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金瞳(20)標的
6、3
從畫中世界歸來,溫然一直覺得心神不寧,躺在床上是輾轉反側,許許多多過去的影像不斷地在腦海裡浮現,現在想想,距離他的死,只不到一學期的事情。
從進入林勇氣的身體後,他就如履薄冰,唯恐身分暴露,極力隱藏自己,卻沒想到他身周親近的所有人,都早已知曉他的來歷。
他像是打了雞血,明明已經是夜半時分,絲毫沒有睡意,閉上眼睛就閃過許多回憶,心頭莫名的激昂與震盪,每一件過往浮現,都放大了他的情緒,死前的痛苦、被侵犯的恐懼、殺人的觸感,甚至連血腥味都更加濃厚。
胸中彷彿堵塞著一頭困獸,亟欲從他的喉嚨中逃出,拚命地在他的心口抓撓,迫不及待地想要衝出桎梏,令他痛苦地想要喊出來。
「溫然!溫然!」
一道焦急的聲音將他喚醒。
溫然猛地坐起,撲到一面柔軟單薄的身軀,他嚇了一跳,又想倒回去,哪知那身軀的主人忽然印著他的胸口來一掌,打得他咳嗽了好幾聲。
一股暖流透入胸口,溫然捉住那隻纖細的手,「風離,妳不是……」
「這點靈力還是有的,你安心吧。」黑暗中,風離唇角的笑尤其明晰,溫然漸漸冷靜下來,胸口的躁動逐漸平息。
「差點走火入魔了。你以前沒這樣服用過靈饌,雖說是勇氣的身體,但你卻不懂怎麼運用,能量在你的體內橫衝直撞,就變這樣了。」
「走火入魔?」溫然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被用在現實上,「那我會怎樣嗎?」
「發瘋啊、中邪啊。不過有我在,這不會發生。」風離笑了笑,眼睛在夜裡很是明亮,「你喊了一整晚,作惡夢了?」
霎那間,溫然的臉就紅了,原來他有喊出來,只是自己沒意識到,那種感覺很奇怪,明明覺得自己沒有睡著,但其實是睡著的,以為自己思考回想了許多事,其實卻是在作夢,能感覺心跳得很快,亢奮得很痛苦,似醒非醒……等等,他剛剛撲到什麼來著?風離的懷裡
。
他簡直想找洞鑽。
風離不知道他的這些心思,只當他在發愣,「你起來打坐,練氣凝靈,調理身體。」她拉開溫然的棉被,引導他盤坐在床上,為了示範,自己也坐到溫然身前,兩個人面對面。
一時無言,風離的眼神透漏著催促,溫然只好閉上眼睛,心臟還在砰砰狂跳。風離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清清淡淡,讓人心曠神怡。
「觀想你身體吸收的那些靈氣從丹田出發,一直往外走遍全身,到你的四肢再往返回來丹田,這樣不停地循環,慢慢地,你感覺就會好多了。除了靈氣走向,不要胡思亂想。」
正當溫然開始神遊時,風離說了這麼一句,讓他嚇一跳,以為被看穿了心思,抖了一下,繼續觀想身體裡的靈氣,不多時,溫然感覺胸口的悶脹感慢慢被疏通,一股氣息跑遍了全身,令他舒暢不已,漸漸地身上的能量豐沛起來,只覺渾身精氣飽滿。
風離也耐心地陪他坐了快一小時,外面開始冒出清脆的鳥叫聲,似乎天快亮了,聽到她打了一個哈欠,溫然也張開了眼睛,「妳去睡吧?我自己可以。」
風離搖搖頭,「打坐要有人護法才行。」不知道是不是看他溫軟順從,風離居然像關懷孩子一樣摸摸他的頭,「以後你就這麼調和體內的氣息,畢竟這不是你的身體,和靈魂多少有些排斥,多練練才好。」
溫然又坐了一下,但人不可能停止思考,溫然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以前他忍著不去想家,是怕被人發現,現在不怕了,思念就如潮水般襲來。
雖說父母與他聚少離多,但終究是自己曾經遮風擋雨的地方,不知道溫則又是如何了,知曉了這一切可能被惡人操控之後,溫然已經不恨哥哥了,但終究是他內心的惡念害了自己,他還是沒有辦法寬心去原諒。
鄧霖他們還沒回來,至於梅若煢,他總覺得對他有些愧疚,之前被詛咒影響,竟然惡意揣測人家,實在太沒禮貌了,對方還曾好意替自己占卜過:『請記住,你所面對的問題還有好長的路得走,最後究竟會怎麼樣,都還是個變數……』
溫然不禁有些不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風離伸手握住他交疊在腿上的雙手。「休息吧。」
