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濱海車站(6)(完)

劉宣之站起身，將李雙怡擋在身後。

他抿著嘴唇，瞪著眼前的兩人，什麼話也沒說，但已經起了殺心。

那陌生人輕輕拍了拍手，微笑道：「喲，真感人，看得我都有點捨不得動手了。小情侶至死不渝，真的讓人動容。」

劉宣之沒答腔，也沒問任何問題，他的目光瞟了吳教授一眼，又回到那陌生人身上。

那陌生人笑著看了吳教授一眼，道，「看來你這個學生很聰明啊，大概都猜到了吧？沒錯，就是你們這位好教授把你們引到這裡給我的。」

吳教授冷冷的，一句話也沒說。

那陌生人端詳著他，片刻後搖頭，「看來我認錯人了，你跟藥辰長得的確很像，行為語氣也相似，但你不是他。」

李雙怡站在劉宣之站起身，冷靜開口，「既然你認錯了人，那麼是不是能放我們回去了？」

劉宣之皺起眉，李雙怡開口時，他的心臟狠狠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在心底升起。

那陌生人笑了。

「本來呢，讓你們走也無妨，」他慢悠悠道，「但是，你們給我招來了一個特別麻煩的人。我簡直想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給我招來他。」

他說到最後，聲音逐漸變冷，甚至尖銳地看了吳教授一眼。吳教授皺起眉，道：「我不認識沈格非，也不知道張承德原來跟他認識。」

那陌生人面無表情，片刻，忽然又展顏微笑。

「無所謂。就算是他來了，也來不及了。」

劉宣之完全聽不懂這家伙在說什麼，他卻有總直接，於是身體的本能先於意識做出了動作。

劉宣之將手伸進口袋裡，拿出那枚耳骨夾，塞進李雙怡手裡，「拿著，沿著樓梯往上跑，跑到樓頂，沈先生會帶你離開這裡。」

那陌生人聽到他的話，像是聽到什麼很有趣的事情，笑個不停。

「你口中的沈先生，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剛剛才讓你當誘餌，引雙怡出來，你忘了嗎？」

「你不認識他，所以不知道他是什麼混帳東西。我說給你聽好了，那傢伙是連自己的最親近的下屬都能隨意犧牲用完就丟的人。那些人啊……多麼可惜，當年都是那麼光輝燦爛的
人……」

劉宣之抬起一邊的眉毛，面無表情道：「我不是子路，我做不來、也不會去做片言決獄的事。」

那陌生人似乎有些意外，停下笑容，仔細打量劉宣之。劉宣之卻懶得理他，轉身拉起李雙怡的手，往樓梯跑去。

那陌生人和吳教授沒有追過來。

很快劉宣之就知道為什麼，因為當他們來到樓頂，那陌生人和吳教授已經在那兒等著他們了。

「我確定我沒有看錯，」那陌生人嘆了口氣，「你確實不是他。我花了那麼大力氣卻找錯人，還引來了那位。這讓我很生氣，我沒辦法就這麼讓你走。」

李雙怡淡淡開口，「你不想讓也得讓。」她說完，抬起手，將耳骨夾別到劉宣之的耳朵上。

紅寶石發出眩目的光芒，逐漸發熱，整個空間都為之震動。

那陌生人臉色終於變了，「妳──」

「看來我演技很好瞞過了你，」李雙怡微微一笑，「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成為你的縛靈，也沒有失去自我意識。我察覺到你的目標是他，所以想辦法擷取了這空間的一部分力量，在這上面做了標記。」她指了指耳骨夾。

劉宣之猛然回頭，看著李雙怡，道：「妳做了什麼──」

「宣之，我很抱歉，」李雙怡靜靜看著他，「我沒有勇氣讓我的愛人陪我死，我要你活著。」

空間崩裂──

狂烈的火焰襲捲而來，那陌生人駭然，轉身想逃，卻瞬間被淹在火海中。劉宣之被高溫蒸得視線模糊，他死死盯著李雙怡的身影，朝她撲過去，想要緊緊抱住她──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可以碰到了……

──然後他們就能在一起，生死永不相隔……

沈格非緊緊抓住劉宣之的雙臂。劉宣之眼珠血紅，狂吼道：「放手！」

「宣之，她已經死了，」沈格非的聲音低沉安靜：「在你剛剛見到她之前，她就已經死在空間了。你看到摸到的，不過是她殘存的一縷神魂而已。」

這些話語毫不留情，狠狠刺進劉宣之的耳中。

劉宣之閉上眼睛，心想：這個男人可能真的是個混帳。

他萬念俱灰，頹然跪倒在地。

……

很久以前，有一個年輕學子，名叫李璇。

十八歲時，他離家前往外地上大學。二十歲那年，他在除夕夜發了一場高燒，幾乎要了他的命，也讓他錯過了回家鄉和爺爺團聚。

高燒退去後，他想回家鄉，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找不到路。

其實，他不知道他已經找到了，只是又忘了。

高燒的時候，他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生死不分明，因此小鎮的車票沒有發到他的名字。

