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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 齊五家兵[轉]

看板Warfare標題[心得] 齊五家兵[轉]作者
No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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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五家兵[轉]


這種動員民間而非由政府全權主導的參戰模式,也反映在齊國的兵器銘文上──齊地
出土兵器與三晉、燕、秦相較起來十分特異:戰國兵器的製造,一般都遵循「物勒工名,以考其誠」的原則,兵器完成後再刻上鑄造、監造者的名字,表示負責以便稽查;唯獨齊地是這項原則的例外,不但銘文非常少,通常也只刻地名或所有人的名字,監造職官與製造者名諱則根本不刻。其中還有一部分銘文是城市名與里名,據學者黃盛璋的分析,其中部分里名是陶匠聚居之所,銘刻里名的兵器當為鐵匠、陶匠私家企業所造 。換言之,齊國的兵器不是歸個人所有,就是由工商業私營者所造所有;這兩種兵器風格分別對應了有相當經濟基礎的個人、以及同業一同參戰的僮僕。


齊地兵器只簡單銘刻人名地名,春秋時期已然如此。換言之,與其說是與列國不同,不如說沒有跟風變法的齊國還殘存了不少貴族舊風;由於沒有政治體制上的劇烈變動,此種殘留鑲嵌進了戰國以後經濟更趨發達的社會。《呂氏春秋》〈離俗〉中的一篇故事就反映了這種鑲嵌與格格不入:

「齊、晉相與戰,平阿之餘子亡戟得矛,卻而去,不自快,謂路之人曰:『亡戟得矛,可以歸乎?』路之人曰:『戟亦兵也,矛亦兵也,亡兵得兵,何為不可以歸?』去行,心猶不自快,遇高唐之孤叔無孫,當其馬前曰:『今者戰,亡戟得矛,可以歸乎?』叔無孫曰:『矛非戟也,戟非矛也,亡戟得矛,豈亢責也哉?』平阿之餘子曰:『嘻!還反戰,趨,尚及之。』遂戰而死。」


先秦諸子講故事常常是為了講明道理吸取教訓,但「亡戟得矛」是個憋腳的典故,《呂氏春秋》把他講成一個貫徹戰鬥精神到底的故事,然而教益在其自身的脈絡中就被消解了,原本的意涵則隱晦不彰──平阿餘子亡戟得矛,深感不快,還想返回戰場;他身旁的
路人卻已經無法理解這其中有何不快。究竟有何不快?戟與矛在戰陣中的位置是不一樣的。《太平御覽》卷三百五十三〈殳〉中引用了《司馬法》的一段佚文 ,在說出「兵(不)雜則不利。長兵以衛,短兵以守;太長則(難)犯(難以進攻),太短則不及,太輕則閱(銳),閱則易亂。太犯則不濟」、陣列中排布兵器的原則後,接著寫道「故初列弓戟間焉,次列殳矛間焉也」,注釋者解釋為「一弓一戟相間」、「一殳一矛相間」。戰陣上打前鋒是最危險的位置,必須有最好的裝備防護,戟相對於矛更方便拒止敵人;而弓箭又是最難上手的兵器,六藝當中與車藝並列。換言之,矛與戟之間的差別既反映了兵器有異,佈署位置的不同還反映了戰技的教養、戰具的齊備與否,暗示了戰士的社會地位、經濟條件。與編戶齊民以後耕戰之民地位趨於齊平的秦、三晉社會不同,齊國的軍隊組成一直保有社會階級上下二元的特徵;但即便是齊國,隨著經濟的發展與戰爭規模的擴大,軍隊裡的普通人不減反增,不常上戰場、上陣通常也只在陣後助威吶喊的常人多了以後,對於前列戰士的身份優越感已不容易理解。亡戟得矛反映了兩個階級理解戰陣時的落差。


其他的史料裡也能見到這種一分為兩的齊國軍隊。《說苑》〈尊賢〉第三十二章說到田忌政變失敗後逃到楚國,楚王問道齊、楚要是開戰,「為之奈何?」田忌答道:

「易知耳。齊使申孺將,則楚發五萬人,使上將軍將之,至禽(擒)將軍首而反(返)耳。齊使田居將,則楚發二十萬人,使上將軍將之,分別而相去也。齊使眄子將,楚發四封之內,王自出將而忌從,相國上將軍為左右司馬,如是則王僅得存耳。」


果如田忌所料,齊國先派遣申孺為將,被楚軍大敗、大將被俘;齊王不勝其怒,又派了眄子為將,結果楚國動員四境之內後也只勉強打了個平局。事後楚王詢問其中道哩,田忌是這麼說的:

「申孺為人,侮賢者而輕不肖者,賢、不肖者俱不為用,是以亡也;田居為人,尊賢者而賤不肖者,賢者負任,不肖者退,是以分別而相去也;眄子之為人也,尊賢者而愛不肖者,賢、不肖俱負任,是以王僅得存耳。」