寧纓回來之前,溫然一直住在風離家,他的能力比寧纓尚淺不知幾倍,但多少還是可以充當保鑣,如今風離無法施法,形同普通人,身邊只有韜光和羽冰兩隻靈獸,溫然實在放心不下,何況風軍臨別前的囑託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
風離是風家、張家兩家靈修世家的後裔,風張二家的祖先從民國時期就有往來淵源。風家人更早的起源是女媧後裔,捏土造人、土石補天,風家的基因裡埋有擁有憑空造物的能力,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兩個這樣的能人,但創造之物卻只是徒有其表,常人無法看見,就如靈體般無法觸及,且會隨著時間消彌,直到風家家祖風聿偶然與張家家祖張寧相遇,赫然發現張家人天生具有化物成形的能力,能增益風家人的力量,讓他們所創造的靈魂能夠透過繪畫、文字、造夢等方式被創造出來,更有甚者,能創造生命。
風張二家對此能力諱莫如深,創造萬物乃是天神職責,他們從來不敢踰矩,未避免多生事端,兩家並未深入細究,但到了風軍這一代,他偏偏戀上了張家的大小姐,甚至為此不惜私奔逃家,在不被祝福的情況下結為連理,生下了風離。
興許是遺傳了兩家可比造物者的逆天能力,風離靈感力比起業界能者天生就弱了許多,人的靈魂就好比一個杯子,乘載的靈力則是水,風離的杯中水本就不多,如今為了維持畫中世界和壓制溫然的詛咒,整支杯子全都冷凍了起來。
他的詛咒解除不了,只能封印,等於是連累了風離,他所能做的只有陪在她身邊,至少遇到危險可以第一時間衝在前面。
相處時間一久,兩人彼此也熟稔起來,風離也逐漸不再帶著疏離的感激喊他溫然哥哥,而是直呼其名,溫然亦然。
也因為寧纓不在,他們上學幾乎形影不離,溫然不再回宿舍,無聊的郭俊格一直笑話他們像個連體嬰,同學們一經過他們就賊笑不已,拜此所賜,一直十分低調的溫然(外表是林勇氣)與系花學姊風離交往的訊息已經傳遍了整個視傳設計系。
八卦使然,許多人都有股湊熱鬧的心態,也因此大家跟溫然的距離拉近許多,上學遇到總會閒聊個幾句,但沒有底子的溫然也慢慢地成為大家困擾於應對的對象。
如果有些繪畫底子,多少可以做些評論,哪裡畫得好或不好,該如何改進。但溫然是完全沒有底子,看著他的作品,大家反而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說加油似乎也沒用。
風離對他耐心很多,不論他的作品如何鬼畫符,總是可以挑出他能改進的方向,溫然朝著這方向改進,多少也有進步。白天她教畫畫基礎,晚上教打坐修行,溫然發現,風離話不多,卻是句句摘要,直指重點,富有條理,言語不嚴厲也不討好,讓人不由自主對她感到服氣。
「妳很適合當老師。」溫然說。
風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林勇氣的影子之書中最末頁是記載無聲咒的精髓,可以不用念咒或召請,心隨意動,施法自由自在,唯一的缺點就是消耗量大,他練了幾回,精疲力盡,但若是學成,往後遇事也不至於不知所措。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保護自己、保護他人的能力,畢竟溫然、風離、鄧霖都曾是教團的對抗者,是一條船上的人,他最好別落於人後。
****
又過了幾日,溫然在上素描課的時候,一旁的風離出去接了通電話。
「你們倆的八卦已經快蓋過我們班花吳芯顏值的風頭了。」郭俊格碎念道,「要說你們沒交往,誰信?」
「流言最麻煩的是大家自己各種編排,卻從來不去問本人。」溫然老氣橫秋道,「大家開心就好。」
「沒、沒交往?!」坐在溫然後面的賀宣博十分震驚,他天生口吃,願意耐下心來好好跟他說話的只有溫然,「那、那你們,感情蠻好的啊?」
「感情好就一定要交往嗎?」隔壁的班代表游豪說話了,職責使然,他特別照顧看上去很內向的溫然,「勇氣,不好意思,我一直有跟大家說不要亂湊熱鬧,可是大家就不知道在興奮什麼……」
溫然搖搖頭,「這些流言蜚語還是不要跟風離說,我怕她不舒服。」
他一手拿著軟橡皮擦,正在冒著汗塗塗改改。連初學者都不算,他從來也沒學過畫畫,只能不斷擦掉重來。
「哦──你、你好替學姊著想啊!是、是、是不是喜歡人、家?」賀宣博賊笑道,還俏皮
地眨眼。
