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聲] 新宮口異聞-水狀與死人醋

眼前的那團光有些發散，四周的蔚藍已逐漸換成了漆黑。

那團光越來越遠了，儘管身子不斷蠕動，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想試著回到那光照的溫暖之下，但那團光依舊無情的離去。

「嗚……嗯……嗚嗚……」

「噗哈！哈……哈……」

女人猛得掀開被子瞪大著眼看著天花板，手撫著胸口，驚魂未定，她緩緩坐起了身子，依舊大口大口的喘氣著。

似聽聞女人的動靜，一個健壯的男子掀開門簾進到屋來，一臉擔憂的對著女人說道：「小卿你醒啦？又做惡夢了？」

小卿看向房門，似聞到什麼味道，緩了口氣後問道 :「阿，我沒事，咦？你煎了香腸？」

男子摸著頭笑了笑，說道：「是啊，我還買了五印醋，你說得對，這香腸就得沾五印醋吃，我剛剛吃了一條，是真的好吃，自上次我們去高雄吃到那雁家香腸，你就說要是有五印醋就好，這次我特地請朋友從高雄買這香腸回來，你快來嚐嚐。」

「你只吃一條？」

男子臉一紅，抓了抓頭，尷尬地笑著答道 :「呵......呵......我不小心......吃了.
.....吃了一鍋，但我現在正在煎第二鍋，馬上就好了，你快來廚房。」說著男子急忙轉身往廚房逃去。

小卿笑了笑，男子是個外省人，36歲，叫曹勇成，工作是在鹿港新宮口一帶沿街賣著炸粿跟燒肉粽的小攤販，比她還小一歲，是她再嫁的先生，本以為再婚的日子也就那樣過了，但勇成卻是對她極好，許多事情總都先想著她，知道她愛吃香腸，也就一直記著。

還特意請人從高雄帶香腸回來，真是個傻瓜。

小卿心裡甜著，方才那噩夢早忘了。

她簡單洗漱，來到廚房，只聞爐灶上的鍋子傳來「滋……滋……」聲響。

她知道那是鍋裡的東西要熟時的聲音。

透明的鍋蓋讓水蒸氣給霧白了一片，只有滋滋聲不斷地傳出，瞧不出裡面究竟是什麼。

鍋蓋與水蒸氣試圖想要掩蓋一切，但香味是叛徒，小卿在房裡就聞到了。

香腸就要煎好了。

勇成看到小卿，靦腆的笑了一下，洗了洗手，說了句 :「食飯。」
（吃飯）

小卿一愣，勇成不會說台語，只零星聽得懂一些，甚至人家說快了他就聽不懂了，平常也只有出攤時喊「炸粿、燒肉粽喔」喊得標準，現在突然說了句「食飯。」讓小卿驚喜了一下，說道：「唉呦，你突然會說台語了？」

勇成臉一紅，笑得很燦爛，說道：「我慢慢學，慢慢學。」

勇成掀開鍋蓋，要做最後的步驟了。

這煎香腸的法子其實是小卿教勇成的，煎香腸時要擱水，置油，說來其實是水煎的法子，這樣煎法在最後還有個收汁的步驟，不收到全乾，這會讓西腸外側裹上一層譨稠的醬汁，特別下飯。

那是糖和胺基酸最極致的褐變，如同藝術般的梅納反應。

只是看這香腸似乎胖了一些，每條都圓滾滾的，似乎有些可愛，小卿看了一旁拆開的紙袋。

上頭寫了個黑底金字的「雁」字，一旁還一排小字寫著「黑豬肉」。

還真的是特意請人從高雄帶來的，小卿笑著，心裡有一池濃膩的甜。
不過如果只是這樣加水、加油、收汁的煎香腸，倒也不算什麼特別，小卿告訴勇成，在鹿港吃香腸就得沾五印醋吃，那才對味。

一般吃香腸配蔥、蒜、大蒜、洋蔥，甚至酸菜，但地道的鹿港味香腸，得沾烏醋吃，而那醋，必得是五印醋才對味。

那是中部地區獨有的醋。
在鹿港的小吃攤，有用醋的，若是牌子不對，那店就開不下去了，客人進門，見醋的牌子錯了，常是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鹿港人對吃醋，就是這麼堅持！

