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艾爾登法環-交界地的宗教與神話世界Part.2

Hi 大家好。
長得要命的文章又來了，希望可以讓大家上班偷閒時殺一下時間。
這邊一樣給附圖好讀網誌版:
https://reurl.cc/7Del31

另外要說聲不好意思，因為寫一寫發現真的是太長了。
本來預計是一篇文章，後來變成上下兩篇；
寫一寫又變成上中下三篇；
再寫一寫覺得沒辦法只好分成Part.1-4了。

另外因小弟非外文本科，
榮格英文翻譯版又很難讀，裡面夾雜一堆德文拉丁文希臘文，
若解釋有錯還請前輩大德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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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爾登法環的符號象徵〉、〈交界地的宗教世界Part.1〉這兩篇文章裡面，
筆者提到了兩個重要概念，首先〝黃金信仰影射的是現實中的基督教〞，其次遊
戲設定參考了《魔戒》作者托爾金〝一神教世界觀下的多神教〞設定。

在這兩個前提下，我們要來繼續討論一些出現在交界地宗教信仰裡的象徵，以及
創作者可能在這些象徵的背後，埋藏什麼樣的意義？

〈黃金樹的概念脫胎自生命之樹〉

樹的象徵廣泛地存在於全世界不同的文化、宗教以及文學中，是所有人類文明的
共通意象。幾乎所有遠古文明都存在〝樹〞的傳說，包括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的
生命之樹、猶太教卡巴拉中的生命之樹、基督教伊甸園中的生命之樹、山海經中
的建木、北歐神話的世界樹，甚至中美洲的馬雅、阿茲特克神話中也有世界樹的
傳說。

https://imgur.com/ehxuBK2
▲北歐神話的Yggdrasil ∕ 猶太教中的Kabbalah

以上神話中的樹，大部分都具有〝生命萌芽源頭〞的意象，有些甚至是支撐著世
界的柱子。這表示遠古人類對樹的想像是一致的，生命死亡以後會成為樹的養分
，樹結出來的果實又能夠滋養新的生命，成為一種生態循環。

由於George.R.R.Martin（以下簡稱馬丁）有四分之一的愛爾蘭血統，因此古凱爾
特人對樹的看法也成為了他筆下故事的典故。古凱爾特人認為樹是神聖的，氏族
在建立聚落時會挑選一顆最高大的樹，以大樹為中心聚居；他們也相信樹本身就
是一種精靈，家族樹不但象徵著氏族命運的興衰，也是氏族溝通上天神靈的媒介。

這項傳統文化或許就是《冰與火之歌》中〝心樹〞（Heart Tree）的由來。臨冬
城裡的心樹是史塔克家的家族樹，也是史塔克家族與〝舊神〞溝通的媒介。據說：

｜沒有人可以在心樹面前說謊，因為舊神在此無所不知。
｜
｜舊神只有在心樹看得到的地方才有力量。

馬丁筆下的舊神信仰是一種類似泛靈信仰的存在，舊神就是〝自然〞本身，因此
祂沒有祭司、禱詞，也沒有崇拜儀式。在那個世界觀裡，樹連結了人的命運、土
地的生息與舊神（自然本體），形成一個完整的整體。

在影響宮崎英高與馬丁至深的另一個作品《魔戒》中，我們同樣看到樹的存在。
在托爾金筆下寫著，彼時中土世界還沒有太陽與月亮，維拉們為了給中土世界帶
來光，於是豐饒女神雅凡娜在聖地維林諾種了〝雙聖樹〞。黃金樹羅瑞林在白天
發光，白銀樹泰爾佩瑞安則在夜晚發光；羅瑞林是雌性，泰爾佩瑞安是雄性，他
們之間誕生的子樹們後來成了努曼諾爾帝國以及剛鐸的聖白樹。

這裡〝造光〞的橋段來自基督教，聖經《創世紀》裡說：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這是頭一日。
｜
｜神說、地要發生青草、和結種子的菜蔬、並結果子的樹木…是第三日。
｜
｜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於是 神造了兩個大光、大的管晝、小的管
｜夜…是第四日。（創世紀 1:3–19）

從《魔戒》的設定我們看到，光是神的造物及力量顯現，而樹本身就是神性的容
器、光的載體。且小說設定與基督教的看法一樣，神造樹要早於日月，表示在形
成宇宙的所有形而上的元素中，樹佔據著比日月更核心的位置。這種對樹的尊崇
跟前述的古凱爾特文化又有不謀而合之處。

