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嘻雜誌3 妖怪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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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年前，一塊肥沃土地上，群雄割據，戰爭頻起。這個時期同時也是人類文明與想像力的激盪和躍進，小說異誌齊發，諸子百家爭鳴。

當各方英雄忙碌篡位侵略，皇親沉迷亂倫斷袖，民間連日烽火，百姓流離失所。天堂與煉獄同在，相隔僅一片高聳的牆。

白有才的包子店就開在這皇城的邊上，背對酒池肉林，面向兵荒馬亂。

白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包子生意的，除了擀麵絞餡，挑肉生火，白有才不會別的。他出生在熱氣騰騰的廚房，會走之前就睡在大竹籠裡，睜眼是大人忙進忙出做生意，閉眼夢裡依舊是蒸氣嬝繞、肉香四溢的場景。

包子是白有才人生的全部再缺一點，空出來少得可憐的盈餘剛好容得下結婚生子。白有才一家三口平平淡淡生活，本來這包子生意應該就遵循白家歷史，幾年後會傳到兒子白平安手中。

屆時，白有才可以安安心心養老，含飴弄孫直到飴享天年。

但是遭逢亂世，妖孽橫行。每每謠言哪有麒麟鳳凰現蹤，哪有高人異相出沒，免不了人心惶惶，眾說紛紜。逐鹿中原的、投機取巧的，或有雄心壯志、或有孤注一擲，動盪的全在社稷，受苦的皆是人民。

大街小巷，市場菜集，這次謠言的是人魚的傳說。蝗蟲肆虐，飢荒旱災，有人說沿海的魚村捕獲隱居在深海的妖怪，象徵末日來臨；有人說百年難得一見的靈物降世，挾帶滿身寶貝，擁有者將一統天下，還歸盛世太平。

可妖邪還是神明，災難或者福氣，雄心壯志就地為王的永遠不是尋常百姓，百姓只需卑微的擔心生計。越來越多人流浪異地，偷拐搶騙，殺人械鬥，為爭奪一塊饅頭反目，為搶喝一碗餿掉的粥頭破血流。

白家包子鋪開在皇城，受到皇牆陰影庇護，城牆外鬼哭狼嚎，餓殍越堆越高，難民踩著屍體，哭天搶地，摩肩擦踵，終於撞破城門，將瘟疫帶入淨地。

混在人群裡走到天子腳下的，還有吃人的怪物。

姜芸娘一路向西走，往海的反方向移動。她借生出來的一雙腿翻山越嶺，用天生無辜少女的皮相魅惑心術不正的男人上鉤，然後吃乾抹淨。

吃與被吃，狩獵者或者獵物，在生生不息的大自然裡天經地義。飢荒與否，戰爭與否，跟行走在陸地上的人魚沒有關係。她的壯遊漫無目的，所到之處無關感情，填飽肚子就是日常而已。

對與錯，善與惡，天堂或是地獄，對於長年生長在幽暗深海的生物來說，同等新奇。

直到那一天，她在不夜皇城的版圖殺了個不該吃的人，好死不巧被不該看見的人撞個正著，她倉皇逃逸，逃跑時兩條腿動得飛快，本能驅使往漆黑隱蔽處躲藏，正好鑽進白家歇了火的大灶。

飢餓難耐，心情非常不好，這時早晨起來備料的白有才走來，姜芸娘哼起催眠的曲調，勾引男人自投羅網，可是沒盼到一張意亂情迷的臉，反倒是一隻黑瘦精實的手，將一顆熱騰騰香噴噴的包子遞到她的鼻子前。

「小姑娘，餓壞了吧?包子給妳，不用錢。」

包子比人肉熱呼，比人肉鮮甜。姜芸娘搶過包子，一口一口啃了起來，意猶未盡，又巴巴要了一個。她爬出黑漆漆的大灶，睜著水靈的大眼睛，男人沒有被她的美麗震懾，她便懶得再唱歌。

