈珠的遊戲,血跡立刻就從遊戲場地中擴散開來。無論我以多快的速度奔跑著,過沒多久腳下的觸感還是變得黏膩了,稍稍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仍舊踩上了血跡。

只是我已經顧不得那些血跡是不是會對之後的我造成什麼不良的影響了,腦海中只剩下了「跑!繼續跑!我要離開這裡」的念頭。

……繼續、繼續邁步向前。

接著瞥見了一旁樹下正在玩著踢球遊戲的孩子們,祂們這時全都長出了獸耳獸尾和尖銳的牙齒爪子,直勾勾盯著我看的同時,那張血盆大口還會對我扯開似乎別有用心的笑容。這群孩子的話——

正因為在前幾輪中已經見到了祂們玩著的那顆「球」的真面目,我在經過那段路時一直注意著「球」的動向,畢竟我可不想再一次……被那顆似乎是將許許多多砍下的人類手
腳揉搓成團的「球」纏上了。

上次一不小心被那顆「球」上的手纏上、被抓住衣襬後,雖然我很快就用撕破衣服的方式擺脫了它,但隨後拾起了那顆「球」的孩子……定定打量著我的手腳的目光實在太讓
人發毛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平安無事地從玩球的孩子們旁邊通過後,再來是女孩子們的區域。

和男孩子相較之下,這些女孩們的面貌還算是正常,乍看之下只是身上換上了華麗的振袖而已,但再仔細一看會發現每個人都長著一雙細細長長的狐狸眼,身後也隱約有狐尾的影子閃現。

女孩們玩著的遊戲,和男孩子相比,只能說是——毫不遜色。

本來以為只是單純的跳房子,接近一看才發現「房子」的每一格中畫上了不同死法的人形……被分屍、上吊、撕扯、生吞、剝皮,明明是驚悚的內容,拿粉筆的女孩子卻還能
在畫的同時咯咯地笑著。而後又抬起頭,似乎很期待看我一不注意踩進這任何一格中。

……這裡也必須小心經過才行!

而唯一經過的方法就是從「房子」的旁邊繞過,但這麼一來就免不了直接看見另一群女孩子們到底是拿什麼東西玩著換衣遊戲。

——是一具具或許是為了換裝方便,而被依照頭、軀幹、四肢的區別切割了的「屍體
人偶」。

其中一個女孩子正在為自己的「屍體人偶」套上可愛的洋裝,一面對玩偶自言自語地說著話的樣子像極了一般的小女生,然而手上卻沾著乾涸的血液……

在換衣遊戲區打扮完成的屍體人偶會被它的主人帶到前方扮家家酒的茶會中。

眾多衣著華麗、似人非人的狐狸女孩聚集在一起,拉著人偶的手,操縱著它們拿起餐具做出類似「進食」的動作。要是動作太不自然太滑稽的話,又會一起發出尖銳的哄笑聲。

我努力嘗試著讓自己不受到女孩們笑聲的影響,在兩側搖擺的枝垂櫻中,奮力地跑向路口。

沒事的、沒事的……都已經到這裡了,以我玩過的那款遊戲來舉例的話,能夠改變的
物件都已經變化過一次了,只要跑完這一輪,說不定就能迎來這個「迴圈遊戲」的結局了。

我……大口喘著氣,硬是驅策著快要倒下的身體前進,即使每一條肌肉都因為過度運
動而酸痛不已,似乎快要沒有力氣繼續跑下去,還是努力用這樣的說法想要說服自己。

盡力去忽視「那一類的遊戲幾乎都會迎來被妖魔鬼怪吞噬的壞結局」這一點。

我抱持著「不想被留在這種地方、想要離開想要回家」的期望,跨出那最後的一步,試著想穿過那層薄紗回到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那條正常的道路上。然後——

※ ※ ※

「……我怎麼……還是又回到這裡了。」

因為期望落空而一下子脫力、癱倒在紅磚步道上的我,感到絕望之餘,隨後又因為從身後傳來的聲音,猛地跳了起來——

「請問……您好像需要幫助的樣子?」






無論是誰,意識到有某種危險存在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身後時,都還是會被嚇到的吧?

被嚇到時,無論那人當下是什麼樣的狀態,想必還是會從體內擠出最後一絲力量努力掙扎吧?就算有時只是看似對現況沒什麼幫助的……尖叫、毫無章法的捶打、胡亂逃竄,
這就是明知前方只有絕望卻還是拼命求生時的人的樣子啊。

過去玩著電腦上的恐怖遊戲時,我已經在遊戲主角身上不只一次看過諸如此類的表現了,當時還能吐槽著是主角的體能過人或遊戲設定太誇張,卻沒想過某一天當自己面臨類似的情景時……自己的表現也和他們大致相同。

——明明已經被這條詭異的垂櫻街弄得崩潰又筋疲力竭了,本來已經雙腳無力跌坐在
地上,卻還是能在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時,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又湧現出一股力氣……

我猛地從原地跳了起來。

「誰?什麼啊?想把我做成玩具就直說啊!」

連帶的被困在這條街上所累積的負面情緒一下子也隨著那點力氣發洩出來,我幾乎是對著身後的發聲者……或者該說是對這條垂櫻街上的一切破口大罵起來。

「只會用這種故弄玄虛的手段算什麼?要對我動手就直接來吧!我已經受夠了!不要再玩弄我了!」

然而這種危急情況下硬擠出的力氣畢竟還是不持久,光是跳起來罵人似乎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幾秒鐘過後不只是一下子洩了氣似的變得再也擠不出半句話,我更是再度跌回了地上。而就算是我以自己的方式掙扎過了,這條街道卻彷彿什麼沒有變化都沒有。傳入耳中的還是似人非人的孩童們或遠或近的嬉笑聲,四面八方的枝垂櫻無風自動,我那一點掙扎唯一帶來的小小變化……似乎也只有我改變了跌坐在地上的姿勢而已。

……不對,還有一件事。那就是隨著姿勢的變化,我也終於看清了那位發聲者的樣子


「您——」

大概是被我剛才的那一長串發言罵得愣住了,原先位於身後、如今已經在視線前方的那位青年,單手維持著想拍拍我的肩膀的姿勢,就那麼呆站在那裡。

沒過多久又像反應過來似地,縮回了探出的手,改成了緊緊抱著懷中的素描本,低下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本來還以為這名青年和這條街道上的那些東西是一伙的,畢竟在我的認知中,這個年代除非是特殊情況,不然怎麼會有人——在平時的生活中還穿著和服和木屐呢?