正認真畫畫呢,突然又被揶揄,溫然抿著嘴瞥他一眼,不說話。
「俊男美女的組合,當然備受注意,你阻止不了大家的啦……」郭俊格莫名酸溜溜地,「
雖然你們沒交往,但是你人生經歷好歹比我豐富,能不能教我怎麼追妹啊?」
他肯定又在為吳芯煩惱了,溫然無奈地笑了笑,這小子最近心都放在班花身上,他不置可否,握緊鉛筆努力臨摹手裡的畫。
游豪語重心長地搭住郭俊格的肩,開始給他出一些聽上去很正經卻完全不可靠的主意,賀宣博則在一旁偷笑。
直到課堂老師扔了一塊橡皮擦砸中賀宣博,他們才悻悻散開,課堂裡瞬間一陣哄笑。
頓時滿室充斥著歡快氣息,溫然也不禁跟著笑了。校園生活啊……他以前只知道埋頭寫程
式當個勤勤懇懇的碼農,甚至沒有想過自己要過怎樣的大學生活,現在覺得好好享受似乎也不賴。
風離講完了電話,風一般從門口捲進來,她一手捉住溫然的畫架頭,一手拉起溫然還在揮灑的手,她的舉動很引人矚目,引發眾人一陣興奮的驚呼。
「寧纓……寧纓沒有回來。」風離不安地道。
梅若煢和鄧霖都回來了,眾人卻一直連繫不上寧纓,他從來不用手機,向來只用傳音符與人聯繫,在正常的情況下,寧纓回來肯定會先傳音給風離,不會讓她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下落。
幾人集合到梅先生的洋房,酒吧這天也沒有開張,就坐在他們上一次集會的圓桌前,風離又發了幾張傳音符出去,符紙燃燒時呈現青藍色,證明有順利抵達寧纓手上,幾人等啊等,一直沒有回音。
於是風離轉頭來看梅若煢。
「看我幹嘛?我這裡可沒留任何他的東西。」梅若煢沒好氣,在場誰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
既然要找人,風離當然有備而來,他遞出一件寧纓穿過的深色披風,摺得方方正正像塊豆干。梅若煢也沒二話,抓起來念念有詞,閉上眼睛,漂亮的鳳眼皺成一團。
沒多久,他的鼻子流出了一管血,猛地張開眼睛,喘息不已。「被隱身法術給遮蔽了,我沒辦法感知他人在哪!」
事情陷入最壞的境地。寧纓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對自己施加隱身法術,還不跟風離聯絡。
「寧先生……出事了嗎?」溫然說。
「是出事了沒錯。可寧纓是神官,沒那麼容易死,如果死了,我仍然可以感覺到屍體的位置。」梅若煢瞪了溫然一眼,隨意地抹掉鼻血,「這只能說明他落入不懷好意的人之手,還意圖隱藏他的行跡,施加了隱身術。」
眾人沉默,俱是各懷心思。梅若煢曾想搭訕寧纓,溫然不知道他是心血來潮還是心儀已久,但觀他神色,面上的焦慮不比風離少。
鄧霖出聲解釋:「當初,鄧家也委派了一名高人給你溫家兄弟護身符,那上面也有隱身的作用。」
鄧家當年就相當於靈能界的警察,會這麼做並不奇怪,只是溫然此刻才深刻感覺到鄧家與他家的淵源,那枚陪伴他童年的護身符是隱匿他行蹤的救命稻草,保護他直到二十四歲。
他忍不住多看鄧霖幾眼,沒想到鄧霖臉上竟長了鬍子,似乎不見的這些天都沒有打理自己,整個人風塵僕僕,手上還握著未歸鞘的銀色長劍,上面還沾著些許髒污,看起來是一忙完就匆匆回來。
溫然想起來這把劍是當年記憶中,他姊姊鄧珊從不離身的佩劍。難怪溫然從一開始見就覺得這銀劍秀氣過頭了,不像是鄧霖的東西。
「追蹤黑魂的時候發生什麼了?寧纓為什麼會出事?」風離捏著額角,沉吟道。
「黑魂會被操控作惡,是因為祂們的屍體被封印住,無法入土為安,魂魄只好任人擺布。我們各自到了箝制祂們魂魄的養屍地,花了好幾天清理那些妖魔鬼怪。」梅若煢打了個響指,鬼侍立刻端來一杯葡萄酒,他啜了一口才說:「我的老本行是陰官,這已經不是秘密了吧?總之,我把作惡的全部打下陰間,剩下的扔給鬼差發落。」
鄧霖皺著眉,接下去道:「我也被引到了養屍地。鄧家不諳渡化,全殺乾淨了,剩下的逃走了,留給別人渡。」
果然是簡單暴力的鄧氏作風,溫然為那些可憐的鬼怪們默哀。
「現在有一個問題。」風離顯然十分忐忑,「會是寒道教的餘黨捉了阿纓嗎?」
但她實在無法想像寧纓居然會被抓,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還有別人嗎?」梅若煢瞥了一眼溫然,「想說什麼,說啊?」
