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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 荊尸授孑[起]

看板Warfare標題[心得] 荊尸授孑[起]作者
No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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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尸授孑[起]



《左傳》當中提及楚國的陣形,稱為「荊尸」,傳統上依杜預注,解釋「尸」為「陳」,故而說成是一種陣形。不過,由於20世紀出土的簡牘資料當中「荊尸」一辭都與曆法有關,目前通說當中認為「荊尸」係月份名稱的說法也廣為學者所接受。「荊尸」究竟是陣法中的一種,還是曆法中的一個月份呢?有的學者認為《左傳》中的荊尸只能是一種軍陣,解釋為月份則上下文不通,兩者不可調和 ;也有學者認為《左傳》中的「荊尸」並非月份,但兩說可並存,不過沒有提出調和的說法 。


這個問題的解決,得從楚地缺馬的戰略形勢談起:

「(晉平)公曰:『晉有三不殆,其何敵之有?國險而多馬,齊、楚多難;有是三者,何鄉(向)而不濟?』」(《左傳》昭公四年[公元前538年])


晉平公的意思是晉國既有天險、又多產馬,而齊、楚國內正遭難,有此三者,指哪打哪,所向披靡。這裡的多馬是相對於敵國而言,尤其是長期與晉爭強的楚。既然楚地缺馬,那麼相對於雲夢盛產的兕、牛、犀、象,馬是更適合聚斂的資產。《國語》〈楚語下〉記載鬥且見令尹子常,子常問他如何「蓄貨聚馬」,一到家鬥且便向自己弟弟宣告:

「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見令尹,令尹問蓄聚積實,如餓豺狼焉,殆必亡者矣。夫古者聚貨,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馬,不妨民之財用。國馬足以行軍,公馬足以稱賦,不是過也;公貨足以賓獻,家貨足以共用,不是過也。夫貨、馬郵(尤,太過)則闕(缺)於民,民多闕則有離叛之心,將何以封矣? 」


鬥且將馬與貨對舉,說兩者聚斂於民,聚斂過多則不免人人有離叛之心。這裡不明講聚斂了哪些「貨」,單提馬與貨對舉,可見馬作為財富的象徵還比楚地其他寶貨具體。《左傳》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楚公子棄疾路經鄭國,贈給鄭伯、鄭國上卿、亞卿、下卿的禮物就全都是馬。馬作為到手也不該招搖、以免惹來奇禍的奇貨,也體現在《左傳》其他記載中。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楚令尹子南的寵幸觀起沒有增加俸祿就有馬數十乘,不但楚人懼怕子南的勢焰,楚王還動了行兇的念頭,子南在朝廷上被殺,觀起則慘遭車裂。然而繼任令尹的薳子馮還不記取教訓,其手下「無祿而多馬」的親信就有八人,比子南還誇張;多虧了申叔豫點醒他子南的覆轍,薳子馮才將八人辭退,楚王才安了心。


楚地缺馬,也表現在拉車的馬不足,因而有以次充好的傾向。《左傳》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晉、楚戰於邲,晉軍大敗;逃跑的晉軍戰車陷於坑中進退不得,楚人卻不但不追擊,還教晉人拋掉戰車上的什物減輕負重,終於逃脫:

  「晉人或以廣(廣車)隊(墜)不能進,楚人惎(教)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晉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


晉人雖然逃得一命,卻不感激,還反唇相譏說楚軍果然逃跑的經驗豐富,知道該如何拋卸負載好掙脫陷坑。其實楚軍的經驗也可能來自於日常馬力不足,不得不時時減載好通過險阻。楚地的役馬馬力不足,也反映在車輛上,車高矮得適應當地馬匹;《史記》〈循吏傳〉記孫叔敖故事,其中一則便是「楚民俗好庳(低矮)車,(楚莊)王以為庳車不便馬,欲下令使高之」。先秦的雙輪馬車從車輿中央伸出車輈(轅),車輈前的兩軛架於馬肩,車本身越高,負重轉嫁到馬身上便越多,馬受壓多了車便拉不動,因此馬肩高與車輿高必須相稱。楚莊王認為「庳車不便馬」,多少是沒察覺到自己乘車駕馬,肯定用上的是楚地最好最稱頭的高頭大馬,就沒想過民間並沒有那麼多合格的馬匹。


戰車缺乏合格的役馬,結果不是戰車得用次等馬駕車,就是根本找不著駕馬的戰車,從而減損了車戰時可投入的戰車兵力。缺乏合格役馬的狀況可能也出現在春秋時期的鄭國,鄭國進貢給晉國的小馬就連累了晉君,儘管對鄭國來說,能用來進貢的馬恐怕是鄭國本地能找到最好的了。《左傳》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晉惠公與秦穆公戰於韓原;可能是因為晉軍已經接連三敗,此時缺馬,晉惠公所乘車竟然是由鄭國進貢的「小駟」所牽引;本來要擔任車右而被晉惠公拒絕的慶鄭就反對用鄭國的小駟駕馬,預言「君必悔之」。果然韓原一開戰,晉惠公的小駟陷入泥濘中進退不得,路過的慶鄭又棄君而去,晉惠公遂被秦軍俘虜。


《左傳》隱公十一年(公元前712年)的記載則從側面暗示了鄭國馬駟拖車的能耐:

「鄭伯將伐許。五月甲辰,授兵於大宮。公孫閼(字子都)與潁考叔爭車,潁考叔夾輈以走,子都拔棘(戟)以逐之,及大逵(大馬路),弗及,子都怒。」


公孫閼和潁考叔爭搶好的戰車,哪知潁考叔拉起車轅就跑,而且竟然比公孫閼快,拉著車還跑得對方追不上。這裡固然是誇張潁考叔的身體好,但鄭國的馬車壯士拉起來能跑給人追,也就反映了鄭國馬匹拖車的力道如何有限了。


鄭國缺馬拉戰車的情形也反映在陣形上。先秦流行車戰,不僅僅是以車為戰(實際上戰車的作戰能力未必比步卒優越,《左傳》當中不乏擔憂戰車被步卒「侵軼」 的記載),更要緊的是以車列陣;戰車速度較徒步的步卒快,所占陣地又相當於十幾名步卒,以三人四馬為單位搶占陣地,自然比十多名徒卒快便。而假若缺馬、缺戰車,在車戰列陣時便頗為不利,戰車數量劣勢的一方就有調整戰車配比的必要。這些就體現在魯桓公五年(公元前707年)周桓王與鄭莊公交鋒的繻葛之戰中:


「(周桓)王奪鄭伯政,鄭伯不朝。秋,王以諸侯伐鄭,鄭伯禦之。王為中軍,虢公林父將右軍,蔡人、衞人屬焉;周公黑肩將左軍,陳人屬焉。鄭子元請為左拒,以當蔡人、衞人;為右拒,以當陳人,曰:

『陳亂,民莫有鬥心,若先犯之,必奔。王卒顧之,必亂;蔡衞不枝(支),固將先奔。既而萃於王卒,可以
集事。』

從之。曼伯為右拒,祭仲足為左拒,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後伍,伍承彌縫。戰于繻葛。命二拒曰『旝動而鼓』。蔡、衞、陳皆奔,王卒亂,鄭師合以攻之,王卒大敗。」


關於「魚麗之陳」究竟為何,說法甚多,比較有共識的解釋集中在「先偏後伍,伍承彌縫」一句話上,說這是當時戰車與徒卒間最基礎的配置,陣前戰車列陣(「先偏」,「偏」是戰車的基本單位,一般來說一偏有車十五乘),陣後與戰車左右則以步卒填充隙縫(「後伍,伍承彌縫」)。史書一般記變不記常,「魚麗之陳」見於記載,可見得是因為不常見甚至前所未聞的緣故。藍永蔚在《春秋時期的步兵》一書中推定先秦戰車的徒卒是以「兩」(5個伍,25人)為單位,典形的列陣方式是四個「兩」分布在戰車的前後左右;而「魚麗之陳」則去掉了戰車前的「兩」,所以是一種創新 。其實既然戰車比徒卒快捷,讓徒卒圍繞戰車而陣只是妨礙戰車行動而已;「先偏後伍」既是車、徒在陣中靜態的先後排序,也是列陣時的動態次序。「魚麗之陳」特殊之處不在於戰車與徒卒彼此之間如何搭配擺布,而在於繻葛戰前,子元擬定先打擊周王側翼蔡、衞、陳的計畫:既然要先擊敗對手的側翼,那麼能夠快速行動的兵力自然得集中配置在鄭軍的側翼,也就是說戰車當集中於兩翼;至於鄭軍的中軍,由於戰車被抽調的緣故,自然得拿步卒充數,填塞原本應該是戰車的陣列,所謂的「魚麗之陳」指此。


再考量鄭莊公是以一國敵四國,恐怕一開始鄭軍的車乘數就少於周、蔡、衞、陳,這種兩翼集中戰車、中軍以步卒填充當陣的配置也就變得更為明顯;而從傳文中以「王卒」來指代周王的中軍來看,恐怕周王為了應對鄭軍加強的兩翼,也用上了不少車乘加強側翼,中央也只好以徒卒來填塞陣列。整場繻葛之戰的過程果然如子元所料,兩翼先擊敗敵軍,然後鄭軍才合圍周王;中軍並非致勝的關鍵戰力,其「魚麗之陳」的著眼點當然也不會是作戰的效益。


「魚麗之陳」雖然首見於此,但鄭國以步卒當陣的紀錄很早,繻葛之戰前十二年(公元前719年),宋、陳、蔡、衞四國聯軍伐鄭,「諸侯之師」就曾擊「敗鄭徒兵」 。大概也是因為車乘較少的緣故,此時鄭軍不得不以徒卒列陣,但還沒有想到將車乘集中在兩翼的辦法,或者雖然集中了但側翼仍然不敵,於是敗北。這就意味著只依賴戰車當敵而不加強列陣的徒卒,那麼戰車一但失敗,徒卒也只有跟著望風奔北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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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qk08/31 07:52

gogogygy09/01 18:25

ImprovingMe09/06 09:33

Houei09/26 04:01為夾雜在晉楚等強國間生存 出土的眾多鄭國戰車 理應不為裝

Houei09/26 04:01飾用 ;馬力有限 潁考叔所拉的車還沒載人就重的話 則限制了

Houei09/26 04:01所乘士兵+武裝量

Houei09/26 04:12慶鄭反對的是"今乘異產(鄭馬)以從戎事" 意謂本土化才是王道

Houei09/26 04:12 甚至他還形容乘鄭國馬是外彊中乾 中乾乃因異產 但至少外強

Houei09/26 04:12

Houei09/26 05:02史記寫"晉君棄其軍,與秦爭利,還而馬騺" 晉惠公能衝的比

Houei09/26 05:02晉本軍還快 可見不能只從體型判斷力量 或許得考慮地形?

karl723810/14 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