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霧魔傳說 9-2

橘音姐拉著我的手，往遠方移動，四周景色迅速變換，她一步就帶我越過溪流，一步
就帶我邁出漆黑的樹林。

停在林緣空地，滿天星辰撒下寂靜的光，我的恐懼沒有平息，依舊反胃作嘔，從酸澀的喉嚨裡不停吐出黏稠的唾液，腹部也因為劇烈起伏而抽痛。

稍稍平靜下來後，我擦擦嘴角。

「橘音姐，那就是霧魔嗎？」

「那是角有神大人。」一直看向遠方的橘音姐，在此時終於轉過頭來。「或者該說是角有神大人的憑依。」

是……神明大人？

對了，花代伯母不是說，這座山的山神化身為白色的鹿，那個角有神的頭上，的確頂著樹枝般的鹿角。

「角有神的憑依？」我止不住疑問連發，「角有神是什麼？跟霧魔是一樣的東西嗎？那個角有神是神明嗎？這就是穢年祭典的儀式嗎？」

「角有神大人就是這座山的神明唷！自古以來，祂就被霧淵的村民崇敬地供奉著。」

從花代伯母的話語，和椋介伯伯的暑假作業中，我一直認為白鹿山神是個溫柔美好的神明，看起來我似乎大錯特錯。

如果說我對神明有什麼刻板印象，那應該是從前進入神社境內祈願時，所感受到被神明守護著的、和平安穩的心境。

像角有神那樣讓人毛骨悚然，和妖怪一樣似乎充滿惡意的神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椋介伯伯說過，作惡作祟的事物也同樣會被當成神明加以撫慰鎮壓。角有神是作祟作惡的神明嗎？

神明、妖怪或者惡靈之間，界線好像相當模糊啊！

那些女子，就是獻給神明的人身御供嗎？就像民間故事裡，那些獻給怪物，用來平息災禍的供品。村民舉辦這個儀式，是為了鎮壓角有神嗎？

「那女的會死嗎？」不行，不能去回想那個畫面！我搖搖頭把腦海裡的景象甩掉，不然我又要吐了。

「那些只是雋刻在過往的印記。」橘音姐說，「而且你不用替她擔心，她不會在今夜死去。」

「咦？」

「她會被霧淵的村民當成角有神的憑依，她原本注定和前任憑依一樣，餘生都將關在那處山洞裡，直到下一個穢年，下一任憑依出現。」橘音姐淡淡的嗓音裡有無限的哀愁。

所以說那個獸頭人身的怪物是上一次穢年的憑依，原本也是人？而每隔十四年的儀式，是將附身的神靈轉送到下一個人身上？

那個女的之後也會變成像頭部腐爛的怪物一樣嗎？被關在山洞整整十四年？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仰望著橘音姐的側臉，此時我同樣又在心底感受到一陣悲哀。

「……那個女子是橘音姐認識的人嗎？」

「她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

我點點頭，突然間愣住。出生？「橘、橘音姐不是也是神明嗎？」

「我有說過我是嗎？」

簡直難以置信，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懷有奇妙力量的她，與神明無異。我單純地把她當作住在山裡的神明或精靈，現在才發現自己似乎錯得離譜。

的確，她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誰、是什麼。她要求我將生命奉上，用來拯救汪助的時候，也從來沒說那是要供奉給她的。