外邊兵荒馬亂，四處有抓怪物的風聲。人魚的懸賞水漲船高，妖怪殺了皇子的謠言甚囂塵上。風聲鶴唳，官兵滿巷，挨家挨戶搜查，燈火把黑夜照成白天。

「肉價太貴，包子沒有餡料，咱家這包子生意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得收。」

一天，兩天，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流民和禁衛越來越常在街頭針鋒相對，時不時砸爛誰的攤位，動不動就波及行人安全。

不用多久，市集上溜搭的人少了，戶外越發冷清，識相的人收起家當，緊閉門窗，躲在屋內，人人自危。

白家包子鋪多開一天，就少一些口糧，多幾分危險。

「明天之後就把舖子收了吧，剩下一點肉跟麵粉留著糊口。這飢荒戰爭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

那一天晚餐時間，桌上的蠟燭幾乎燃盡。白有才宣布。一家三口再加一個收留的少女，作為一家之主，他得精打細算才行。

話才落音，急促的敲門聲起。那時，姜芸娘正和白家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嚼著肉包津津有味。白家娘子懷裡抱著嚎啕大哭的嬰兒，握住她的手蒼白著臉。

白有才起身開門。「我們一家正用晚飯呢，吃好了還得忙著收拾店面，官爺們有何貴幹，大駕光臨?」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心中其實唐突不安。

兵爺們掃視屋內，目光停在美麗的少女身上。「你女兒長得真標緻，跟你兩老真不像。」

大刀一揮，白有才倒在血泊裡，喉嚨上開了個大口子，嗚嗚說不出話。

嬰兒停止啼哭，白家媳婦嚇得跪在地上。

姜芸娘不疾不徐擦淨嘴角，杏眼圓瞪，楚楚可憐。她張開櫻桃小口，發出不似人間的天籟。

那是來自遠洋深海的異音，原本用於勾引漁民迷失方向的攝魂曲。現在，成為掠食者上岸求生的武器。

頓時屋內餘音繞樑，在場的男人鬼迷心竅，自動自發走進房間後乖乖把門從後面掩上。他們如癡如醉跟隨火炬般耀眼的金光前進，眼裡除了性感妖嬈的人魚什麼都容不下去。

了無聲息的，嚮往親近怪物的凡人一個個舉刀自刎，心甘情願倒下斷氣。

姜芸娘從白家娘子手上接過襁褓，輕輕搖晃，她繼續唱著奇異的歌謠，那嬰兒笑呵呵伸出胖手追抓面前兩隻太陽般燦爛的眼睛，不一會兒累了，就安詳睡著。

「白娘子不用擔心，這白家包子鋪會一直開下去。」姜芸娘自顧說，未曾理會那白家遺孀早已嚇得暈死過去。

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爭持續了五個月有餘，橫死的人成千上萬。人魚消失匿跡，吃人的怪物也無處可循。喪事悲劇數不勝數，可這亂世之中，橫空出世一樁美事 : 白家包子鋪慷慨好施，災難中接濟無數饑民，拯救千百家庭於水火，其聲名遠播，甚至傳進當今聖上的耳朵裡。每天早上卯時不到，小小的包子店前就排了老長的人群，等待屋頂白煙升起，熱騰騰的包子出爐，每個人一雙手，都能免費獲得一顆香噴噴塞滿多汁肉餡的點心。

一連五個月，白家包子鋪日日經營，源源不絕提供的熱食哺育了廣大災民度過難關，直至盼到曙光生機。

劫後餘生之後，皇帝御筆賜匾，門上被煙薰得模糊不堪的招牌換成真金烤漆的大字。「白家包子」四個大字，路過的人無不仰頭予以讚賞敬佩。

從此，白家包子有了故事，美味遠近馳名，最引人入勝的，是管事的少女姜芸娘，聽說是白家的遠房，美艷如盛開的芍藥花，舉手投足風情萬種，巧笑倩兮，眼波流轉，絕世而獨立。

每當開市，包子店前探頭探腦不只慕名而來的聞香客，還有多情的公子哥，閒來無事，便絞盡腦汁想一親芳澤。

可姜芸娘整日忙著生意，對誰都笑容可掬，不疏遠也不曖昧，始終和所有人保持不近也不遠的距離。

半年之後白娘子抑鬱成疾，一命嗚呼。美麗少女帶著孤幼在市場討生活的情景，吸引更多人憐惜。

「姜姐，為什麼妳每次做給我吃的肉包，都要和賣出去的分開準備?」孩提時的白平安有一次問這位不離不棄的遠房姐姐。

「因為餡兒不一樣，賣給客人的重味道，給咱們平安吃的是健康。」姜芸娘回答，順勢將白平安推出廚房。「包子店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只需專心讀書，我等著你高考中第，娶個好媳婦，一生平步青雲。」她說得輕巧，白平安便曉得閉嘴。