要說是先在附近出席了什麼重要場合才穿著過來的也說不太過去。

與常被用在那些重要場合上的沉穩顏色不同的是,面前的青年身上的和服是極為鮮豔的紅色,那種顏色總讓我想起過去母親在庭院中種過的那種名為「初紅」的紅色葉牡丹。

還有,就算不論那一身奇特的打扮,讓我更覺得害怕的是青年額頭上的那對……昭示
著非人身份的「鬼角」。

身上的紅和服再加上那對鬼角,「赤鬼」——這個時常出現在各種古代傳聞怪談中的
妖異形象立刻從記憶中被挑了出來。

在那許許多多故事中分明都被描繪成力大無窮、會殺人食人的凶惡存在,但如今那樣的存在卻就這麼被我的三言兩語……罵到不敢再有任何動作了?

等等……真的會這麼容易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那些活在過去傳說中的武將就不需要制定什麼戰術去和「鬼」比拼武力了,也不需要賭上性命的去退治「鬼」了,只要所有人聚到「鬼」的家門口一人罵一句……鬼就會嚇得逃跑了?

可是……不對,不會是那樣。我可能弄錯了什麼——在青年一動不動呆站在原地的這
段期間,我也從方才的崩潰和驚愕一點點恢復過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的困惑,這也讓我重新打量起面前的青年。

正好,那名青年也像是想通了什麼事地,帶著一臉的恍然大悟抬起頭來。

視線才一觸及我的眼睛,他就又匆匆忙忙地將手探向額頭。一邊將……那對鬼角拔了
下來,一邊笑著對我解釋著:

「啊,我知道了——您看,這個角是假的喔,這樣拔一下就可以拿下來了。」

我仔細一看,發現那副鬼角上還連著像是透明髮箍一樣的東西,這時一看反而覺得是什麼百鬼夜行主題的扮裝遊行活動中會出現的塑膠道具了……真奇怪,我剛才怎麼會因為
這種東西心生恐懼呢?

接著——在我做出任何表示之前,那名青年又先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和服,向著我
彎下腰道歉了。

「叔叔,真的很對不起,剛才好像嚇到您了。您不用害怕,我是人類喔。不是什麼會對人類動手玩弄人把人做成玩具的妖魔鬼怪,向叔叔搭話也只是覺得叔叔的臉色很不好,想問問叔叔需不需要幫忙而已……真的!」

我還來不及追究對方為什麼會在這麼詭異的地方特意做出古怪的打扮,聽了對方那番宛如將我剛才的罵人言論挑出重點排列組合後的道歉後,倒是先覺得愧疚了。

再看看眼前的青年,明明還是同樣的和服,或許是去掉了鬼角的緣故,那種非人的詭異感已經完全淡去。

而且青年從剛才開始懷中依舊緊抱著那本素描本,這種現代感十足的東西更讓現在的他看起來……已經不是什麼危險的存在,只是個興致勃勃地做著角色扮演的普通人而已。

這麼一來,除了愧疚……也讓想起自己剛才舉動的我漸漸尷尬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
臉紅,我只好裝作輕咳一聲,順手遮住臉:「……我也該說對不起啊,我剛才太激動了,
也嚇到你了吧?」

「嗯,是有一點。」

這種時候為了顧及對方的面子,不是應該要回答「沒有」或「沒關係」的嗎?不過看著青年臉上那溫柔的笑容,我忽然意識到,就算回答了「有一點」,青年實際上也是不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

這讓我覺得更尷尬了,連忙再次假裝輕咳:「好了好了,那件事就到此為止。你不是問我需不需要幫忙嗎?」

在青年好奇的目光中,我繼續厚著臉皮提出了要求:

「能不能請你把我扶到遠離這片血跡的地方去?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只是腿真的累到抬不起來了——」

※ ※ ※

意識到這條垂櫻街的異樣後,每每在迴圈中回到街道深處後就想著往路口衝去的我再怎麼都沒想到,自己也會有主動往街道更深處邁進的時候——雖說是在青年的主動帶領下


當我向他提出「希望扶我一把」「想休息一下」的要求後,青年幾乎是馬上回應完「那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就扶起我自顧自地穿過了街道最深處的那片——由枝垂櫻形
成的簾幕。

本來能遠離街道上那些血腥的場景應該是好事,但不久前的遭遇已經讓我對枝垂櫻的印象帶上了陰影,這麼近距離的觀賞著那些帶著滿滿花朵的枝條,還是讓我不免忐忑起來。

——這傢伙……既然也是人類的話,處在同樣的場景下都不會感到害怕嗎?還有,他
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

不過沒多久後我就得到了答案。

穿過那片垂櫻簾幕,接在染滿血跡的紅磚步道後方的是,某座曾經建在這裡的神社留下的那由白色石板拼成的參道。

……之所以會說「曾經」是因為無論過去在這裡建起過多華麗的大神社,從參道的規
模來看應該占地百坪不止吧?然而無論是齋館、社務所、參集所、水手舍、拜殿本殿或祭器庫,全部都被拆到連個影子都沒剩下,地上只留下了石造的台座。

說出「我想叔叔在這裡應該會感覺舒服一點」後,青年就在從位置看起來大概是原先的水手舍所在之處的台座上扶著我小心的坐下了。

我看得出他還不累,但不知道是不是顧及我的狀況,他自己也像是陪著我一般在一旁坐下了……緊接著,他翻開了從見面以來就緊緊抱在懷中的素描本,並像是變魔術似的—
—從那身和服的衣袖中掏出了好幾隻削尖的鉛筆。