小卿吃著熱騰騰的白飯，配著沾了醋的香腸，吃得津津有味。

看小卿吃得開心，勇成笑了笑，說道：「你先吃著，我得出去擺攤了，小惠剛才有來找你，但你還在睡，我讓她晚點來，她可能等等就會來了。」

小卿嚼著飯，朝勇成點了點頭，笑著送勇成出門。

也就勇成前腳剛出，那小卿的友人小惠便出現了。

小會見到小卿，問道：「汝咧食飯喔？」
（你在吃飯喔？）

小卿點了點頭，說道：「汝食啊嘛？要做夥食嘛？遮煙腸真正好食，汝來食看覓。」
（你吃了嗎？要一起吃嗎？這香腸真的好吃，你來吃看看。）

小惠搖了搖頭，說道：「汝食就好，阮那講，汝那聽。」
（你吃就好，我邊說你邊聽。）

小惠與小卿是自小便玩在一起的玩伴，所以小卿也不跟小惠客氣，沒有應聲便繼續吃著飯。
只是小惠說的內容卻是令小卿再吃不下一口飯。

小會談起的是小卿那連日來的噩夢。
小惠慎重說道：「阮想彼夢，真有可能是託夢，阿泉一定是有啥物代誌想欲對汝講，汝尚好請人牽水狀（車藏），問詳細。」
（我想那個夢，很有可能是託夢，阿泉一定有什麼事情想對你說，你最好請人辦牽水狀，問個詳細。）

小卿放下了碗筷，久久不語，卻是一滴眼淚落下了飯碗。

小惠見狀，也不好多做聲，只得跟著沉默。

小惠說的阿泉是小卿的前夫，或者說亡夫，七〇、八〇年代台灣有許多人往南洋跑船去，賺錢極快，卻是風險極高，遇上海難、海盜，或是其阿各種意外，都是一去不復返，阿泉便是這個年代跑去賺南洋錢的一群，卻是撞上了這一歹運，留下了妻子小卿一人，雖隨著日子過去，希望日漸渺茫，但她仍是苦等他數年。

是小卿友人見小卿再這樣苦等下去不是辦法，青春都要荒廢，見曹勇成人壯實、脾氣好，工作也努力，便介紹兩人認識，才有了再婚的現在。

曹勇成是外省人，鹿港人多說台語，腔調又重，他就只會幾句，雖溝通不便，但人家說慢點他還是聽得懂，做生意也沒有大礙。

兩人婚後曹勇成待小卿極好，甚至好過了頭，好事的人說曹仔是「顧粿大將軍」，他也不在乎，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聽不太懂台語，不知道這「顧粿大將軍」有多難聽，或是他本來就有在賣粿的原因，他沒放在心上。

也是因為曹勇成待她極好，關於前夫的事情小卿不敢多想，但他又何曾沒想過，那些夢，是託夢呢？

小惠的話，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那淚水一出便是再也止不住，嗚嗚的哭了出來。

曹勇成回來後小卿其商量，曹勇成無奈，讓小卿日日做那噩夢也不是辦法，這些日子來她都瘦了，曹勇成只得應下，讓小卿去找她前夫家屬商量，辦那牽水狀（車藏）儀式。

牽狀（車藏）是一種可以牽起意外客死他鄉的亡魂，用來問事交代遺言，並請亡魂回家，免於流落異鄉的古老神秘儀式，其中又分水狀（車藏）與血狀（車藏），而阿泉的情況，適合的是水狀，水狀能牽起海上遇難的亡魂，將亡魂從遠洋引回。

小卿感謝曹勇成的體諒，與前夫家屬找了法師，擇了日、叫了人、擺起了陣，就辦起了法事。

曹勇成沒有見過這陣仗，同小卿與她前夫家屬在祭壇一旁候著，等法師起壇。

時辰一到，法師乩童起壇，執手轎起乩，對狀（車藏）畫符灑水，到路口派令燒紙買路。

四周繞圈四輦神轎，驅閒雜孤魂，與阻圍觀望民眾，以防止野孤荒魂亂事、民眾陽氣擾儀。

那個時代牽狀（車藏）並不是罕事，卻也不是常事，曹勇成沒見過，鄰人也有許多沒見過，引來無數人好奇圍觀，因此這一個神轎巡視，維持秩序的步驟就顯得非常重要。

隨著儀式的進行，法師不斷口吹龍角、拍鈸叱喝，而小卿亡夫的家屬與小卿則哭泣呼喊著小卿亡夫之名，現場氣氛詭譎凝重，陰森可怖。

不多時那法師就牽起了亡魂，只是法師眉頭一皺，突然拍案喝斥，撒符佈灰，一旁的儀式人員對著小卿眾人解釋，原來是有荒魂亂祭，安撫小卿眾人，道：「法師會處理，逐家免擔心。」
（法師會處理，大家不用擔心。）

不久後儀式重啟，那法師終是牽起了亡夫的亡魂，附身於做媒的親屬身上，那媒是阿泉的堂弟，只見其身搖晃許久，抖了幾下，便流著淚開始說起了話，小卿一聽便開始哭了起來。

「小卿啊……嗚嗚……是阮辜負汝……嗚嗚……汝遮些年過得好無？」
（小卿啊……嗚嗚……是我辜負你……嗚嗚……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小卿一聽，哭得更是厲害，原來那神情、動作、姿態與說話口氣都與她那亡夫生前一模一樣。

小卿說不出話，只能與亡夫相擁而泣，阿泉的母親也流著淚，在一旁直問他究竟在南洋發生什麼事。

阿泉緩緩道來，眾人漸漸明白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那阿泉真是去南洋跑船時出了事。

