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此味只應陽間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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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還沒說出口的謝謝

那天夜市格外安靜。

不是沒客人，而是氣氛不同。來往的靈魂多半低著頭，步伐不急也不快，像在夢遊。

阿澤擦著料理台，看著面前這些看不出年紀的臉孔。這些靈魂，有些還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離開，有些則太清楚這一點，反而顯得平靜。

這時，一名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進來。

他看起來像剛從辦公室下班，西裝還熨得筆直，襯衫最上面那顆扣子依舊扣著，領帶沒歪，皮鞋擦得發亮。只是……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像從陽間來，更像是剛從殯儀館的告別式
現場走出來。

他坐下，沒有看菜單，也沒有看人。

「一碗清湯，謝謝。」

聲音低沉、冷靜，像是報出業績數字。

阿澤看了他一眼，沒多問，只是轉身開始煮湯。簡單的高湯，加入一點蘿蔔與昆布提味，不加鹽，也不加醬油。他不確定這客人要的「清湯」，是什麼味道，但他知道──那不是
「鹹」。

湯上桌時，男人低頭聞了一下，舀了一口，喝下。

緊接著，第二口，第三口。

然後他停了下來，手停在碗邊，肩膀微微顫抖。

「我媽……以前每晚都煮這個給我喝。」

他沒抬頭，只是說話的語氣變得不那麼像在報告。

「我小時候體弱，她說太鹹的東西不能吃，每天都燉這種沒味道的湯給我。我一直嫌她煮得像洗鍋水一樣難喝。」

「大學畢業後我搬出去住，說是工作比較方便。其實是不想回家，覺得她煩。但她身體後來不太好，我才又搬回來。」

他吸了吸鼻子，但沒有哭出聲，只是把剩下的湯一口口喝完，像是怕浪費，又像是怕來不及。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三點，還回家把筆電打開，繼續做簡報。我媽端了一碗湯來，我頭也沒抬，只說『我很忙』。」

「她沒說什麼，就把湯放下，幫我蓋了件外套。」

他終於抬起頭，眼圈紅了。

「那一晚她心肌梗塞……在廚房倒下。我是早上七點起來想喝那碗湯的時候，才發現她…
…」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盯著空碗，像想從湯底看到什麼，卻又知道什麼都看不到了。

「你想再喝一次嗎？」阿澤問。

男人抿著唇點了頭，像個小孩。

阿澤沒有馬上動手，而是打開了一個平時不用的鍋子，重新熬了一小鍋高湯。這一次，他加入一小段老薑、一點點米酒，讓湯帶一點暖意，但仍保持幾乎無味的澄清。

「我媽也是這樣煮的。」他邊煮邊說，「我小時候生病，她就煮這種清湯，什麼都不加，只靠時間慢慢熬。」

男子聽著，沒說話，但眼裡的光像是被那鍋湯映得更亮了些。

第二碗湯上桌，男人雙手接過，小口小口地喝。這一次，他喝得很慢，像是怕喝完，就什麼都沒了。

喝完，他將碗輕輕放回桌上。

「我沒對她說謝謝。」

阿澤點頭，「那你現在說也不遲。」

男人沉默了很久，然後對著空空的碗，輕聲說出那句話：

「媽……謝謝你。」

空氣沒有發生什麼奇蹟，也沒有出現光，但男人的背影好像鬆了口氣。

他站起來，朝阿澤微微點頭，沒有多言，便離開攤位，往夜市更深處走去。他的腳步不急，也不重，像一封終於寄出的信──不確定收得到，但總算寄出了。

小白走過來，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

「他已經在這裡一個月了，不吵也不鬧，每天都來坐著，不吃不喝，今天是第一次點餐。」

阿澤問：「所以……是湯讓他想起來的？」

「不，是你。」小白看著他說，「你的料理不是厲害在味道，而是能讓人開口。」

阿澤笑了一下，沒說話。

他低頭洗著剛才那隻湯碗，指尖碰到瓷器的那一刻，腦中忽然閃過自己也曾經不耐煩地對母親說過：「我自己會煮，妳不要煩我。」

那晚她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把手上的湯勺放下。

他忽然有點想喝一碗清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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