他本該被鎮上的車站吞噬，就跟其他鎮民一樣，但因為這個偶然的原因，他被排除在之外，沒有拿到車票。

他找到了家鄉，找到幾乎已成空城的車站，進入，被吞噬，又因為沒有車票而被排除，回到外界，卻忘了一切。

他渾渾噩噩的活著，本該已經死去的人，莫名的仍然活著。

他來到大學裡，被不懷好意的吳教授看出身上的異樣，開始調查他。李璇什麼都不知道，卻被人把一切都摸得七七八八，然後設下陷阱，靜靜等待無辜的學生們踏入。

車站空間的維持需要能量，而誤入歧途的旅客正是最好的來源。

吳教授想要和魔鬼做交易。車站空間的主人本來不感興趣，但卻注意到年輕的學生中有一個人似乎很眼熟。他借吳教授的手把人引進來，卻發現只是相似，而非故人。

它沒料到那些又乖又蠢的學生中有一個特別狠絕的小姑娘，在空間中還能保持意識清醒，並且察覺了它沒想到要隱瞞的意圖。

小女孩設下後手，犧牲自己的性命，保全了自己的男朋友，甚至還將它困空間中。

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但已經來不及了。它的神魂無法及時轉移，不該招來的人來了，熾烈的火焰將它焚燒殆盡。

至此，車站邊界崩解，困在此處的靈魂得以解脫，靜止四十多年的時光開始流逝，舊時的房屋重見天日不過片刻，又化為塵土。

……

「我走了。」

李璇背著一個背包，伸手摸了摸紅著眼睛的徐三彩的腦袋。

徐三彩低著頭，狠狠抽了一下鼻子，用帶著鼻音的聲音執拗的說：「我想送你。」

李璇靜了一會兒，微笑道：「還是不了吧。我想走得體面一點，難看的東西就別被人看到了。」

徐三彩沉默著，終於忍不住抱住李璇，在他懷裡放聲大哭。

李璇告別徐三彩後，沿著山路，慢慢走回自己的老家。

四十年前，他離開這裡，爺爺在鎮口的路邊送他，幾個要好的朋友也來送行。四十年後，舊地重遊，卻人事皆非。

李璇來到白石莊中爺爺蓋的那棟平房。這個房子跟他從小在鎮上住著的房子格局幾乎一樣，爺爺在屋裡保留了他所有的東西。

李璇在房間裡的床板上坐下，一一翻看那些舊照片。

那些照片是他每次去到車站時用相機拍的，雖然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拍過，卻在每一次造訪時都會帶著相機，也每一次都會照一張相。

李璇翻著相片的底部，卻沒有發現記憶中一張特別的相片。

那張相片他之所以會記得，是因為相片本身並不是在濱海車站拍的，所以他有印象。

但此刻卻不見蹤影。

李璇沉吟一會，想起劉宣之。難道是被小宣紙拿走了？

他琢磨片刻，便決定不再擔心。這些都屬於身後事了，與他無關。

李璇放下背包，躺上自己的床。

他從口袋中抽出一張塔羅牌，放在心口上。閉上眼睛。

……

一陣風吹過來，從打開的窗戶溜進房間，輕輕拂過床上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

光影移轉，那具軀體轉瞬間化為白骨，接著又化為塵土。

遠處有海浪的拍打聲。

……

劉宣之敲了敲張教授的研究室門。

事件已經過了三個月，這是他第一次來找張教授。

在事件之後，劉宣之一直避免跟張教授接觸。如果偶然遇到了，也會匆匆避開。

這次是期末考結束，所有的學生都要來閱卷。劉宣之課間正好有空堂，想了一下，還是沒有找別的同學一起，而是自己過來了。

張教授不在研究室，裡頭只有他的助教。

劉宣之跟助教打了招呼，去翻閱自己的考卷。閱完卷，簽了名，他的目光卻不期然落在桌上的一張照片上。

照片上的人似乎是年輕的時的張教授，只有他一個人，再一條路旁邊，倚著一棵樹拍照。照片中的張教授帶著倒三角鏡框的眼鏡，鏡框上也有一條框連著兩個鏡片。

劉宣之愣住，不期然想起自己留存著的某張照片。

他匆匆離開研究室，回到租屋處，翻出在白石莊隨手拿走的那張照片。

照片裡的背景是在一個車站。不是濱海車站那個空無一人的車站，而是人來人往的普通車站，從後方可以看得到站名。

照片中的其中一人就是張教授，另外一個人──

卻是沈格非。

三十幾年前的照片，當時的沈格非與幾個月前他看到的別無二致，一點都沒有老。

劉宣之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將照片揣在口袋裡，出門，他漫無目的去了超市，買了個打火機。

等劉宣之回過神，他已經來到學校的湖邊。

此時已是冬天，萬物凋零，湖面上也瀰漫著一股冰涼的氣息。

劉宣之再拿出口袋裡的照片，垂眸看了許久，最後他拿起打火機，點燃了照片。

火焰沾上照片，從邊角開始焦黑卷屈，最後整張照片都被燒成了灰。

劉宣之吐出口氣。證物只要存在，就有被發現的一天，哪怕他收得再隱密，也抵不過萬一。他不想冒這個險。

照片燒盡，劉宣之鬆開手，灰燼從他指尖掉落，落入冰涼的湖水中，徹底滅跡，再無痕跡。

他裹緊大衣，收起打火機，正準備離開湖邊，卻突然感覺到湖的對面有人在注視他。

劉宣之悚然一驚，連忙抬起頭。

沈格非站在湖對岸，身上穿著長風衣，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劉宣之，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劉宣之看著他的眼睛，安靜了一下，還是輕輕的點了一下頭。然後他轉過身，走進冬日蕭瑟的樹林中，沒有再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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