姜芸娘來路不明，她有很多秘密，但是姜芸娘對他好一心一意，無以回報，他便也視她為珍寶。

白平安不是沒有懷疑，曾經有好幾回偷看見姜芸娘清晨雞鳴前外出，有一次就偷偷跟在後面，摸黑進了城外的一處森林，那裡惡名昭彰，是流氓地痞常常聚集之地，可姜芸娘走得輕鬆自在，步履輕盈，左拐右彎，直到白平安昏頭轉向，忘記了回去的路線，才停在一個瀑布前，漴漴水流下聚集成湖泊，霧氣繚繞，清澈見底。

日出東昇，微光裡姜芸娘寬衣解帶，把衣物鞋襪整整齊齊擺在岸邊，裸身走進水裡。

她膚若凝脂，皎潔猶如一條閃亮銀光的魚，漆黑的長髮彷彿依水而生的水草，鋪蓋在湖面，隨波逐流。

水吞沒了精靈般的少女，水面下傳來空靈的樂音。人魚在唱歌，白平安只在傳說中聽過，可他卻能一下就認出，那是從他嬰孩時期就不時縈繞於耳的搖籃曲。

四周腳步聲起，三兩個男人踉蹌前進，手握彎刀，臉上有屬於江湖惡幫的刺青，他們各各虎背熊腰，肌肉塊塊分明，臉上心醉神迷，似乎聞聲而聚集。

波光粼粼，湖裡有一個女人婀娜多姿，朱唇粉面，明眸皓齒，上半身在瀑布下若隱若現，面對癡迷的男人們發出溫柔邀請。

白平安的心臟突突跳動，他不敢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對於包子餡的來源已猜到十之八九。

那些失了魂魄的男人丟下手中武器，迫不及待走入水裡直到滅頂。

瀑布下波濤洶湧，歌聲驟停。一條巨大的魚尾巴翻騰，攪動一汪春水，閃耀金光，絢麗得讓人不禁瞇起眼睛。紅色的液體從湖底竄出，如同不斷擴散的漣漪，將清澈湖泊染成一缸血腥。

藏匿在水裡的大魚悠游上岸，拖著新鮮的戰利品。姜芸娘退去魚尾，再次幻化成人形。她不急著穿上衣服，反而從布包裡取出磨得銳利的牛刀，將死去的男人們巴乾洗淨，刀起刀落，把肉和骨頭一絲不苟分離開來，用荷葉包裹好放進行囊裡。

一個男人看起來很大，分屍後居然肉沒幾斤。姜芸娘的布包塞滿了，剩下一地狼藉。她滿身鮮血，坐在長滿苔癬的大石頭上，猶如早起野餐的閨女歇在自家鯉魚池畔用膳，優雅而俐落的將內臟吃下，再把骨骸啃嗜乾淨，最後撲通跳入水裡，把自己和命案現場都仔細清理。

那池水因為瀑布不停沖刷又回到無暇的翠綠。水裡的大魚恣意泅水，美麗得驚心動魄，又危險得一覽無疑。

白平安的胃袋翻騰，驚心又不可置信。他摀著嘴硬是把一肚子酸水吞回去，轉身荒不擇路的，跑了好久才回到家裡。

廚房裡傳來菜刀在砧板上剁肉規律的敲擊，熱氣和著香味溢出蒸籠傳到街上饕客的口鼻裡。

「老闆娘，新鮮的包子剛出爐?真香。」

好多人在門外聚集，爭先恐後，深怕慢半拍，今天的白家肉包就會售罄。

從此之後，白平安對於姜芸娘的來歷再也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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