「就現況而言,我們唯一且共同的敵人就是寒道教。」溫然一面思考一面開口,「他們對我有兩個想法──想除掉我和想留著我,現況是哪一個作主不得而知。至於風離,原因我
不知道,但他們從以前就想捉她,寧纓和他們也對上過,而寧纓又如你們所說,是不死之身,他們殺不了他,也控制不了他──那目的不是很明確了嗎?」
三雙目光齊唰唰地看向了風離,後者蹙眉,不發一語。
沉默半晌,鄧霖對溫然說:「你擁有的資訊不齊,可以推論到這裡不簡單了。」
「那也得你們讓我齊。」溫然有些沒好氣,很多事情他都是最後一個知道,包括連自己的事情也是。
「于寒就是這種人,死了也不消停。」寧纓下落不明,梅若煢特別暴躁,沒有了以往從容的風度。他一腳踹倒旁邊霸台的高腳椅,「十年前,他想招攬所有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不能為他所用,就殺了奪魂,將能力搶為己用。而風家正是他們的首要目標,因為風離有一項能力是他們望塵莫及的。」
溫然正聽得入神,「什麼能力。」
梅若煢坐下來,一拍案道:「畫物成形!」
他神秘兮兮地放下酒杯,修長身體向前一傾,「只要有這項能力,他就可以無限次更換自己的肉身,實現長生不老的目標!」
「可是……他死了啊。」溫然茫然道。
「你傻嗎?孩子。」梅若煢一彈酒杯,裡面的酒全灑在桌上,「跟你一樣,借屍還魂!」
溫然被酒濺到,此刻更是跳起來,「借誰的屍、還誰的魂?」
「你的屍體、于寒的魂!」梅若煢覺得溫然真是誇不起,人家一給資訊就立即放棄推理能力,「你死的時候,屍體被平協偷走了,傻瓜!」
溫然有如被一道驚雷劈中,動彈不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屍體竟然還被偷了!
「〈借屍還魂〉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相合的屍身,還要有神格身份者的認同與協助才可以完成。」鄧霖接著道,「也許他們捉寧纓,就是為了這麼做……」
「但也有可能……」風離猶豫地道,「他們想用寧纓把我誘過去,讓我為于寒再造一個身
體。」
「是有可能。敵暗我明,除非找出寧纓的下落,否則風離的處境很危險。」鄧霖神色凝肅,坐下來抹劍,總算讓髒兮兮的劍恢復明亮,「還有溫然,也是他們會一併處理的目標。」
溫然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發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說是不是該買個護頸什麼的……他
這脖子似乎有太多人想要。
「我已經求助一位高人前來幫忙,他很快就到。」鄧霖仍然盯著溫然不放,「這些日子,你們兩個最好別離我太遠。」
「纓呢?不找了嗎?」梅若煢整個人顯得很焦躁不安,一直在旁邊踱步,「他雖然不會死,但說不定正在受苦。」
「你應該知道,」鄧霖一頓,冰冷的眼神像一雙利刃,「他更希望風離安全。」
梅若煢一跺腳,桌上流動的紅酒變魔術一樣消失了,他撒潑道:「我不管,你們不找,我也有辦法找!溫然小子,你過來。」
想說都已經在同一張桌子前面了,還能多過去?溫然悻悻地起身,把椅子挪近了些,梅若煢立馬像蛇一樣攀上他的肩膀。
「寧纓既然不在了,那麼前面的塔羅占卜、詛咒追蹤、療傷魔法,全都要算錢!今天起,你來我的酒吧打工!」
溫然:「……」
打工其實不是壞事,至少在梅若煢的酒吧還算安全,畢竟鄧霖一次保護兩個人,也實在是夠嗆。會招他來打工,雖不知道是不是存著這樣的心思,但對溫然而言終歸是一個好方法。
眾人表情俱是凝重,眼前寧纓失蹤,卻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來。
鄧霖還在擦劍,目光隱隱有火氣,溫然沒話找話:「這是鄧珊的劍吧。」
「嗯。」他沒看溫然,拿出一片磨刀石兀自磨礪著劍,「叫做雪焰。」
溫然有點訝異,以前問鄧霖十句他只答一句,有時候答了還語焉不詳的,如今居然這麼乾脆,這給溫然壯大了膽子。
十年前,鄧家試圖清剿寒道教,卻因為一場大火幾乎人丁凋零,鄧霖雖然沒有說,但鄧家家主鄧河似乎也死在了那場大火中,接著就是鄧珊自盡死去。
溫然被鄧珊救出來時,她看上去仍很正常,為何說死就死?