現在我們回頭來看一下宮崎英高的作品。在《黑暗靈魂》中，樹的意像首次出現
，故事描述世界尚未成形之前、只有岩石、巨樹與永生的古龍；玩家第一次從北
方不死院來到羅德蘭的初火祭祀場時，可發現整個羅德蘭位處一株極大的樹上，
暗示整個世界是架構在樹上的，如同北歐神話中的〝Yggdrasil〞。

https://imgur.com/wNi9po4
▲初火祭祀場。

最後當玩家到達初始之火的火爐時，可以發現此處位於世界樹的樹根處，中心等
待著你的是初始之火與烏薪王葛溫。這裡是葛溫第一次發現初始之火的地方，暗
示樹根是生命的起源之處，同時也賦予了樹〝生命熔爐〞的意象。

在宮崎英高與馬丁的合作下，樹的意象在Elden Ring的故事中比前作更加豐富。
故事中的黃金樹不僅僅是生命的賜予者，也是死者亡體及靈魂的歸處，象徵死與
新生；它具有意識，能顯現其化身，如同精靈一般；它又與神的三位一體同在，
神透過它掌控整片土地；最後它衍生了無數子息，如同托爾金筆下的〝雙聖樹〞。

許多網友認為Elden Ring中的設定完全來自天馬行空的發想，沒有參考過去任何
其他的著作。就算有，我們也無法推敲製作團隊參考了那些創作。

其實，在宮崎英高較冷門的另一部作品〝Déraciné〞發售時，就曾表示該作品
受到19世紀蘇格蘭作家〝William Sharp〞的啟發，而後者也是當時〝凱爾特復興
運動〞（Celtic Revival）的主要人物之一。

https://imgur.com/aTR0K4I
▲Déraciné受到William Sharp作品的啟發。

在這些年來的記者訪問中，我們不斷地在挖掘英高本人或製作團隊的參考資料。
除了我們可以常在新聞稿上看到的〝Berserk〞、〝A Song of Ice and Fire〞、
〝The Call of Cthulhu〞、〝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Eternal Champion〞等等作品之外，從〝Déraciné〞這部作品的誕生，
我們可以發現製作團隊的資料室裡，想必有著大量神話學、經典文學、西洋美術
以及考古文獻用作參考。

從這一小節討論的主題〝樹〞，我們就可以發現，整個宮崎英高的作品，彷彿是
最正統的神話學教科書，完美地運用了前人研究的結論。那麼筆者為何這麼說呢？
這就要讓我們深入到〝樹〞的符號及象徵了。

〈樹的符號及其象徵〉

現代分析心理學的鼻祖Carl Gustav Jung（以下簡稱榮格），曾經提出〝原型理
論〞，並將此理論用於精神分析領域。這個理論後來被廣泛地應用在劇本寫作上
，使得榮格的著作成為好萊塢編劇的重要教科書之一。

榮格在《The Philosophical Tree》中詳細討論過〝樹〞的符號及文化象徵，他
特別提到由於樹的意象實在太過豐富，諸如〝庇護〞、〝滋養生命〞、〝生命的
源頭〞、〝永恆〞、〝扎根〞、〝個人的代表〞、〝死與新生〞，因此在解讀時
需要觀察前後文或是該文本所屬文化之思想。

https://imgur.com/JVDt36r
▲榮格的病患所夢到的世界樹。

榮格也特別提到，〝樹〞是希臘時代及中世紀鍊金術文本中的重要詞彙，通常被
書寫為〝生命之樹〞（Tree of Life）。樹在生長方面的意義，被鍊金術師們用
來隱喻冶煉化合（Coniunctio）的過程。他引用了Jodocus Greverus於1588年出
版的《Secretum》中的內容來描述鍊金的過程：

｜The whole opus is depicted as the sowing and nurturing of the tree
｜in a well-tended garden, into which nothing extraneous might enter.
｜（簡譯：鍊金的過程如同澆灌滋養一株安植於備受呵護、無人可擅自進入之花
｜園的樹。）
｜
｜The soil consists of purified Mercurius; Saturn, Jupiter, Mars, and
｜Venus form the trunk of the tree, and the sun and moon supply their
｜seeds.
｜（簡譯：土壤由淨化過的Mercurius組成；土星、木星、火星、金星來自樹幹
｜，而日月來自樹的種子。）