我從來沒想過她的來歷是什麼。「那、那橘音姐妳是人類嗎？還是妖怪呢？……該不
會是幽靈吧？」

「你覺得呢？」橘音姐的眼珠在幽微的星光下隱隱含光。

手中傳來橘音姐手指冰冷的觸感，我摸得到她，所以她不會是幽靈。她會了解從前山裡發生的過往，我以為那是因為她是從好久以前，就存在這山裡的精靈或神明。

她會是妖怪嗎？

妖怪也是由妖怪的媽媽生出來的嗎？如果說是妖怪的話，她會是哪種妖怪呢？山裡會有什麼妖怪？天狗嗎？山姥嗎？還是說會是狐狸變的嗎？畢竟她的——

我的思緒開始混亂起來。我只專注在探究霧魔的起源，卻忽略掉身邊一直存在的異
常。

我想起之前刻意忽略、一閃而逝的擔憂。

如果說霧魔跟橘音姐有關連呢？

如果說，那個角有神，和橘音姐之間，有我不知道的聯繫呢？

「你會害怕嗎？」她像是知道了我在想些什麼，語氣和緩，幽幽柔柔的，讓我不自覺地盯著她看。

我會害怕嗎？

沐浴在星光下的橘音姐，她的身姿如同夜空中被雲霧所模糊的鈎月一樣，淡淡地透著溫潤的光芒。

耳朵裡傳來血管的脈動，音量瞬間放大。

我聽見騷動不已的風穿過林梢，聽見鈴蟲在草叢裡唧唧鳴唱。在一切夜晚的音韻底下，我聽見自己內心怦怦作響的節奏。

「……我會害怕妖怪和幽靈，可是我不怕橘音姐。」我真心這麼說，不管她是妖怪還
是就是霧魔，我都不會怕她，不怕就是不怕。

眼前的橘音姐空靈美麗，但我不是因為她很美才不怕的。我跟爸爸不一樣，爸爸會因為漂亮的大姐姐跟他撒嬌就掏出錢包來，我才不會！

我說完的時候，有種鬆了一口氣的釋放感，慢慢擴散開來。

橘音姐鬆開了微微皺起的眉頭，唇角勾起一絲弧度。

我想橘音姐應該是人，或者說曾經是人，是過去生活在村子裡的人，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讓她一直留存到了現代。

有可能是她有什麼特殊的靈能力，或者是說，她死掉之後，變成幽靈一直在這裡徘
徊？
但是她為什麼不肯明白告訴我？

「橘音姐是不是——」

她硬生生打斷我的問題，「好了，到這邊差不多了吧？該回去了。」

怎麼可以在這裡停下來？我還不曉得那個村莊毀滅的原因。正當我想說服她讓我繼續看下去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

如果不看下去，而是往前看呢？不是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不追本溯源，去尋找角有神的根源呢？

當然，我也很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想知道村莊毀滅、坑中散滿大量遺骨的原因。

可是我又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個模糊的線索，像是不斷甩動的尾巴，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等著我一把抓住。

我相信霧魔的來源，就是角有神在不知不覺演變而成的，而角有神大人這個信仰的源頭，又是從何而來的呢？如果我知道了原因，告訴了爺爺他們，或許就能想出方法來解
決。

我振奮起來，連忙把這想法告訴了橘音姐，她卻搖了搖頭。

「我無法帶你去到那麼遠的過去。」橘音姐說，「我無法帶你去我不存在的彼方。」

「橘音姐不存在更久遠以前？」

「是的，所以我只能將往昔回溯至此，無法前進更久遠以前的時光。」

仔細咀嚼她的話語，發現了一絲矛盾。

「可是橘音姐不是說，那個女子在妳出生之前就死掉了嗎？現在這時候，她還活得好好的。」我疑惑地思索著她說過的話，「妳不是還說，她成為了角有神的憑依，在山洞裡度過餘生？那她不是應該還會活到下一次穢年？」我頓了一秒，「這時候妳應該不也還不存在嗎？」

那為什麼她能帶我來到此時此刻？

「我是說過她會被村民當成角有神的憑依。」橘音姐的話依舊高深莫測，不肯直接告訴我解答。「我沒說她的餘生會持續到下一次穢年。」

我參透不了，決定先問另一個浮上心頭的問題：「憑依沒有等到下一個穢年就提早過世，那這樣該怎麼辦？」

霎時，我悚然一驚。

附身在憑依身上的神靈，會不會就是因為憑依死去，而脫離了人身，變成了霧魔的？

變成了霧魔作祟的惡神毀滅了村莊，村民離散。經過了漫長歲月的沖刷，對神明的恐懼和記憶逐漸被人們遺忘，只留下虛無飄渺的傳說。

會不會每次穢年，角有神仍舊依循著往日的慣例，在山裡晃蕩，尋找下一個憑依？

所以穢年時在山裡失蹤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因為角有神作祟的緣故？

我想起了椋介伯伯的暑期自由研究報告中，提到的民間故事，是這麼結尾的。

『從此之後，沒有神在的山，就變成了赤霧瀰漫的山了。』

沒有神在，是因為神變成霧魔，所以赤霧瀰漫。我不知道自己的推論正不正確，卻也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思緒往這方面猜去。

爺爺他們知道這件事嗎？神官大人知道儀式的真相嗎？即將舉辦的祭典，也會像這個樣子，送上人當作供品嗎？

現在這種時代不可能會允許人身御供吧？徒具形式的神事真的能起作用嗎？如果隨便做做樣子，會不會反而觸怒神明？畢竟，村子裡的人，好像很多都遺忘了山神的存在，把山神當成了傳說而已。

我想到出神，直到發覺橘音姐正搖晃著我的手。

「別再想那些事了。」她溫柔地說，「現在你也看過了霧魔的真身，我們到此為止，該回去了。」

果然沒錯！那我要趕快回去把這件事告訴爺爺他們。我一邊點頭，突然間，一個想法湧上，我覺得橘音姐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呆呆看著橘音姐的臉，眼光慢慢下滑，落在我們緊緊牽住的手上。