「我聽說你姐姐……」
「去世了。」鄧霖倒是很坦然,「我爸死後,她在浴缸裡割腕自殺。」
這簡直是乾脆到溫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原先並不是想問這些。
「十年前在西風部落的山裡,我見過你姐姐一面……」溫然回想道,「她那時看上去不像
是個會這樣做的人……」
鄧霖閉起眼,面容很是蒼白,那些鬍渣在他清秀的臉上顯得很不搭調,讓人不住想摳掉。溫然靜靜地等他回應。
他想是想起了什麼,又張開眼睛,不得不說他這張臉應該會很受女孩子歡迎,只要不要總是苦大仇深的表情的話。
他仍沒有看溫然,若有所思道:「真正想死的人,不會讓別人看出來她想死。」
那些整天嚷嚷著要去死的人,其實是在求救,想要紓解壓力,而真正想死的人,讓這個念頭成為了自己的一部份,終有一天會付諸實現。
溫然是經歷過無數次地獄的受害者,要不是失憶了,他早已輕生了無數遍,雖然並不能說他理解鄧珊,但卻是能感同身受。
忘掉了一切,溫然才得以存活。而如今,他又是為什麼活著呢?
「我只是想說……」溫然斟酌著用詞,「我總算是想起來是你和鄧珊救我和溫柔姐姐的,
雖然都過了這麼久,還是多謝你們救命之恩。」他站起來,鄭重地鞠躬。
先前只是作夢,但夢裡的記憶他總覺得與他無關,但現在既然已經想起來,感受自然更深,當年,他燒得不醒人事,可是他仍依稀記得,有一道好聽又溫柔的女性嗓音,一直在輕聲安撫著他。
鄧霖似乎很疲憊的模樣,倒轉劍身,將劍入鞘,輕柔地撫了撫雪焰。
溫然是第一次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對著溫然,形狀好看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閉上了。
現在酒吧裡除了他們倆個,沒別的人在。梅若煢心煩意亂跑出去抽菸,風離瞅他倆對話不便打擾,也走出去了,手裡還在給寧纓發符。
「你想起來的那些事,也是我姊姊的惡夢。」鄧霖又道,「于寒就是傷害她的人。」
溫然心口一縮,看著鄧霖,說不出話來。
「所以,當年即使只有我和她,她還是堅持要救你。」鄧霖說。「你不需要道謝,也不需要抱歉。」
溫然的眼前一片朦朧。
他這才意識到,除了忘記一切,他之所以能活下來,也是接受了許多人的好意,承載了很多人的希望。即使他們素昧平生、不論他樂不樂意,他終究是活了下來。
「當年風家被襲,雖然晚了,我鄧家也出了力幫忙,但是于寒為了牽制我們,抓走了我姊。」鄧霖神色淡淡,像是在極力避免著什麼,「是林溫柔幫助我爸救走她。」
頓了頓,他又道:「你是金瞳。我只拜託你一件事,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清澈的眼神望了過來。
溫然抹了抹眼淚,「你說吧。」
「殺了于寒。」
靈魂是人世間中,除了仙神以外能夠永生不滅的存在。少數修為極高的人可以將魂體趕走,將其打散,甚至是將祂們打回陰間,卻無法完全消滅祂們、讓祂們消彌於世間。
「為了這個,你必須很努力、很努力,努力到拚命的地步。」鄧霖認真地說。
「我……我知道。」溫然有點緊張,他有些時日沒好好與鄧霖聊過,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
麼。