「真可惜呀,要是能在這裡被焚毀拆除前就先過來的話,就能畫得更盡興了……啊,
可是也沒辦法呀,那個時候我還沒出生嘛。」

聽著青年邊舉起鉛筆橫在眼前邊呢喃著,儘管還沒有完全放下對這個詭異地方的戒備,我還是忍不住隨著他的動作抬起頭,環顧了一下眼前的風景。

老實說,以滿開的枝垂櫻作為鎮守之森環繞著的此處,假如是在過去神社還在的時候,從這個角度說不定真的能看見很不錯的風景。畢竟光是在想像中,富麗堂皇的大神社被宛如豪華裝飾布幕的滿開櫻枝左右簇擁著的畫面——就已經足以讓人被那種美和高貴觸動
心弦了,要是換成情感豐富一點的人,說不定還會在被觸動心弦的那一剎那落下淚來。

會是如此教人感動的美景——想到這裡,我也不禁有點贊同青年的喃喃自語了。

「確實是啊……聽你說的,這裡發生過火災嗎?」

青年看起來似乎很了解這裡的樣子,就算手上已經開始動筆作畫,也還能有條不紊地回覆著:

「據說是人為縱火啊。」

聽青年說——這座神社的祀神本來是一位臉上總是帶著慈祥笑容的老奶奶神明,那位
神明會在收下信徒的五元錢作為與信徒結下良好緣份的證明後,為信徒盡可能實現願望。無論是原本對畫畫興致缺缺的人想要完成栩栩如生的作品、不受歡迎的人想要朋友,或是希望病危的家人能在一夜間奇蹟康復,那位神明好像都能做到的樣子。

「唔,雖然那位神明聽起來幾乎什麼願望都能實現的樣子,不過後來,有位信徒許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充滿惡意的願望時,無論在賽錢箱裡投入多少五元錢,神明都絕對不會讓那樣的願望實現。好像就是因此招來的怨恨,然後被……縱火。」

縱火者幾乎燒毀了境內的每一棟建築物,滅火後剩下的部分也考量到倒塌的危險而全被拆除。據說本來信徒們還有意在原址重建,但重建計劃最後卻因為不明原因不了了之。

「要是當年順利重建的話,這裡……還有下面那條街道,說不定就會是不同的樣子了
。」

雖然嘴上說是這麼說,但當我在稍晚查看青年素描本上的內容時,簡直是大吃一驚。

不只是因為青年的作畫速度飛快,在講述焚毀神社過往時已經幾乎完成了這個地方的素描圖,還是因為青年在這之前繪製的那些——垂櫻街各處的光景。

「……你是……特地來這裡『寫生』的嗎?畫了這麼多——」

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用「寫生」這個詞,畢竟素描本上的內容和我看見的有極大的差異,要不是之前曾經從青年口中聽見那樣的感嘆,我還差點以為青年是把自己想像中的「不同的樣子」畫下來了。

對於我的猜測,青年渾然不知。他只是笑著停下筆,回應了:「嗯。我也是偶然在常去的網站上看到這裡的傳聞的。」

「發文的網友把這裡說成是一條『開著滿滿的枝垂櫻,但居住在這裡的小孩子卻總是想殺死外人』的危險街道。那位網友本身好像是個敏銳的人,進入這裡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孩子們對自己的敵意,及時退了出去」

不過——青年說。

「我從知道這裡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來這裡畫畫了。」






「垂櫻街」——儘管那只是誤入其中的我隨便給予這條詭異街道的稱呼,但或許是因
為這裡的特徵實在是太鮮明了,就連青年口中的那位網友都用了這個名字……在名為「妖
異之邦」的網站上發布了「垂櫻街怪談」這麼一篇文章。

那位在「妖異之邦」中有著izumi這個網名的網友,在文章中描述的經歷和我有些相似。

izumi似乎是因為旅行來到這個地區,某天在旅館中用過午飯後,閒來無事出門散步,卻闖入了這條種滿了枝垂櫻的街道,還見到了那些開開心心玩耍著、尚且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麼不同的孩子們。

……izumi在現實中或許是作家或編輯之類的身份吧?我搜盡內心詞彙卻還是只能以
三言兩語來描述的垂櫻美景,根據青年的回憶,izumi在整篇不到三千字的文章中竟然用了接近三分之二篇幅來形容。他或許是想藉此來表現出自己發現這處世外桃源時的震撼吧?

而在剩下三分之一的篇幅的起始處,izumi寫出了——

在這處世外桃源中待得越久,也為了離開後能以文字描述記下而仔仔細細觀察過每一個孩子之後,他內心到底有多不安。

儘管那時頭頂上的天空依舊明亮,身體也被午後的陽光照得暖洋洋的,透過垂櫻的枝條傾瀉而下的光斑游移在孩子們歡笑的面龐上,izumi卻越看越覺得那一張張……瞇起眼
微笑著的面孔,像極了狐狸面具。

——如果真的是狐狸的話,現在所見的一切說不定都只是障眼法,繼續沉迷下去的話
,說不定……到最後會無法回頭。

雖然沒有辦法印證自己的猜測,izumi還是因為自己的猜測嚇出一身冷汗。

但或許是過去曾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讓那些非人的東西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所以除了那身冷汗之外,他表面上還是按兵不動……裝出一副只
是換個方向繼續欣賞街道美景的樣子,臉上輕鬆的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卻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每踏出一步身體都是緊繃的。

izumi一直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現」的樣子,不動聲色地一點一點朝著街道的出口前進。

因為也清楚「一旦和那一類的東西對話過、有了接觸的話,後續情況絕對會變得麻煩」。

所以就算剎那之間整條垂櫻街隨著內心浮現出「想要離開」的想法逐漸變得詭異……
像是四面八方開始有冷風吹來,還被孩子們以看獵物的眼神凝視著,izumi還是一言不發。

躲開那個在出口前故意向著自己撞來、引誘自己開口的孩子後,踏出最後一步的
izumi終於又看見了來時的風景,踩在熟悉的街道上——他終於成功逃離了那條陷阱般的
垂櫻街。

確認自己已經安全之後,izumi才感覺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緩緩地轉過身一看時…
…那條延伸到詭異街道去的紅磚步道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與記憶中相符的那片什麼都沒有的垂櫻林。

就在izumi正要懷疑自己只是作了一場白日夢時——

「明明是人類卻能從這裡逃走,真是太過份了。」

耳邊傳來了孩童邊咂著嘴邊這麼說了,似乎很遺憾的聲音——文章也到此結束。

即使身為發文者的izumi沒有再接著描述自己聽見孩童聲音後發生了什麼事,但從這篇文章還能出現在網站上的這一點來看,那大概是虛驚一場吧——畢竟他已經成功逃離了
那些妖怪設下的陷阱,妖怪們也沒辦法再對他做什麼了,只能透過還能傳出的「聲音」來表達祂們的不滿。

所以他最後還是平安回到寄宿的旅館中了。

並且……或許是在當天?幾天後?一個星期之後?好好整理過內心的情緒後才打開電
腦,寫下「垂櫻街」的事並發佈在那個名為「妖異之邦」的網站上——然後,又被青年看
見了。

而青年——這傢伙讀了文章後的反應,真的是正常人嗎?