在田忌的理解中,齊軍當中明顯有「賢」、「不肖」兩階層的區分,而只有眄子能夠同時有效統領這兩類人發揮最大戰力;只能統率其中菁英的田居則沒有那麼大威脅。在魯國為將時就曾擊敗齊國的吳起,則是利用齊師一分為兩的調性提出敗敵之道:

「夫齊性剛,其國富,君臣驕奢而簡於細民,其政寬而祿不均,一陳兩心,前重後輕,故重而不堅。擊此之道,必三分之,獵其左右,脅而從之,其陳可壞。」(《吳子》〈料敵〉)


換言之,雖然齊軍當中富裕的將士在陣前有很好(也就很笨重)的防護,迎頭難以痛擊,但在陣後列隊的士卒沒有奮戰的誘因,前列後列不同心;針對於此,可以繞過敵前左右迂迴敵後,打擊敵陣戰力與戰意都較次的部分。所以說富裕的齊師雖然可以讓著甲更多更重的甲士列陣,那些經濟條件較差的人則成為陣中的弱點,整個陣勢也只是看起來穩重,其實並不堅韌。


《戰國策》燕策一〈燕王噲既立〉這篇提到齊國乘燕國內亂伐燕,說齊師是由「章子(匡章)將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眾以伐燕」。學者楊寬將「五都之兵」解釋為常備兵,認為這就是孟子所提到的「持戟之士」;而「北地之眾」之眾則是北地臨時徵調來的壯丁
。五都還是舊制遺留,戰國諸雄的地方制度大抵都郡縣二級化,唯讀齊國不設郡,仍沿襲城邦時代「國」以外的大城稱為「都」的習慣。據此可推論所謂的「五都之兵」、「持戟之士」,應該是春秋時期國人武裝的延續,故稱為「五都之兵」;戰時陣頭列隊,故稱為「持戟之士」。但楊寬又把「五都之兵」、「持戟之士」等同於《荀子》所說的「技擊」、《戰國策》齊策一〈蘇秦為趙合從說齊宣王〉篇中的「五家之兵」,把「北地之眾」說成是征伐來的壯丁,則值得商榷。正如前述,荀子所謂的技擊大多是沒有本賞、靠戰功贖身的僮僕之人,參戰的積極性能動性是很差的,荀子給他們的戰力評價極低(《荀子》〈議兵〉):

「是事小敵毳(脆),則偷可用也;事大敵堅,則渙然離耳。若飛鳥然,傾側反覆無日,是亡國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賃市傭而戰之幾矣。」


既然說「技擊」差不多等於「賃市傭而戰」,其戰力大概就是韓信「驅市人而戰」的等級,在戰陣上容易動搖、鳥插翅欲飛一般立不住陣腳,只好強迫他們死戰、各自為戰。這大概也是前面提到的《孫臏兵法》、《尉繚子》等兵書開始正面評價「死地」、「絕地」加以利用的具體背景,而這個背景所在的地理範圍則是以富庶的齊地為中心、幅射至魏、趙等地經濟發達的大城市圈,與戰國封君養士風氣所及大致重疊。封建時代的貴族武士漸趨沒落、以致於不得不使用較次的兵員來應戰,僅憑戰士的戰力已不足以獲勝,如斯環境正是突出將帥的軍事造詣、先秦兵學發展的沃壤;後世所謂的武經七書當中,《司馬法》、《六韜》、《孫子兵法》都是齊國的兵學,《尉繚子》、《吳子》則與魏國關係較大,五本書恰好都誕生於東方社會。韓信說自己將兵是多多益善,後來向劉邦請封齊王,說到底正是自信兵學掌握的好,別人指揮不來、齊地盛產的「亡國之兵」在其麾下反而能發揮戰力的緣故。


不過,除了「死地則戰」的應用法之外,還有其他方法幫助市傭們立住陣腳──給他
們提供能移動但不容易移動的屏障。在《六韜》虎韜〈軍用〉一節當中提到了用兵萬人相應得先備齊的戰具,包括「武衝大扶胥 三十六乘」、「武翼大櫓矛戟扶胥七十二具」、「提翼小櫓扶胥一百四十四具」、「大黃參連弩大扶胥三十六乘」、「大扶胥衝車三十六乘」、「輜車騎寇」(原文佚失了數量)、「矛戟扶胥輕車一百六十乘」等等。原文把這些都當作戰車一併交代,但其實前四種、後三種戰車的類型不同(表請見網誌):


「武翼大櫓矛戟扶胥」、「提翼小櫓扶胥」都搭配了「絞車連弩」,「大黃參連弩大扶胥」名稱裡就有連弩;而「武衝大扶胥」「一車二十四人」,「武翼大櫓矛戟扶胥」、「大黃參連弩大扶胥」都說是以「材士、強弩、矛戟為翼」,提翼小櫓扶胥用的則是「鹿車輪」(獨輪手推車),前四種戰車顯然不是先秦那些衝鋒陷陣用的戰車。後三種戰車裡的「大扶胥衝車」說是「螳蜋武士共載」、「矛戟扶胥輕車」「螳蜋武士三人共載」,不像前四種戰車有其他士兵翼衛,也沒有搭載連弩;「輜車騎寇」有「電車」之名,「兵法謂之電擊」,「矛戟扶胥輕車」的使用在兵法上則「謂之霆擊」,「衝車」、「電車」、「輕車」的名稱,意謂著後三種戰車才是先秦的駟馬戰車。