「不,你不知道。」鄧霖站起身,握著劍柄,彷彿又要出鞘。「現在的你是殺不了他的。我之前怎麼鍛鍊你的?還不夠。」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
溫然怎能跟他們比?風離、鄧霖世代都是修行世家,從小深知自己努力的目標,亦深知自己的能力與常人迥異,溫然此前一直被當作普通人養大,就算身懷異能,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所謂的修練是什麼,又能達到怎樣的境界,根本一無所知。
「只有你做得來──你生來就是要殺他的。」鄧霖的聲音透著急切,「梅若煢說過,你帶
著天命而來,這就是你的使命。」
忽然被冠上了這麼一個使命,溫然當真是被堵得不知所措,既是困惑又是煩惱,「我……
」
「別再說了。」一道清冷而纖細的嗓音如紗般撲來。
風離握著拳頭,手裡似乎拿著什麼,從酒吧後廊口迤然走來,接著旋身攔在溫然前面。
「我原本,只想讓他過著平靜的生活,不需要恢復記憶也沒關係。」她偏頭看了一眼溫然,「但你始終不這麼想,即使他可能會恢復記憶、能力,進而因此身處險境,你還是想讓他承擔這一切。」
鄧霖瞪著風離,久久不發一語。溫然總覺得,鄧霖瞪風離,其實是在瞪自己,不禁瑟縮了一下。他想起剛認識鄧霖的日子,每天被操得不成人形,卻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風離卻總有意無意地表現出不太認同的樣子。以往覺得這兩人有些不對盤,現在終於有了解答。
兩造對望無言,風離的眼神還是那樣輕飄飄地,彷彿鄧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現在他都知道了。」鄧霖率先停止了對峙,嘆了口氣,「問他吧。」
看鄧霖的意思,竟是要問自己的意見。溫然想得很簡單,這就跟他小時候殺了那個性侵他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他點了點頭,「既然是只有我能做到,那我就去做。」
鄧霖不知道他的心思,又長嘆了一聲,顯然是覺得溫然沒在狀況內,他瞥了一眼風離,「手裡拿著什麼?」
「是傳音符的灰燼,剛才我又試著傳給寧纓,竟然有了回應,想讓你們也聽一下。」
風離張開手,輕輕吹了一下那灰燼,燒得焦黑的粉末瞬間飄飛到半空中,微微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很快聚攏到了一處,光亮中傳來窸窣的聲音,十分微弱,溫然卻聽得一清二楚,那是一道不斷重複的絮語聲。
『不要來找我。』
斷斷續續地,這道聲音在空中飄盪。
風離靈力低微,聽得很吃力,還在愣神,溫然卻大叫了一聲。
巨大慘白的臉出現在眼前,雙眼發著青光,嘴部以下鮮血淋漓,沒有了下巴。
祂瞪著溫然,眼神幾乎與溫然平行。下一秒,祂便整顆頭撲了過來,鮮紅色的嘴下是銳利的獠牙,眼看已朝溫然咬下──
一道尖銳的犬鳴之聲呼嘯而過,挾巨大白影自地底冒出,掠過眼前,嘎吱一聲,那顆鬼頭竟生生被咬碎!風離輕呼一聲,「韜光,別吃掉,吐出來!」
雪白的大狐狸在半空中穩住身子,落在大圓桌上,呸呸兩聲,吐出一團血肉模糊紅紅白白的東西,似乎還不乾淨,可憐兮兮地乾嘔了好幾聲,狐吻染紅像吐了檳榔汁。
「才不想吃這種噁心的東西。」韜光明快的少年聲立刻在腦海響起。
方才被那鬼頭撲倒,溫然撞倒了幾張椅子,頓時腰背疼痛,難以起身,風離來扶他,眼神卻看著鄧霖,「鄧霖,難道你……」
