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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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在Netflix重看，每次看這部都像脫了一層皮，實在是太痛的電影，裡頭的痛楚都是真槍實彈。講《霸王別姬》不能不提編劇蘆葦，同樣面對李碧華的小說，關錦鵬和邱剛健改編《胭脂扣》做了香港歷史考據；陳凱歌和蘆葦則參照《末代皇帝》，時間軸橫跨清末民初到改革開放，文革時期的紅小兵進場呈現的手法如出一轍。此外，蘆葦選擇用好萊塢的三幕劇架構，填入中國歷史事件的血肉，讓人物命運扣緊大時代變化。語言則做足老北京話的功夫。

北洋政府時期，小豆子進了戲班，到七七事變前夕已經成角兒。日軍入京時，段小樓和菊仙結為連理；師父一死，日本投降，國軍砸了戲園子；到共產黨進城時，袁四爺大限將至。一場文革讓三人揭發彼此，待風頭過去，程蝶衣和段小樓已是耳順之年。

段小樓順流而下的人生

我特別喜歡陳凱歌形容段小樓這句話，也喜歡張豐毅充滿陽剛味的演出，據說一開始要找成龍來演，所幸這部電影的運氣不錯。段小樓就是一個普通人，唱戲是他吃飯的傢伙，沒了戲他只能整天鬥蛐蛐兒。從小就練就一身功夫，唱的是楚霸王項羽，可是他自知是假霸王，面對江山易主，凡人只能求全。所以他對「不瘋魔不成活」的蝶衣說，「若活著也瘋魔，在這塵世上，在這凡人堆裡，這可怎麼活喲！」然而命運不會因為段小樓的求全就放過他，自小用健壯體魄頂過師父的打，用拍磚來度過難關，可到了文革時期，就連楚霸王也跪地求饒。我不認為段小樓自私，他唱了一輩子的戲，以為做做樣子總能混下去，可是身旁的人都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寧願為這個假霸王自刎，也不願偷生。

人縱有萬般能耐，終也敵不過天命

鞏俐年輕時真是美極了，而且氣場超強，近170公分的山東大妞來演菊仙恰如其分，一點都沒有被兩大男主搶戲。菊仙最省心的時候就在滿花樓，自從跟了段小樓，她就整天提心吊膽，一下子怕新來的政權與戲班子為難，一下又顧忌小樓和蝶衣的關係。當段小樓挨打或被抓，都是她挺身出面救夫。如果在太平盛世，以菊仙的膽量和手腕，怕不能混得風生水起。可惜縱有萬般能耐，在批鬥大會聽到段小樓罵她是妓女，不愛她，終究令菊仙心碎上吊。她和蝶衣的關係很值得深究，據說戲班子的太太們地位不高，蝶衣又和師哥打小一起長大，說好要唱一輩子，突然來個女人介入，敵意自然是有的。對菊仙來說，她寧願犧牲蝶衣保住小樓，可是當蝶衣為日本人唱戲被小樓唾棄、戒鴉片時喊冷、虞姬被換角時，都是菊仙第一個給他溫暖。蝶衣沒有母親，菊仙失掉孩子，除了母性，我覺得也有一份微妙的「姊妹情誼」在。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記得十幾歲第一次看《霸王別姬》，滿腦子都是張國榮那雙含淚的眼睛，三魂被蝶衣勾了七魄。就連陳凱歌都說：「柔情似水，是一雙上帝都不忍摔碎的眼睛。」這是張國榮第一次到中國大陸拍戲，為了學普通話和京戲，訓練好一段時間，許多科班出身的名角兒都肯定他的演出。雖然蝶衣與坎城影帝擦身而過，又受限政策無法角逐金馬獎，但說是張國榮的代表作毋庸置疑。

蝶衣還沒成角兒前是小豆子，被母親託給戲班，雖然師哥對他很照顧，他依然受不了梨園行的苦，和小癩子一起逃跑。逃走的路上小癩子大口吃冰糖葫蘆，然後他們去看名角兒演的《霸王別姬》，小癩子哭著說我什麼時候才能成角兒啊，小豆子卻被台上的楚霸王一瞅，決定回去唱戲。其實唱沒唱出來都是一樣的，才剛成小角兒就被半人半鬼的張公公欺凌；往後聽到冰糖葫蘆的叫賣聲，總會停下腳步。對蝶衣來說，和小樓唱一輩子的戲是最要緊。他不在乎江山易主，孰敵孰友，只認懂戲和不懂戲的人，所以給日本人唱了〈牡丹亭〉。

可是就算自個兒想成全自個兒，命運卻容不下半分。旗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民國才幾年，來者一個比一個兇猛。張公公淪為街邊神智不清的老人，袁四爺在打倒地主聲中給斃了，蝶衣還在演虞姬，世上的戲已經唱到革命樣板戲。終於在一片火海中，他說我也要揭發，「揭發奼紫嫣紅，揭發斷壁頹垣」，也揭發他這一生人戲不分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據傳楚漢相爭時，項羽兵困垓下，虞姬拔劍起舞，舞畢自刎，項羽隨後也自刎於烏江，成了《霸王別姬》。雖然蝶衣事隔十多年才拔劍，但早在他揭發〈牡丹亭〉的奼紫嫣紅時就氣數已盡。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電影把程蝶衣的藝術性格和悲劇命運發揮到極致，可是我也蠻喜歡小說的結局。遲暮之年的蝶衣和小樓在香港重逢，兩人共浴後又一起唱了《霸王別姬》，蝶衣拔劍自刎，殺死的是心中的虞姬，此後他不再唱這齣戲，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

《霸王別姬》無疑是經典的史詩巨作，讓中國電影拿下第一個坎城金棕櫚獎。張國榮當時想往後還有機會跟陳凱歌導演合作，對電影中同性議題還有得談。時光飛逝，如今段小樓演完項羽、又扮劉邦和曹操，在綜藝節目重現楚霸王，不必拍磚照樣活得豐盈自在；菊仙已成華語影壇的王母娘娘，駕到好萊塢，化身《木蘭》反派仙狼。然而，「世上已無程蝶衣，人間再無張國榮」。

不由得想起蘆葦所說的，「拍《霸王別姬》和《活著》的時候，我很高興，我以為我們終於起步了，但沒想到，那就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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