他非但沒有被文章後三分之一中的描述嚇住,反而是被佔用了文章三分之二篇幅的垂櫻街美景吸引了。就算知道那個地方的危險性,還是想到那個地方去畫上一整天的畫。

而且是要偷偷的去。

從青年有點不好意思的坦誠中,我得知青年本來似乎想瞞著他一位從小到大的友人,一個人悄悄的前往又悄悄回去的,畢竟他前陣子因為去了某個危險的地方才被那位友人唸了一頓。不過……

雖然他從來沒有直接向那位友人提起,只是旁敲側擊地問了友人是不是看過「垂櫻街怪談」那篇文章而已,可是——就在青年決定出發的前幾天,那位友人卻自己提著一大袋
東西過來了:

「要到那種地方去的話,扮成妖魔鬼怪可以避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這個給你。」

「咦?」

那位友人的聲音中除了笑意,還帶著若有似無的無奈感。

「你的話……就扮成這樣如何?」

青年打開袋子一看,發現那是件與「初紅」葉牡丹同色的鮮豔紅和服、搭配的足袋與木屐,還有——連著假鬼角的透明髮箍。

那是「赤鬼」的裝扮。

※ ※ ※

聽到那裡,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越是翻看青年的素描本,將上面的畫與我在那一次一次的迴圈中看見的危險物作著對照,我就越肯定自己的猜測。

但或許是稍早前已經崩潰過一次了,再度體認到這一點時,我卻察覺到自己的心情變得異常的平靜……又或許是那些圖畫的作用呢?

儘管受限於青年攜帶的作畫素材影響,只能以黑白兩色來呈現畫面,接二連三映入眼中的每一幅畫也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透出淡黃色的、讓人心安的光暈,出現在畫中的也
盡是悠閒溫暖歡樂的場景。

扮成妖魔鬼怪,也被這條街道視為妖魔鬼怪般接納的青年,以栩栩如生的畫技在素描本上描繪出的,這條垂櫻街的樣子是——

溫柔和諧又繽紛華美的。

如果是不被帶著敵意檢視著的對象的話,原來能看見那樣截然不同的風景……是完全
相異的待遇。

「根本就是古代貴族的盛會」——才看了幾張圖,這樣的形容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但隨及我又意識到這麼說可能還不夠貼切,畢竟擔任這些畫面主角的並不是由人類劃分階級而出現的真正貴族。

只是……長著狐耳狐尾一看就不是人類的孩子們而已,卻有如玩著集體角色扮演似的
模仿人類穿得華麗雅致,什麼十二單衣、狩衣直垂都出現了。衣服上還裝飾著大片的縫箔,仔細一看全都是櫻花的圖樣。

是為了與街道兩旁盛大綻放的枝垂櫻相呼應,才刻意換上了這樣的服裝嗎?我不確定。

只知道在青年的畫中,那些為我帶來恐懼感的枝垂櫻,不只是簾幕,也成了一頂頂的花斗笠似的,搖動間紛紛罩在了玩耍的孩子們頭上。

那到底是不是我的錯覺呢?我從青年的畫中感受到的是——這整條街道的枝垂櫻,似
乎是以這種方式在守護著每一個開開心心笑著的孩子。

孩子們在每一幅畫作中,向著作畫者投來也並非是面對著我時那種緊盯獵物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臉上綻放出的也都是在看著遠道而來的珍貴客人似的善意親切的笑容……雖然還沒問
起,可是注意到這一點時,我就意識到青年大概和我不一樣,是不會被困在這條街的迴圈裡的,想要離開一定隨時都可以。

就是因為有這麼不同的待遇,這傢伙就算乍看之下處在和我一樣的街道上,卻不會……或者應該說也沒有理由感到害怕。

這條街在他眼中,收起了所有帶著「敵意」和「惡意」的部分。

最大的不同就在於,連非人的孩子們手邊玩著的遊戲內容都和我在迴圈中看到的不太一樣了。

那輛可怕的人頭玩具車變成了似乎是由某位厲害機關師製作的,宛如實物的木頭烏龜。從烏龜旁跑過的捉迷藏孩子們,在燦爛的陽光下,衣服上的縫箔想必也一閃一閃的反射著光。

錯落在花枝間的紙燈籠同樣被點亮了,但可能是因為外觀上畫了許多鳥獸戲畫風格的狐狸捉迷藏圖,這時給人的感覺又不太一樣了。

那會是誰看了孩子們快樂跑跳的樣子,為了留作紀念才提筆畫上的嗎?無論如何我也不得不承認……看起來還真是溫馨啊。

宛如花斗笠般的枝垂櫻接著又罩到了玩著彈珠的孩子們頭上,偶爾有幾片花瓣落到了彈珠上,就會融入彈珠表面成為花形的裝飾。

要是落到了從旁邊滾過的蹴鞠上,就會變成更大片的櫻花、甚至是櫻枝圖樣。

花斗笠也落到了端著看起來很高級的漆器,拿花瓣做成「花食」玩扮家家酒的女孩們,還有以大型的人形淨琉璃木偶玩起換裝遊戲的女孩們頭上。價格昂貴的玩具搭配著那一張張無憂無慮的笑臉——看起來真的像極了那種在古繪卷中登場,不食人間煙火的公主角
色。

再來是……青年在描繪玩著跳房子的狐狸孩子們時,格外細緻地臨摹了那些孩子在地
面上畫出的「房子」。

……用「房子」來形容應該也沒錯吧?畢竟無論是齋館、社務所、參集所、水手舍或
是祭器庫,廣義來說也的確是種「房子」。而在跳房子遊戲的終點處,雖然是粉筆的線條卻還是盡其所能的畫出了——和前面的「房子」相較之下又大又華麗的拜殿和本殿。

我沒什麼證據,但才剛從青年那裡聽說了那樣的事,也不免讓人猜測起……這難道是
指被縱火燒毀又被拆得只剩基座的,那座曾經立在此處的神社嗎?

