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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一名小學生的沒頂與生還〉朱宥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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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載於新台灣和平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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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雷打到的瞬間】

〈一名小學生的沒頂與生還〉──朱宥勳

七、八歲的時候,我曾差點溺斃在一條小溪裡。

那是一條山林之間的漂亮小溪,座落在某偏鄉
小學的後方。我的母親是小學老師,在某年夏
天,他們一群師院的同學約好了,各自攜家帶
眷,到那座小學烤肉玩水。其中一位同學在該
處任教,他負責接待大人,他的孩子則帶我們
在校園裡四處探險。我們絕大多數都是都市小
學長大的,哪裡見過這種裡外沒有圍牆、校內
自備好幾座魚池的好地方?每人拎一套水桶水
杓,就興沖沖撈起蝌蚪來。

撈沒多久,大人們準備好烤肉裝具,吆喝我們
一群小鬼頭往溪谷出發。所謂「溪谷」,就是
從操場邊緣的步道往下,走個幾分鐘,就能下
切到清澈的溪邊。溪水平緩如鏡,岸邊也有非
常理想的開闊地,能容納五、六個家庭。任教
於此的老師說:他們學校的體育課,是可以帶
學生來游泳的。小鬼們聽了自然羨慕不已,好
幾個立刻轉身和父母要求轉學。一陣笑鬧之後,
大人們開始架柴生火,小孩就通通投到更令人
興奮的水域裡了。

我是那群小孩之中最小的,別人做什麼,我自
然也是要跟到底。幾個會游泳的哥哥姊姊已經
滑到溪心了,我雖然不會游,剛才撈蝌蚪的玩
興正濃,也就毫無遲疑地往更深處走去了。當
然,我每一步都還是有點戒心的,心想若是水
淹到了胸口,就不要再往前進了。於是,我小
心踏著溪底的圓石,一次一部,雙手努力平衡——

突然之間,我腳下一空,本來以為能踩到的石
頭輕易滾走。我甚至都來不及喊出聲,整個人
就沒入水中。溪水從口鼻灌進來,慌張的我連
閉氣都忘了。並且,因為身體已經失去重心,
我感覺自己完全被水流推著走。這跟游泳池裡
面的水完全不一樣,充滿了意志和力量……。

不知掙扎了多久,我才被匆忙趕來的大人拎出
水面。大人說,水其實不深,我失足的時間其
實也不長。但有時候就是這樣,不及腰部的水
深也是可能淹死人的。

而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太敢游泳。海邊、溪
河這類開放水域,更是有著深深的恐懼。我雖
然還小,但已經聽過了水鬼「抓交替」的傳說。
總覺得,在所有人都沒事的清淺小溪裡,只有
我沒頂一遭,該不是遇到什麼了吧?

時間一久,我也慢慢忘記那是哪一座國小、哪
一條小溪了。

多年以後,我接到一個寫作委託,要走訪白色
恐怖遺址。我選擇了「鹿窟」這個題目:那是
在深坑山區裡的一座山村,1940 年代末期開始,
一群共產黨人藏匿在該處,組建了一個武裝游
擊基地。說是這樣說,這個基地的武力其實十
分薄弱,他們之所以能夠在此藏匿,純粹是因
為此區地形複雜,又位於台北市和台北縣交界
處的三不管地帶,暫時沒被軍警掃蕩而已。
1952年,國府的軍警掌握確切情報後,以一萬
五千人封鎖整個山區,才開始進攻鹿窟。

負責此次行動的指揮官谷正文,將他的指揮部
設在村裡的「光明寺」。這是一座素淨清雅的
佛寺,當地人稱「菜廟」。它不是那種混雜了
佛、道、民間信仰的常見寺廟,建築風格並不
繁複,也沒有擁擠的人潮與煙火氣,空間寬闊
而有禪意。或許正因如此,谷正文才會選擇在
此地拷打村民。軍警在周邊山村搜捕了896人,
嚴刑逼供,區分(或不區分)誰是共產黨員。
此一事件最終造成 35 人被槍斃,200 多人被
判刑,是 1950 年代牽連最大的白色恐怖事件。
「鹿窟事件」的倖存者李石城曾說:

國民黨把鹿窟村的人抓起來以後,就集中到菜
廟裡審問,其中,廖文忠被這些軍警用裝五十
斤的茶袋裝起來,阿兵哥把他的雙手拉出布袋,
放在地板的石頭上,其中一個人踩著他的手臂,
另外一個人就用槍托轟擊他的手,就像椿米一
樣,就這樣把他的整隻手都打到爛扁了。

沒錯,我在多年後來到光明寺時,地上確實是
整潔如鏡的石板。也許不是和當年同一片石材
了,也許是。

而我之所以自願踏查此地,是因為呂赫若。
「鹿窟事件」不只牽連人數甚廣,也牽連到這
則台灣文學史上的傳奇。呂赫若是活躍於日治
時期的作家,早在 1930 年代,就以日文寫作
的小說〈牛車〉反攻日本文壇,在東京的文學
雜誌得獎,是日治時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除
此之外,他精於聲樂、參加戲劇編導演出;他
曾在東京寶塚劇場演出,有「台灣第一男高音」
的美譽。「二二八事件」後沒多久,他就突然
從文壇消失。此後數十年,由於國府文化政策
的壓制,日治時期的文學記憶不被承認,他也
就慢慢被人遺忘。直到本土風潮崛起,文學圈
開始挖掘這些前輩作家,才重新有報紙介紹他
的作品。據說,介紹呂赫若的那天報紙大大刊
載了他的黑白照片,所有人都在問:這麼俊美
的台灣作家是誰?為什麼我們都不認識?

因為,他死在鹿窟了。

呂赫若之死,一直是台灣文學史最難解的謎團
之一。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呂赫若戰後曾經努
力學習中文,繼續活躍於文壇的文學之夢並未
熄滅。然而,在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他對國民
黨極度失望,從而加入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
他最後一篇發表的小說是〈冬夜〉,故事敘述
了一名台灣女子遭到外省人騙婚失身,最終在
槍聲大作的背景裡,向沒有盡頭的冬夜逃亡——
這簡直就是他個人生命的預言。不久後,呂赫
若所參與的組織遭到威脅,他與同伴一同撤退
到鹿窟山區。

不過,1952年谷正文上山擊滅鹿窟基地時,並
沒有「抓到」呂赫若。根據倖存者的口述,呂
赫若早在那之前的 1950 年,就因為被毒蛇咬
到,毒發身亡而死。然而年凐代遠,除了證詞
以外,沒有任何能夠堪稱「鐵證」的物理線索——
沒有遺體,當然也沒有影像紀錄。因此,呂赫
若之死也就成了各種想像力滋長的空間:也許
他沒死,只是隱姓埋名;也許他潛逃到中國,
在某處終老……。

畢竟是如此俊美,有著「台灣第一才子」稱號
的台灣作家呀。

那一次上山,除了尋訪光明寺以外,我也想試
著找尋口述歷史裡,幾個可能的「呂赫若被毒
蛇咬傷的之處」。這種事件,當然不可能留下
證詞以外的痕跡了。一條蛇咬了一個人,畢竟
不像是山崩地震,能夠留下明顯的地景刻痕,
但作為他的讀者,我還是盡可能想去憑弔。根
據一份紀錄,呂赫若被咬的地方,是在某戶門
牌與某戶門牌「之間」。我一開始大惑不解,
為什麼不是直接給一個最近的門牌地址,要強
調「之間」?一到現場,這才恍然大悟:因為
整個鹿窟山村,其實是由散佈在整個山區的零
散房屋組稱的。名曰「村」,但並非大平原上
那種左鄰黏右舍的「集村」,而是我只在地理
課本上聽過的「散村」。因此,一號門牌與三
號門牌雖然相鄰,實際上可能距離上百公尺,
甚至要過好幾個彎才能抵達。

於是,我循線走到了兩個門牌「之間」,在那
貨車與重機呼嘯而過的數百公尺路段內,找到
了最像口述記錄裡的一片竹林。那片竹林漫過
整座山坡,竹蔭能蓋住半邊車道。據說,就是
在竹林裡,呂赫若不慎被咬,終至毒發身亡的。
當然,現在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此地並沒有
一座廟或一座碑來標示此事——就算是有,我
們也知道未必可以盡信。不是所有歷史,都還
有機會精確地定位出來。