鄧霖擺手阻止她接下來的話,警戒地望向四周,這時,他才緩緩從椅子上起身,剛才的變故下他明顯已經出鞘了,卻沒快過韜光的速度,「來了。」他說。
窗外頓時狂風大作,一陣穿堂風從後廊吹進了酒吧,又從酒吧吹出敞開的大門,彷彿猛獸咆哮而過。
鄧霖眼疾手快,立刻將大門拉上,門關上的瞬間,整棟洋房彷彿被什麼包圍似地,拍窗聲轟然四起,乒乒乓乓凌亂響動,不多時,便見窗上顯出了深淺不一的手印。
「什麼來了?」溫然緊張道。
「找碴的來了。」鄧霖答道,「應該是是剛才的傳音符,暴露了我們的位置!」
溫然與風離、鄧霖三人背靠背,伏低了身子,緊張地環顧四周,這整棟房子彷彿所有物件都被拍響,叮叮噹噹、劈劈啪啪,四面八方而來,忽大忽小的聲音令人不禁緊張,好似颱風的夜裡,整棟房子被吹響猶如鬼哭。
手臂上忽然傳來冰涼的觸感,冰冷滑膩,溫然又大叫了一聲,差點又要跌跤,一旁的鄧霖扶住他,風離緊張地問他怎麼了。
「沒、沒事。」他的手臂上纏著一條雪白纖長的長蛇,原是風離派來保護他安全的羽冰,不禁呼了一口氣,差點忘了牠們平時都遁在地下,遇見危險才會現身。
思及此,整座洋房的鬼侍竟好似消失似的,按理說,梅若煢的房子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四處都是他的陰司手下。
「梅若煢呢?」鄧霖道。
「在這兒呢!」梅若煢的聲音在二樓響起,房子是樓中樓設計,能看到他站在二樓走廊的扶手上,長腿一邁便跳了下來,與韜光搶占那張圓桌。
「不必擔心。」梅若煢道,「我手下們都解決得差不多了,不用你們出手。」
「你剛才去哪了?」溫然說。
「抽菸啊。還能去哪?」梅若煢拈了拈自己及肩的長髮,還有點煙味,「你就算想我也不會開心的。」
溫然堵口道:「梅先生,你手下是不是出事了?剛才有一個白臉妖怪跑進來。」
「那是因為傳音符提供了媒介!」梅若煢沒好氣,「既然如此,接下來會有更多類似的傢伙闖進來。」
他忽地合掌,手肘一合、一張,瞬間掌中齊齊飛出一排排列齊整的紙牌,隨著他開合手掌的動作不斷疊起又分開,他如同跳舞般旋出數枚卡牌,一張張塔羅牌猶如魔術般放大至真人大小,畫像上的人物眨了眨眼,竟是邁步走了出來,愚者與魔術師率先現形,得了梅若煢的吩咐後往外飛奔而出,後頭幾張倒吊人、教皇等也魚貫走出,隨著梅若煢扔出的卡牌愈多,活過來的卡牌愈多。
漫天飛舞的卡牌在落地後紛紛放大,畫中雙目一睜,翩然走出,雖然它們形貌與畫像無二,就像個假人,行走起來卻栩栩如生。
見溫然不可思議又有些不忍的神色,梅若煢道:「都是些式神一類的東西,充其量原身不過是些紙罷了,出去賣命不心疼。」
最後剩下四名太陽、月亮、審判與世界化身為人,太陽一頭金髮,渾身散發著溫暖的光暈、月亮一頭銀髮,微微的月暈在身周圍繞、審判一襲黑衣,手握雙劍、世界則抱著一枚地球,堅硬無比,大手一送,生生滾飛了憑空闖入的幾隻鬼怪。
「保護他們。」梅若煢吩咐道,四名塔羅精靈得令,守在溫然等人周圍。
「若煢,你要去哪?」風離問。
梅若煢老實答道:「這麼大量的妖魔鬼怪,如果不在附近施術的話,是沒辦法操控自如的。」
他將最後一張塔羅牌收進袖裡,轉了轉手上的紅寶石手杖,用力一頓腳下,洋房大門隨之敞開,一道頎長的身影隨即輕盈掠了出去,消失了。
「我去抓人啦!」梅若煢輕快的嗓音最後才遠遠傳來。
「得速戰速決才行。鄧霖受傷了。」風離輕聲道。
受傷?溫然怎麼看不出來?