懷抱著些許的疑惑,又翻過下一頁時,這一次我完全愣住了。

「這、這是——」

那似乎是青年……試著想用地上的粉筆畫來還原未能親眼看見的神社場景而弄出的成
品,宛如黑白老照片的圖上有著富麗堂皇的本殿建築。光是如此本來還不至於讓我太過驚訝的,然而——

在畫中的本殿前方,還有兩道極為清晰的人影。

一道是臉上帶著慈祥笑容,穿著小紋普段著和服的老奶奶,旁邊不知為何還標上了「糸枝」兩個小字。「糸枝」?讓我來聯想的話,我記得的確有個枝垂櫻的品種名是「糸枝垂」。

另一道則是留著長直髮,有著年輕美麗的面孔……身上是一襲華麗的振袖,也笑得很
開心的女性。

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樣貌,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前陣子從剛進入公司的年輕後輩口中聽過的某個怪談。

那個怪談的名字——剛好就是「枝垂櫻之家」。

怪談中,原先是荒蕪農田的地點,一夜之間突然多出了一大片的枝垂櫻林,還有那間幾乎要被花朵淹沒的奇怪雜貨店「枝垂櫻之家」。

身為雜貨店店主的慈祥老奶奶,還有自稱為老奶奶孫女的美麗女店員會向踏入店裡的顧客們推銷有著各種不可思議能力的商品,每一樣都只要「五元」的結緣錢就能帶回家——

然而,當顧客們將商品帶回家後,隨著使用次數逐漸增加,怪事也接連不斷地在周遭發生——

有名留著黑色長直髮、身上穿著華麗的櫻紅色振袖,臉上卻戴著朱色般若面具的「面具女」,身影頻繁地在那些怪事中被目擊,甚至會在每一位顧客最終「不聽忠告」地將商品「用完」後奪走顧客的生命——

為什麼呢?明明毫無根據,我卻莫名其妙地有種強烈的直覺:那位面具女,和眼前畫作中笑得很開心的人,應該是同一位……而且,我總覺得如果請面前的青年畫出雜貨店「
枝垂櫻之家」的內部樣貌時——


店裡的老奶奶和女店員,或許會和眼前畫作中的兩人有著同樣的長相。

儘管沒辦法證實,對著這幅畫我忽然有股靈感:怪談「枝垂櫻之家」和現下身處的這條「垂櫻街」之間或許有著某種關聯,甚至……根本就是同一組人馬弄出來的事。

如果、如果是那樣——等待青年回應的過程中,我腦中已經有一大串想法閃過。

要是踏入這條「垂櫻街」的我形同是那些進入雜貨店「枝垂櫻之家」的顧客的話,和這條街上的孩子們有了接觸的我,和買下商品時的顧客或許也是能對應上的——我們都以
某種方式結下了「緣分」。

這份緣分絕對不是什麼善緣。

買下商品的顧客在怪談中無一例外的,會在內心的慾望驅使下「一遍又一遍地」使用商品,直到「用完」後被殺害的那一天;和我一樣誤入這條街道又和孩子們有了接觸的人,則是會在回家的希望驅使下「一遍又一遍地」走過越來越危險的場景,直到某一遍時大概也會落得被殺害的下場——這也勉強對應上了。

印象中聽那位後輩在聊起「枝垂櫻之家」怪談時說過這麼一句話:「或許從一開始避開死亡結局的方式就是完全不要使用那些商品吧?」

這條垂櫻街也是一樣的,那位在網路上發布了「垂櫻街怪談」的網友不也親身證實了「一旦和那一類的東西對話過、有了接觸的話,後續情況絕對會變得麻煩」,所以只要從最一開始不去對話也不接觸的話,其實還是能平安離開這裡。

……不對!更追根究柢一點的話,一切不都是從進入了不該進入的地方開始的嗎?所
以要是不踏入店裡就好了,要是我不在散步途中因為好奇心進入這條街道就好了,畢竟這種地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

「根本就是惡意滿滿的,針對人類設下的陷阱啊!」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從我的手上接過了交還的素描本的青年,終於再度開口:「我的那位友人……提著這些東西過來的
時候,其實還對我說了很多事。」

以「赤鬼」的樣子偽裝起人類的身份的青年,完全感覺不到整條街上針對人類的惡意,從一開始就進不了陷阱。

他這時似乎也只是單純想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畫下那幅畫」而已,給出的說法卻陰錯陽差地給出了這一連串的……總是伴隨著枝垂櫻出現的惡意與敵意的根源:

「像是剛才說過的,這裡的神社、神明和火災的事,還有那位神明似乎被稱為『糸枝大人』的事,我其實都是從他那裡聽來的喔。」

「他真的很會……『收集資料』,明明就是那麼久以前的事,連我都知道就算翻閱當
時的文獻也找不太到什麼紀錄,可是,他還是能查出——」

「神社遭到人為縱火時,有位原先是孤兒,被神明收養後住在神社裡的女性來不及逃出,她就這麼跟著那些失去父母後被神明養在神社範圍內的小狐狸們——」

「一起成為了非人之物。」

有了那樣的緣由,也難怪從此以後會對接觸到的人類……充滿惡意和敵意。

我還在愣愣地消化著這件事,平靜地認知到「我已經回不去了」時——青年也不知道
是從自己那些話中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又沉默了下來,低下頭盯著素描本上的圖畫一臉若有所思。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聽到那裡,並且再三從得知的內容中確認過,那時的
我已經有點認命了。但再一次出乎我意料的是,青年思考了一陣子,再度抬起頭時,竟然說出了那樣的話:

「叔叔,我剛才好像忘了問了……不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叔叔是不是被困在這個
地方沒辦法離開?」

注視著我的那雙眼睛十分的認真,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應該可以幫叔叔平安離開這裡。」






「……這真的沒問題嗎?」

儘管已經知道了這條垂櫻街以及怪談中的雜貨店「枝垂櫻之家」會出現的可能緣由,也隱約明白這處神社遺址大概也不會是什麼完全安全的地方……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的待
到現在可能只是因為這裡的主人剛好不在而已。

然而,正因為這裡非但看不見那些駭人的狐狸孩童,四周花開得太多太沉的垂櫻又將這裡隔成了一個獨立於那條街道之外的隱密空間,我內心其實已經私下將這裡認定成是遊戲中的「安全屋」一般的存在了。

既然是「安全屋」……必須要離開的時候,以人之常情來說還是多少會猶豫一下的不
是嗎?

畢竟明明知道「安全屋」之外是充斥著詭譎之物的場所,這麼做形同於是主動放棄了平靜投向危險。

即使以遊戲的說法,我「在安全屋中得到了充分休息,體力也幾乎恢復了,還得到了有利於前行的『新裝備』」,無奈的是先前被困在不斷迴圈的街道時帶來的陰影實在太重,讓正站在安全屋門口的我還是不禁懷疑起來:

「這麼做真的能讓我平安離開這裡嗎?」

青年似乎也畫得差不多了,抱著素描本、理了理身上的和服似乎就準備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對於我的詢問又再度笑著保證了「嗯,這次叔叔就不會有問題了」,但我還是一直安心不下來。

……是因為這一身的「新裝備」。

這身「新裝備」——說得好聽一點是在紙上穿了洞,可以掛在臉上和手上的「面具」
以及「假爪子」,實際上也不過就是畫上了鬼面和爪子的三張畫紙而已。

只不過是身上多出了這三張單薄的紙,就能夠達到青年口中說的「欺騙這條街道,讓這條街道認為我也是妖魔鬼怪的同類」的結果嗎?我對這件事抱持著深深的懷疑。

不久之前,從我們之間的對話中也不知道是注意到了什麼蛛絲馬跡的青年,不只是猜出了我「被困在這條街道」的事,還馬上認真的表示「應該能幫我平安離開」。

「叔叔你……不小心和這裡的東西有了接觸對吧?然後因為身為人類,就沒辦法從這
裡逃走,直接被困住了對吧?雖然我不清楚其他細節,不過如果照我那位友人的說法」——

青年指了指身上的紅色和服,又指了指戴回頭上的鬼角髮箍。

「既然扮成妖魔鬼怪可以避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那就這麼做做看吧。叔叔,交給我吧!」

怎麼做?在現在這種地方,他又要怎麼弄來那種像角色扮演一樣的道具啊……我正想
問,就看見眼前的青年迫不及待地將手中的素描本翻到了全新的一頁,快速地在上面畫了起來。

「你——」

沒過多久,看著畫紙上漸漸成形的物體,我就明白了青年的意思。能夠畫出那些溫暖溫和的畫作的手,這時繪出的卻是栩栩如生彷若實物般的、猙獰的黑色鬼面。先畫出鬼面的草圖再細緻描繪每一個部份,為大大張開的嘴一顆顆添上獠牙後,接著勾勒出因為憤怒而圓瞪的雙眼。五官繪製完成後,接著又在額頭上加上鬼族象徵的「角」。

「完成了!叔叔。抱歉啊,因為這次只帶了這種筆,所以只能畫出『黑鬼』的臉,不過還是想請叔叔戴著試試看。」

我那句「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嗎」根本來不及出口,只是木訥地接下青年從素描本上撕下,還在雙眼和雙耳處穿了洞的「鬼面具」戴上。

也還來不及再確認什麼,青年端詳了幾眼之後,就又很快低下頭,繼續在素描本的空白頁上動起筆來:

「沒辦法呀,總覺得還差了一點東西嘛,那這次就來畫……爪子好了。」

我知道青年的作畫速度很快。

於是再一次的,在吐槽的話語脫口而出前,那雙由青年畫出的,隨時在紙上動起來了也不奇怪的黑色爪子就套到了我手上。我總覺得自己臉上和雙手多出這些粗糙的「新裝備」的樣子一定很可笑,但來回打量著自己的作品的青年卻笑著點點頭:

「這樣就沒問題了。叔叔,現在你看起來已經完美的偽裝成妖魔鬼怪了,接下來應該就不會再被困住了。」

「我是『赤鬼』的話,叔叔你等一下就扮成還不太會變成人的樣子的『黑鬼』好了。」

我在那一刻真的有一瞬間後悔起,自己竟然相信了青年「能夠幫我平安離開這裡」的說詞——就算這些東西在畫紙上看起來那麼逼真,但這麼隨便的著裝方式,真的不會有問
題嗎?

……事到如今也只能穿過這層由枝垂櫻構成的簾幕來確認了。

反正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我繼續留在這裡,或是被街道的惡意殺害、被做成玩具的時間提前了而已……於是仍舊忐忑不安的我,猶豫到了最後還是在嘆了口氣過後,選擇離開
這個「安全屋」回到鋪著紅磚步道的垂櫻街上。

※ ※ ※

而後——不知道該說是在意料之中的,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再一次進到已經走過不
知道多少次的那條街道的我,最終看見的是,和青年在素描本上描繪出的一切如出一轍的場景。