上文〈軍用〉裡提到一軍萬人共配戰車484輛(車、步比為1:20),這和《戰國策》當中策士經常提到的1:1000的車、步比例(好比說,楚策一〈蘇秦為趙合從說楚威王〉說楚國是「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相比,戰車數量顯然偏多;即便對照《六韜》犬韜〈均兵〉當中「易戰之法,一車當步卒八十人」、「險戰之法,一車當步卒四十人」的戰力換算也還嫌多。但如果考慮到其中288輛「戰車」其實是充作屏障擺車陣之用(《六韜》豹韜〈分險〉已有「車城」一詞)、剩下196輛才是駟馬戰車,車、步比例就降為約1:50,合理的多。


而使用車輛作屏障、不單靠人員列陣的結果之一,則是一軍當中使用弓弩的射手比例得以大增。〈軍用〉給一軍萬人配備的武裝,是「甲士萬人,強弩六千,戟楯二千,矛楯二千」,射手占了六成,前列的戟盾、後列的矛盾則各占五分之一而已。孫臏麾下的齊軍能在馬陵道萬弩射龐涓,前提正是齊師已先發展出大量用弩的陣形與編制。


這就說回到「五家之兵」與「五都之兵」的不同處;《戰國策》齊策一〈蘇秦為趙合從說齊宣王〉提到的「五家之兵」得放在整段脈絡裡一起解釋:「齊車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錐矢,戰如雷電,解如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太山、絕清河、涉渤海也。臨淄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於遠縣,而臨淄之卒,固以二十一萬矣」。原文當中的「五家之兵」,是相對於「軍役」而言;而「軍役」未嘗發於遠縣,則是因為光是臨淄就足以徵發勝兵二十一萬。先秦諸國的齊民化,其實是軍役的負擔者由社會高層至底層、逐漸增加擴大的過程;但齊國由於經濟發達,靠著私家大族、工商業者透過市場徵召的勞動力,就足以應付兵員增加的需求。臨淄為五都之一,賦擔軍役的士卒即為五都之兵,在原文脈絡中顯然不同於五家之兵。而從「齊車之良」與「五家之兵」對舉的脈絡來看,五家之兵所指的,應該就是《六韜》當中必須依托車陣作戰的「市傭」、「市人」。


那麼為什麼叫作「五家之兵」呢?其實高誘的注解非常簡單:「五家,五國 」。聯繫到前面所說齊國一貫招來異國人民的國策,「五家之兵」所指的,其實正是那些著眼於經濟前來逐利就業、戰時則隨著工商業主、養士的封君同入軍旅的他國士民。《戰國策》齊策一〈秦假道韓魏以攻齊〉說了這麼個故事:

「秦假道韓、魏以攻齊,齊威王使章子(匡章)將而應之。與秦交和而舍,使者數相往來,章子為變其徽章,以雜秦軍。候者言章子以齊入秦,威王不應。頃之間,候者復言章子以齊兵降秦,威王不應。而此者三。有司請曰:『言章子之敗者,異人而同辭。王何不發將而擊之?』王曰:『此不叛寡人明矣,曷為擊之!』頃間,言齊兵大勝,秦軍大敗,於是秦王拜西藩之臣而謝於齊。」


與井陘之戰韓信乘著趙兵空壁來逐的間隙拔趙幟、立漢幟不同,匡章派出偽裝成秦兵的奇兵,得在秦軍當中潛伏了好一陣子,以至於斥候都向齊威王通報了好幾次。這種偽裝能不被識破,除了套用秦軍的旗幟徽章以外,恐怕也是多虧了有遠道來歸齊國的秦人參雜其間,才裝得像模像樣,進而裡應外合大破秦軍。


利用他國人民打敗他國的辦法,實際上也是齊國國策之一,《管子》〈兵法〉篇就說「得地而國不敗者,因其民也」;齊國乘燕國子之引起內亂的空隙「將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眾以伐燕」,恐怕這裡的北地之眾,並非如楊寬所說是徵發齊國北境的人民服役,而是利用敵國的內變趁亂吸收燕民加入齊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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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sephChen06/22 21:11亡戟得矛太丟臉 (望向現在一堆撿AK來用的...)

Houei06/24 15:41包山楚簡顯示楚國在郡縣之外 另有州、里的編制

Houei06/27 18:52《管子》:"分國以為五鄉,鄉為之師,分鄉以為五州,州為之

Houei06/27 18:52長。分州以為十里十里,里為之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