除了樹本身作為鍊成的環境外，樹的不同部位也被鍊金術師用來隱喻不同的鍊金
材料，比方樹在鍊金術文本中又被指稱為〝土壤〞（The Soil），用來隱喻鍊成
的基礎；輔助材料或能量被隱喻為樹幹〝樹幹〞（The Trunks）；而其果實
（The Fruit）為〝完整的三位一體〞
（The undivided oneness of the Holy Trinity）。

https://imgur.com/oEswBPD
▲Ripley Scroll中的樹是鍊成的環境，中間的雙蛇又稱為智慧的藤蔓。

要注意的是，〝樹〞作為鍊金的基礎與必要元素，因此對鍊金術師來說它就是
〝賢者之石〞，在這裡榮格引用了《Allegoriae Sapientum》裡的內容來說這件
事：

｜“The prima materia is an oily water and is the philosophic stone ,
｜from which branches multiply into infinity”, says Mylius. Here the
｜stone is itself the tree and is understood as the “fiery substance”.
｜（簡譯：「原初物質是一種油性之水，而那就是賢者之石，來自那枝葉可伸展
｜至無垠之樹」 Mylius如是說。這裡所謂的石頭就是樹本身，它也被認知為
｜〝神奇物質〞。）

引文中的〝oily water〞是不是令大家想到《鋼之鍊金術師》裡面，黑黑油油半
膏狀的賢者之石呢？而針對〝樹〞作為生命基礎這點，榮格指出它本身又具備兩
種性質，一種是〝Mercurius〞，而另一種是〝Quaternity〞。

所謂的Mercurius指的是希臘神話中的墨丘利，祂的象徵物是雙蛇杖Caduceus，
在最早的神話傳說中，祂是溝通天界與人界的神。有學者認為雙蛇紋的含意誕生
時間早於希臘神墨丘利，墨丘利是後來才因為〝溝通兩界〞的身分，而被賦予這
個意義的。

因為這個緣故，鍊金術師們使用〝Mercurius〞來代稱賢者之石，去描述此物具
備的雙蛇性質。而榮格則直接給了雙蛇簡單的定義，即：

｜The union of the opposites in the archetypal form.
｜As the Chinese Yang and Yin.
｜（簡譯：由相反的兩極化合而成的原型形式。如同中國人的陽與陰。）

換言之，雙蛇就是西方的太極圖，由相異的兩種物質或能量結合，產生出新的生
命或物質，最後衍生出萬物的過程，這就是〝樹〞所具備的能力。而製作團隊其
實早在〝Déraciné〞中，就已經使用了雙蛇符號。

https://imgur.com/nWWXVVW
▲Déraciné中的雙蛇是由生命與時間交纏而構成。

除了〝Mercurius〞的能力外，〝樹〞本身又具備〝四位一體〞（Quaternity）
的性質。如同前文引用《Secretum》中的內容，〝樹幹〞就是四位一體，由四種
元素Saturn、 Jupiter、Mars、Venus所組成。15世紀的鍊金術師George Ripley
所描繪的鍊金術卷軸中，則更直白地寫出四元素即地、水、火、風。

具備了四元素的〝樹〞本身對鍊金術師來說是〝完美的整體〞，本身就自成因果
循環，如同銜尾蛇一般，因此樹又代表著〝永恆的存在〞。在這裡榮格引用了西
元7世紀的阿拉伯鍊金術師Khalid Ibn Yazid的話來說明：

｜Thus the stone is perfected of and in itself. For it is the tree
｜whose branches, leaves, flowers, and fruits come from it and through
｜it and for it, and it is itself whole or the whole and nothing else.
｜Hence the tree is identical with the stone and, like it, a symbol of
｜wholeness.
｜（簡譯：因此賢者之石被其自身所完美。因它是一株枝葉花果皆來自於其自身
｜而枝葉花果又養其自身的樹，它的本體即完整之整體而不假外求。故樹即為賢
｜者之石，乃是整體性的表徵。）

透過這個〝賢者之石〞、〝永恆的存在〞來進行鍊成的環境與過程，又被鍊金術
師用〝坩堝〞（The Crucible）來隱喻。現代英文中〝Crucible〞的第一個字義
為〝坩堝〞，意思是化學實驗用的器皿，第二字義指人受到環境冶煉因而超越提
升的過程，而這兩個字義的起源都來自於鍊金術。

https://imgur.com/UNYiK84
▲達利的The Philosopher’s Crucible，體現了坩堝赤紅色的高熱。

現在讓我們回到Elden Ring的文本裡面，位於交界地中心的巨樹，是梅琳娜要求
我們帶她前往之處，在英文版中寫作〝Erdtree〞（〝Erd〞在古英文中為
〝Native Land〞或〝Home Land〞之意，故此詞可譯為世界樹），但在日文版中
卻直接寫作漢字〝黃金樹〞（中文版目前同日文版之寫法）。