出事時他在船艙裡睡覺，是幾個皮膚黝黑的持刀男子將他踹醒，他根本聽不懂對方說的話，直接被拖上了甲板，他到甲板時便發現其他的幾個船員也在甲板上，有幾個人中了幾刀躺在血泊中，有個他熟識的船員肚子被劃開，腸子流了一地。

看到這情景他瞬間便知道了，他們遭了海盜，而對方很兇殘，殺人不渣眼，甚至有幾個還嘻笑著。

他見幾個海盜拖著一個船員，在那船員身上劃了幾刀，任他哭喊求饒，海盜依舊嘻笑著，在他身上踹打唾罵一陣，便給他綁了個重物丟下海去。

幾個海盜在船邊看他沉下水去，似乎笑著說什麼。

不久後又拖來一個船員，他們嘻笑著，用刀卸去了船員的雙手雙腳，又是在他身上綁上一塊鐵塊，直接把人丟下海去。

那船員被丟下水時是幾乎沒動靜了。
幾個海盜覺得無趣，看向了阿泉，阿泉擔驚受怕，褲子早濕了一片，不斷的往牆角縮去，一個海盜大聲喝斥，用力拖著他往海盜群中去。

這次海盜學聰明了，直接卸掉手腳出血太多，人才丟下海一下就死了，一點都不有趣。

他們對待阿泉時小心多了，先是揍了阿泉一頓，幾個海盜大力的扯阿泉的手腳，直到阿泉手腳都脫臼，他們才滿意的收手。

阿泉失了手腳的控制，只能癱軟在地，大聲地哭喊求饒，只是面對阿泉的哭喊，海盜無動於衷，依舊在他身上綁了塊重物，丟下海去。

澎的一聲，阿泉入水，阿泉想盡辦法要往上游，但阿泉早失去了手腳的控制，只能身子不斷的蠕動身子，但身體卻是不斷的下沉。
他奮力的蠕動似乎逗得海盜更為興奮，他隱約聽到上方傳來的大笑聲，阿泉的一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他低頭往下看去，是一個個的身影不斷的下沉，那是先前被丟下的船員。

海盜究竟虐殺了多少人？

阿泉無暇去想，他的意識已逐漸遠去，他只見一道影子朝他快速竄來，在他生命的最後，他見到的是一張巨嘴。

充滿獠牙，送他解脫的巨嘴。

阿泉最後受虐而死，祂訴說祂在南洋的遭遇，說祂遭遇海盜，受盡凌虐，死無全屍，死後靈魂受困海中，日日煎熬，那描述的過程非常詳細，聽得現場眾人心酸難過，那眾人是哭得哀傷悽慘，就連法師也搖頭哀嘆。

小卿不斷念道亡夫可憐，與亡夫兩人越擁越緊。

阿泉訴說著，說的都是台語，伴隨著哭聲，說得哽咽，曹勇成自然是聽不懂了，現場也就只有他一人聽不懂那阿泉說了什麼，他急得直問旁人道：「他在說什麼？他說了什麼？」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大家都哀傷著，沒有人有空去解釋給勇成聽。

曹勇成見狀更急了，上前就要去拉小卿，叫喊道：「你放開小卿！抱那麼緊幹什麼？手放開。」

儀式人員見狀，怕勇成壞了儀式，只得上前去架住曹勇成。

曹勇成被這一拉一架，脾氣直接就上來了，大罵一旁的法師道：「你法師搞什麼？他是我老婆！」

曹勇成這是吃起醋了，現場不論是詭譎還是哀傷的氣氛一瞬間都被他壞光了，許多人都是噗的笑出聲來。

幾個不嫌事多的大嬸還笑出了豬叫聲。

就連法師見狀也是搖頭苦笑。

小卿一愣，推開了阿泉懷抱，擦過眼淚鼻涕，看著勇成不禁莞爾，笑罵道：「你怎麼連死人醋都吃。」

後來此一事多有鄰人傳頌，成了鹿港「新宮口」一帶趣談。

註：
牽狀（車藏）：車部藏，打字打不出來，音同狀。

顧粿大將軍：古時蒸粿用木材做燃料，須注意材火、水和時間，所以要「顧粿」，過
去粿又被暗指女性，顧粿大將軍則是指男性過度看顧女性，有重色輕友之意，是較粗俗的說法。

新宮口：鹿港有新宮與舊宮，舊宮指的是天后宮，而新宮則是另一間天后宮，又叫新
祖宮，是清乾隆五十三年詔封媽祖為「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宏仁普濟福佑群生誠感咸孚顯神贊順天后」才建的，廟門口有「文武官員至此下馬」的碑文，也稱做「敕建天后宮」，而鹿港常說的「宮後」與「新宮口」就是這兩間大廟的附近地區，天后宮的後面叫「宮後」，新祖宮的前面叫「新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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