那股針對人類的惡意還真的褪去了,我很驚訝。

「原來你的畫還真的有效啊,明明是這麼粗糙的面具和假爪子……」

就在我對眼前展現出的光景嘖嘖稱奇又感到震驚的同時,餘光瞄到視線範圍內出現了一抹紅色的身影。

一身豔紅和服的青年也穿過了那層簾幕,伴隨著喀噠喀噠的木屐聲走上那條紅磚步道。

他的步伐怎麼會那麼輕快呢?我愣愣地一看,他抱在懷中的素描本又翻開了嶄新的一頁,還有臉上那種既興奮又期待的表情,這難道是——

「你已經畫了這麼多,還要再繼續畫下去嗎?」

「嗯,叔叔你一開始不是就知道了嗎?我是來這裡『寫生』的啊,那麼,沒辦法呀,好不容易來了當然就是要畫到盡興為止。」

說著,青年還真的又開始——邊散著步邊在素描本上塗塗畫畫起來,顯然是已經準備
要再次沉浸到繪畫的世界中。

我還以為他會就這麼一路不停的畫著直到抵達這條街道另一端的路口,沒想到才落下沒幾筆,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對著我笑了:

「對了,叔叔——其實我能夠『畫物成真』喔。」

和剛才的情況一樣的,因為青年眼中過於認真的神色,我還是分不太出那到底是不是青年的玩笑話。

……也和先前一樣的,就算身上那麼單薄的「新裝備」真的像青年所說的起了作用,
這一次的我卻還是因為他那番話實在太過異想天開,而無法完全相信。

「雖然要把『人』變成『鬼』是有點困難,不過一時的障眼法還是可以的。所以叔叔可以放心喔,在這條街的其他人眼中,現在的叔叔應該是真正的『黑鬼』喔。」

明明面前笑著的青年轉過身,像是想展示這裡的美景一般的攤開雙臂了:

「叔叔以後應該也不會再到這裡來了,難得有這個機會,要不要在這最後一段路好好的欣賞一下這裡呢?」

……

欣賞什麼、開什麼玩笑?那種玩笑話似的能力就暫且不提,這身隨便的裝備也暫時不管,但明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可能還……放鬆得下來?就算現在變了樣子——

如果被發現我其實是人類,還試圖裝成妖魔鬼怪來欺騙其他人、逃出這條街道的話——

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因此我的心情還是沒有絲毫的放鬆,表面上踩著散步般的步伐盡可能裝得自然,像是真的在欣賞四周環境,內心卻依舊緊繃著。

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四處亂看,不可以再有更多接觸了。

從那些非人姿態的孩子們身邊通過時,卻還是免不了的會有些東西映入眼簾。

那是——

和青年在畫中展示的景色一樣的,只要踏入這條街的對象換了的話,就會自然而然呈現在眼前的,貴族孩子盛會。

時間由黑夜轉入白晝,溫暖和煦的陽光透過枝枒後,一下子變成了亮閃閃的彩紙片,跟著四處紛飛的粉色一起將整條街道妝點得五光十色。

在一片繽紛落英中,穿著華麗的孩子們追著木頭烏龜跑,踢著櫻花圖案的蹴鞠,玩著有花形裝飾的彈珠;拿漆器裝著花食模仿人類貴族的盛會,幫人形淨琉璃的木偶換上各式各樣的華服。

還有……在跳房子的遊戲中重溫著過去,還沒有成為現在這副模樣時,和名為「糸枝
」的神明大人以及神明大人收養的女性一起在神社中生活的日子。

四處都充斥著孩子們的嬉鬧歡笑聲,像是什麼孩子們的玩樂天地。

被擋在櫻幕後的房屋內透出暖和的白光,帶著鳥獸戲畫的紙燈籠這時倒是如走馬燈一般轉了起來,燈籠上的狐狸捉迷藏圖呼應著四處跑跳嬉戲的孩子們……

宛如一頂頂花斗笠的枝垂櫻依舊罩在孩子們頭頂上方,彷彿是失去了神社的神明大人,仍舊在以這種方式守候著在大火中死去後變成妖怪的小狐狸們。

就算現在看起來再怎麼無害的樣子,我還是忘不了那種將我當作獵物緊盯著的目光。一路戰戰兢兢地就怕又有什麼意外出現,萬幸的是一路真的沒再有什麼事發生,接著終於——

又到了要踏出最後一步的時候。

※ ※ ※

成……好像真的成功了。

我又驚又喜。偽裝成「妖怪」躲避垂櫻街的惡意的這一輪結果果然不一樣,不只是在街道上看見的風景,還有當我來到路口處時——

這次在一步之遙的距離外,那層薄紗終於被撤去了,我能夠清楚的看見熟悉正常的世界。

我看到了,那是來到這裡之前見到的塞神石像。

沿著這條步道往左走的話,就能在轉角處能看見那間從我小時候就在的早餐店,還有過去我還在老家生活時常幫母親跑腿的乾貨店豆腐店和洗衣店……

再過去是和過去相較之下一點改變都沒有的鄰居家,接下來就是我家了。午後散步本來就不會走太長的距離,雖然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多的路,仔細一看也不過才這點距離而已。

我竟然就被困在離自己家這麼近的地方——還差一點就要成為曾經在網路資料中看見
的那些「在自家附近失蹤的人」名單中的一個了。

終於看見離開的曙光,說不激動是騙人的。如果不是內心還有點忐忑的話,我大概會直接踏出那一步的,怕就怕在,在這最後的最後又會突然出現什麼變故。

像是我踏出那一步時才發現自己是一腳踩進了巨大妖怪的口中,或是身上的偽裝被識破又被抓了回來,被虎視眈眈孩子們圍繞著直接進行「製作玩具」的步驟——

真怕這場美夢、現在的希望又會再一次破滅。

於是當我發現青年在路口前停了下來時,我毫不猶豫地就問了出來:「為什麼停下來了呢?是又有什麼突發狀況發生了嗎?」

等待答案時,我其實很害怕從青年口中聽見肯定的答案,尤其是當那個答案中還包括著「會影響叔叔離開這裡」之類的內容時。

萬幸的是,我害怕的事最後並沒有發生。

「不是。」

青年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一路上仍舊持續邊走邊畫的他,這時像是又完成了一幅素描圖,正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從旁邊的角度只能大致瞄到那個名字中似乎帶著一個「赤」字,隨後又因為翻到了新的一頁而再也看不見。

確定做完後,青年才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我:

「叔叔,你先離開吧,我還要在這裡再畫一下。而且……我的那位友人算算時間應該
就要過來和我會合了,不小心錯過的話就不好了呀。」

友人?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不久前青年是提過自己有一位從小到大相識、幫自己準備了這一身衣服,還告訴了他火災的神社與神明之事的友人。這麼聽起來是……不知道在其他地方
處理了什麼事,現在又要被攪進這個危險之地嗎?