這麼書寫的用意昭然若揭地明示了製作團隊的用意，因〝黃金〞即是鍊金術師們
所要追求的最終成果。我們前文提到，鍊金術師們又使用基督教名詞〝三位一體〞
來隱喻最終的鍊金成果，對比我們在遊戲中看到的〝遠古黃金樹〞符號，各位是
不是發現在黃金樹的中心位置，有筆者之前〈艾爾登法環的符號象徵〉中提過的
〝凱爾特三角〞呢？

https://imgur.com/JwY5u9x
▲遠古黃金樹的樹體構成十字架，中心果實的位置則是象徵三位一體的凱爾特三角。

我們從遊戲文本〝熔爐百相〞禱告的說明文中，可以得知〝樹〞在交界地的功用
，其實從一開始就是〝生命熔爐〞：

｜One of the ancient Erdtree incantations. This is a manifestation of
｜the Erdtree’s primal vital energies — an aspect of the primordial
｜crucible, where all life was once blended together.
｜（簡譯：遠古黃金樹的其中一項禱告。這是遠古黃金樹原始生命能量的一種顯
｜現，狀似所有生命尚融合在一起時的熔爐百相。）

換句話說，黃金樹就是一開始交界地上諸物種萌芽的起源。上段〝熔爐百相〞說
明文中說生命形式的一開始是〝blended together〝的，如同現實中的達爾文演
化論，生命在數千數萬年的演化下，才慢慢分歧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而出
現在惡兆之子身上的，其實就是生物學中〝返祖現象〞。

在這邊我們要先釐清一下遊戲文本的用詞，目前搜尋所有拆包後的文件條目，凡
是寫作〝黃金樹（Erdtree）〞的均指玩家當下歷經的黃金樹時期；在黃金樹時期
以前，則出現了〝熔爐（The Crucible）〞及〝遠古黃金樹（Ancient Erdtree）〞
兩種寫法，經考察熔爐系列禱告，以及熔爐騎士裝備的說明文本則可以確定這兩
個詞指稱的是同一個時代。

至此我們可以發現，除了〝樹〞的意象、〝遠古黃金樹〞符號都能與榮格的理論
相對應外，〝熔爐（The Crucible）〞本身就是一個鍊金術名詞，且遊戲文本很
明確地表示熔爐就是遠古黃金樹，這個類比與中古鍊金術文獻的內容一模一樣。

熔爐騎士鎧甲上的雙蛇紋，則從側面證明了〝熔爐〞，也就是〝遠古黃金樹〞的
權能，就是鍊金術中的〝化合〞。

https://imgur.com/aUJrDk0
▲熔爐騎士鎧甲上有標準的雙蛇紋。

那麼究竟是哪一位鍊金術師，使用了〝遠古黃金樹〞這個〝坩堝〞，練成了最初
的生命形式呢？或許上文中遠古黃金樹的符號能給我們一些提示。

各位觀察遠古黃金樹符號的全部輪廓，是不是能發現黃金樹被描繪成一個橫軸與
縱軸等長的十字架呢？十字架符號的含意筆者在〈艾爾登法環的符號象徵〉一文
中已經提過了，就是〝無上意志〞的象徵。

另一個側面支持〝遠古黃金樹〞是〝無上意志〞的〝坩堝〞的證據，則在〝神皮
貴族〞裝備說明之中：

｜Nobles are the most ancient apostles who are said to have
｜assimilated inhuman physiology. Not unlike the crucible, the Erdtree
｜in its primordial form.
｜（簡譯：神皮貴族是最古老的一群使徒，據說他們具有異於常人的身體特徵；
｜與熔爐，即黃金樹的原始型態並無二致。）

這裡提到了基督教的神學名詞〝使徒〞（Apostle），並指出這些使徒亦具備
〝熔爐百相〞，代表他們是最早被鍊成的生命，從遠古開始就為他們的神傳福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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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嘿，這篇比較硬。
後面Part3比較有趣啦。

但如果不先大概了解這篇講的東西，
後面Part3跟Part4可能會有點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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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問題~~其實這就是Part3的內容。 其實本來是Part2跟Part3是同一篇文章，但是我怕太長...

修改了一下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