一個念頭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用意的時候，從腦海中閃過。

她叮囑我不要把手放開，如果放開了會怎樣？要不要試試看？

橘音姐倏地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指，「不行。」

果然。

「橘音姐都知道我心裡面在想什麼對不對？」我垂著頭問，「是因為我們牽著手的關係嗎？」

她沉默了好久。

「……我想是因為我正牽著你的靈魂。」她無比嚴肅地回答。

我猛然抬頭，又瞬間移開視線。被橘音姐看光光我的想法，讓我覺得很羞恥、很不舒服，又不知道該拿這情緒怎麼辦。

更何況她一定完全知道我現在的想法，就好像一邊寫日記還要一邊被人從旁偷窺，而且我還不能停筆不寫！

「所以千萬不要把手鬆開，否則我會把你弄丟。」

我想鬆也鬆不掉，橘音姐正緊緊握住我的手。

「橘音姐太過分了，為什麼事先不先告訴我？」

我鬧起彆扭，明明現在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專注在尋找霧魔的解決方法嗎？我想像成熟的大人一樣把持住情緒，卻控制不住鬧起脾氣的內心，也因為如此，我更對自己感到厭惡萬分。

「因為此事無關生死。」橘音姐臉上露出飄渺的疑惑，「事先告訴你，便會阻止你與我一同前來嗎？」

我想了想，覺得大概不會，但這不是重點！「可是橘音姐妳可以先跟我說啊！」我微弱地抗議著。

我不想對她生氣，因為知道是自己纏著她想知道真相，可是就是滿腹委屈無處可去。

阻止我繼續鬧脾氣的，是我從她身上感覺到的愧疚。

其實光看她的表情也能明白她的心情，那種不知所措的神色，我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過。

回過頭來仔細思索之前異樣情感的來源，我覺得那不是我心底產生的情緒。我猜，之前感受到的釋然，和沒來由的悲傷，會不會也都是橘音姐藏在心底的情感呢？

她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經過交握的手流到了我的心裡，慢慢擴散開來。

這些發現讓她褪去了一點高深莫測的神祕氣息，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名普通的女孩子。

也澆熄了我沸騰的情緒。

「如果讓你不舒服，我很抱歉。」橘音姐靜靜開口，「和人相處的經驗，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有時候會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她看起來十分沮喪。

「……算了，反正不重要。」我悶悶地回答，這時候我也只能這麼說了。「現在重要
的是，要趕快回去，把角有神的事告訴爺爺他們。」

可是告訴他們之後，又能怎麼辦呢？不繼續往下看嗎？不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心底有個我故意忽視的聲音這麼問。

我失去了往下探究的動力，我想橘音姐也知道原因。她點點頭，「我帶你回去吧。」

她要我閉上眼睛，隨著她走，在說好之前，不能睜眼。

我起先不敢，怕在黑漆漆的山路上跌跤。

「不會的，有我牽著你。而且我們不走山路。」

閉上眼睛之後，什麼都看不見，只剩下些許躍動的光點在眼皮底下游移。隨後感覺到橘音姐拉著我的手往前邁進，我腳底貼死在地上，淺淺往前滑動，確定踩實踩穩了，才敢挪動重心。

我察覺到眼皮底下的黑暗逐漸開闊，我閉著眼望見一片深邃的虛空。虛空之中，浮游的光絲構成淡淡的輪廓，不時解體散開，重新組合。

我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如果不是橘音姐拉著，我或許會沉陷在自己沉重的身體裡，一步也走不動。

我好久才注意有個奇怪的聲音一直縈繞不去。

低沉的吟哦夾雜著敲打的咚咚聲，在寂靜中若有似無。聲音來自我的背後，而且好像距離越來越近。

我下意識回過頭去看，注意到橘音姐的警告時，已經太遲了。

「彼之御靈，聞此梓弓之音，以此召請，望爾到臨。」

一聽到那聲音，我再也抓不住橘音姐的手，眼前的世界迅速抽離，化成流曳的光，我被那聲音吸入了流光交織的隧道，往遠方飄盪而去。

蒼白蜷曲的人影輪廓隔著一片霧玻璃般，在眼前朦朧浮現。

「彼之御靈，聞此梓弓之音，以此召請，望爾到臨。」

身穿白衣、額綁頭帶，蒼老的婆婆垂著頭，手中細木棒不停敲打在斜放於她身前的圓木弓弓弦上。

我被牽引著來到她面前，她猛然抬頭，白濁的瞳孔閃著青磷鬼火。

我意識消散在一片茫茫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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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XDD 我加一下好了，看之後怎麼改

謝謝!!在再不分，國文老師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