可是……也對。能和眼前的青年當了那麼多年的友人的人,我下意識的也不認為會是
什麼正常人。

就像是在我擔心著成功離開前還會不會出現其他變故的同時,青年最擔心事的竟然是截然不同的——

「嗯,無意間錯過的話,就要再過很久很久才能見面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擔心著那種事的青年,看起來就像是忽然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似的,一下子成為了某種截然不同的存在。

是我的錯覺嗎?身上的紅色和服與鬼角帶來的非人詭異感似乎被放大了。

那種在別過視線後轉而望著遠方的神態,與其像是在回答我,更趨近於是在自言自語……或是正和什麼我看不見的存在對話著。

即使意識到了青年狀態的不對勁,想起了青年轉述過的那篇網路文章中的「一旦和那一類的東西對話過、有了接觸的話,後續情況絕對會變得麻煩」原則。

都到了這最後一步了,我可不想就這麼功虧一簣。於是我並沒有對青年的那段話做出任何回應,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仰起頭喃喃自語著:

「和那種幾十、上百年的等待相比,我這只不過是再等一下而已,而且還可以邊等邊畫畫,所以……嗯,沒關係!」

接著青年的臉上露出了大概是這一天中最大最燦爛的笑容。

……那一定是錯覺吧?因為在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紅色和服的青年,身邊迅速多出
了幾道身影。

有些還長得人模人樣的,只是身形透明了一點。像是那名皮膚黝黑作著武士打扮的男子,還有一身用金箔排出了金木樨圖樣的十二單衣、氣質有如古代的公主一般的女子。換上了櫻紅色和服的華貴夫人,穿著帶著淺黃梅花花紋的狩衣的貴族男性——

有些是很明顯的似人非人,像是長著蟲類複眼的男人、留著市松童子頭臉色慘白的女童;有些甚至長得已經完全不像人了,像是紅臉高鼻應該被叫做「大天狗」的妖怪、提著一盞燈的應該叫做「青行燈」吧?。還有、還有——

我記得的妖怪名字不多,所以只能描述為:臉上只長了一顆眼睛的、長手長腳像極了蜘蛛的、只有單隻腳的、全身長毛的、吐出長長舌頭的、兩頭四臂的、像一面牆或是一張長長的白紙的……

我本來打定主意絕對不要再和那一類的東西有所接觸,也盡可能不要做出什麼可能不恰當的反應的。

但就算我勉強有了心理準備,也一直沒放下戒備,眼前突然出現那麼一幅景象還是讓我嚇了好大一跳。

我緊盯著青年,也不顧自己身後是朝著哪裡就下意識地退了好幾大步,卻只見——

眨了眨眼睛之後,無論是紅色和服的青年、青年身後為數眾多的妖魔鬼怪,還有那條有紅磚步道延伸到深處的垂櫻街、整個街上似人非人的孩子們,頓時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和那篇網路文章中的描述相同,剩下的只有與記憶中相符的那片什麼都沒有的垂櫻林而已。再三來回踱步確認真的已經離開那條街道後,我才感覺身體放鬆下來。

仰頭一看,午後的陽光依舊和我進入那條街道前一樣燦爛溫暖,在這條道路上的時間似乎並沒有過去多久。

要不是臉上和雙手上用來「偽裝」的畫還在——在那條詭異街道中的經歷,簡直就像
是我在散步途中做的一場白日夢而已。

※ ※ ※

雖然明白可能是我一時看錯了,但在那之後的好幾年裡,每當回想起離開那條街道前最後發生的事,我卻還是會忍不住多想。

那種就算身在遍地妖魔鬼怪的地方也能毫不害怕的畫下一切的反應,再加上身邊環繞著的那眾多的非人存在——

我當初遇見的那名青年,真的是如他所說的「人類」嗎?










「等很久了嗎?」

「啊,沒有沒有!你看,這本素描本都還沒畫完呢,而且剛剛還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就算等了一下子也一點都不無聊。」

「以你的速度會沒畫完整本,發生的應該不是什麼『有趣的事』而是沒辦法畫畫的『麻煩事』吧?」

「沒有沒有,一點都不麻煩,只是我遇到一個進到這裡又被困住的叔叔,告訴他這裡的事又幫他離開了而已。」

「……然後呢?」

「然後啊,叔叔走掉之後,我被發現其實是人類了,我送那個叔叔離開的事好像也被知道了。」

「……」

「然後所有人都一臉想打我的樣子很快的衝過來,四周又突然暗下來,被丟在地上的玩具還全部變了樣子。本來還想再多觀察一下的,不過因為不想被打,我後來還是先躲到神社那裡去了。最後就是聽到你的聲音才出來看看的。」

「……」

「對了,雖然只有在逃跑時稍微看一下,這裡的枝垂櫻夜景也很漂亮呢,等一下我一定、一定要記得好好畫下來——」

「你這傢伙,真的一點都不覺得『危險』和『害怕』嗎?」

※ ※ ※

「算了。下次、以後……我還是從一開始就和你一起行動吧。」

「下次想去什麼樣的地方想好了嗎?如果還沒有計畫的話,我倒是對某個有著漂亮河岸風光,還有著『無名河童』傳聞的地方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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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這是枝垂櫻之家的相關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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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80091010/25 20:47推,接下來是接回河童系列了嗎

Iguei10/25 21:13不錯

wafiea70810/25 23:28很不錯 一開始進入很新奇的環境 慢慢地變恐怖時自己卻

wafiea70810/25 23:29想硬走出去 於是遇見了寫生的人 最後真的要離開時 怎麼

wafiea70810/25 23:30會有想多認識這個青年的想法呢 所以這個青年有點迷人

ElAiNeCaT10/26 10:44推推

Ottorino10/26 14:16推推

Osgood66610/26 14:25

jimkid10/2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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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ca364210/26 19:46好有氣氛唷,推

achilles255010/26 20:24未看先推 好久不見!

ian165810/27 00:42推推

Morello10/27 17:04

aho620410/27 23:24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