然而,令我戰慄的,並不是這個「歷史現場」
本身。而是當我瞭望這片竹林時,忽然意識到,
我來過這裡。

與竹林隔著馬路遙遙相對的,是永定國小。

太太謝宜安和我一同踏查,他聽到我沒頭沒腦
地丟了一句話:「我差點淹死在這裡。」

永定國小,就像多年前一樣,並沒有森嚴的門
禁。時值假日,校內也沒什麼人。我們一起走
進操場。許多遊具都是新的、現代化的,但我
還是一眼就認出,某處是我們撈蝌蚪的小水池。
操場邊緣的步道還在,仍能往下切一段路。只
是,這段步道沒有當年那麼暢通了。才不過走
到一半,倒下的樹木枝幹就阻斷了去路。不過,
從該處往下眺望,確實能看到那條讓我恐水了
好多年、時時想起的小溪。

差一點點,我會成為一個還不知道呂赫若,還
不知道白色恐怖就溺斃的小孩。如果魂魄有知,
如果口述記錄正確,或許我就能因此遇到仍徘
徊在對面竹林的呂赫若了?只是,就算遭遇了,
我也不會明白他是誰、他有什麼故事吧。

而在我沒有溺斃的這個時間線,我在多活的這
幾年間,多讀了很多呂赫若的小說,也知道了
「鹿窟基地案」。但是,我一直沒有想到,我
跟台灣文學史上最大的謎團,曾經那麼那麼靠
近。書能告訴我很多事,然而事情畢竟不是發
生在書裡面的。如果沒有走那麼一趟,我可能
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的距離有多近。

好奇怪。不論哪一個版本的我,要與歷史完全
相識,竟是如此困難的事情。

台灣的歷史一直都在那邊,彷彿小說中埋設得
太隱晦的伏筆。我們總是經過,卻總是視而不
見。

對我而言,那也是「白色恐怖」四個字,正式
融入我的體膚血肉的瞬間,就像被電流貫通的
Frankenstein。在那之前,我們這一代人或許
在歷史課本上讀過、或許在小說和電影裡面看
過、或許曾聽某些人大聲疾呼過,但關於白色
恐怖的一切,就像是四散的肢體一樣:你知道
它們存在,但你並不是很清楚,它們究竟內蘊
了怎樣的生命潛力。直到一聲閃電,意外地擊
中了神經最脆弱也最深沉之處。

「白色恐怖」是什麼感覺?我其生也晚,沒有
經驗過。但是,我願意有些任性地幻想:也許
那一次的溺水經驗,可以不只是意外。也許正
是有什麼力量要告訴我,就是那樣的感覺,那
樣身不由主、缺乏氧氣、被粗暴的水流擺佈與
灌注……你以為能夠安穩踩踏的石頭,還是能
在你最留神謹慎之際,帶給你足以沒頂的深淵。
以前我可以靠閱讀記住,現在我則將之與溺水
綁定,永遠不可能忘記了。

而在全台灣,可能有幾千幾萬處這樣,蘊藏了
傷害與死亡的地點。或許多年以來,有許多已
經沒頂的人們,也正努力發出聲音,試著讓路
過的每一個人聽到。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聽,
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聽懂。

這正是我們這些已經聽到、已經被閃電擊中的
生還者,所應肩負的使命吧:繼續說,不斷地
說,在所有未來的話語裡,銘刻過去的音色。

這樣想,我竟然就好像比較不怕水了。

作者【朱宥勳】

1988年生,小說家、文學評論者。著有《以下
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
候: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等著作,並經營Youtube
頻道「朱宥勳使出人生攻擊」。

【被雷打到的瞬間】

配合著「519 白色恐怖記憶日」,新台灣和平
基金會邀請了朱宥勳偕同台灣新生代作家一起
談談各自的「白色恐怖」經驗。到底,這些現
代的台灣青年,是在甚麼樣「被雷打到的瞬間」,
開始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

這群新生代作家,生在解嚴前夕與民主化的初
端。不同於在戒嚴中成長的人,他們多了一些
直接,少了顧忌,也因為網路時代,只要有好
奇心,白色恐怖的故事都足以讓人對過去低迴、
憤慨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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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etz05/11 09:42朱宥勳人品不佳,但文采確實不差.

goetz05/11 09:42相較之下,他弟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