不過鄧霖的模樣確實比平時看上去累了很多,想到這裡,他不禁稍稍往鄧霖靠近了些。
忽然,腳上一陣冰涼的觸感,像是有什麼箍住他,正緩緩往他的大腿移動。
一低頭,便見一隻通體瑩白的半透明嬰兒,圓睜大眼看著他──
溫然瞪眼,已經對這些差不多免疫了,抬手一甩芒草結,那鬼嬰隨即飛了出去,發出尖銳痛吼,只見眼前白光一閃,雪焰劍錚然出竅,將那鬼嬰魂體刺了個稀爛。
「要來了。」風離小聲道。
窗外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室內的燈光也開始閃爍不定,一陣一陣令人不豫的陰風不知從何而來,吹得溫然臉頰生疼,他伸出手,一勾一勾,心中念咒,想召來林勇氣的法杖,然而,法杖沒有如願而來。
反而鋪天蓋地而來的,是滿目的怨靈,像是憑空出現似地,黑壓壓地將酒吧堵了個水洩不通,一陣惡臭滿室瀰漫,腥羶無比,卻又像極了腐敗的屍臭,令人作嘔。
地上爬的、空中飄的,怨靈們滿身血汙,恨恨地挨了過來。
鄧霖隨即砍飛了幾隻近身的怨靈,韜光也跳了起來,一口咬住在空中作亂的幾隻怨靈,然而不論他們如何攻擊,碎散的怨靈很快地又拼湊了回來。
四名塔羅精靈只好圍成人牆,拚命阻擋怨靈不要碰到溫然他們,但無論它們怎麼擊敗怨靈,還是不斷有一群一群的怨靈前仆後繼地圍上來。溫然可以感覺到,怨靈們身上的怨氣非比尋常,一旦沾身便會受到傷害,鄧霖剛才不過稍微擦過,手指端便開始微微發黑。
「金瞳!」鄧霖叫道,「找出要害來!」
溫然說道:「小時候,溫柔姊姊為了訓練我能力的準確度,曾經教我認識穴道,你們學過嗎?」
風離答道:「我們修行一向要打坐練氣,自然會學!你只管說!」
「膻中穴!」窗外的杉木法杖不得其門而入,撞破了一扇窗,飛到溫然的手上,他高舉右手捉住杖身,大聲道:「全都在膻中穴!」
聞言,鄧霖迅速挽了圈劍花,一擊刺死了貿然撲來的黑色怨靈,風離反手握住琉璃筆,一個箭步將銳利筆尖捅進怨靈胸口,剎那間哀叫聲四起,哀號聲中,又夾雜著怨靈淒厲的怒吼。
這些怨靈亦是被邪術煉化過後,難以擊退的存在,除了念經渡化,若非有溫然在,他們肯定要不敵,不然此時此刻,上哪兒找善渡化的高人?
那隻瑩白的嬰靈已將身軀恢復了原狀,在一片哀鴻遍野中忽地膨脹變大,圓睜的雙目滿是血絲,不一會兒,已長大到豹子大小,四肢著地,指甲尖利非常,飛快地朝溫然爬來!
眾人正在與無數的怨靈酣戰,哪裡顧得上溫然,而溫然亦是莫名其妙,怎地鬼嬰老是拿他當目標!
才舉起木杖,卻沒想到鬼嬰的動作更快,竟像野獸一樣跳躍在半空,肥碩的身軀將溫然泰山壓頂,瞬間,他只覺世界天旋地轉,後腦杓硌在一片冰涼柔軟。
「羽、羽冰?!」雪白大蛇蜷在地上,吐著蛇信,淚光盈盈,一連兩次作他的墊背,簡直不能再委屈了。
但溫然顧不上那麼多了,「lamal!」瞬間他的雙手連著法杖噴出了熊熊烈火,將撲在身上的巨嬰燒得驚聲尖叫,溫然飛起一腳踹開巨嬰,倒轉法杖,很快點中其雙目的晴明兩處大穴,又一個反手怒敲祂後頸閃閃發出金光的天柱穴,巨嬰短促地叫了一聲,旋即灰飛煙滅。
他趕緊從地上爬起身,沒想到只是瞬息之間,那大批的怨靈就已然消失無蹤,地上只剩下一灘一灘不明的黑液,還有被怨靈啃食得東倒西歪的四隻塔羅精靈。
「梅若煢找到施術者了。」鄧霖喘著氣道,反手將劍歸鞘,腳下卻有些不穩。
「鄧霖,你的手……!」風離驚呼,只見鄧霖一雙握劍的手已被染得全黑,身子搖搖欲墜
。
下一秒,他就重心不穩,整個人一歪,溫然趕緊上前把人接住,卻沒細想這是一個大男人的身體,六七十公斤整個壓上來,根本難以招架,便居然也跟他一起倒下了。
*****
後語:
過渡章節~
其實好像快完結了?大概再五次更新吧?
之後更新的字數會增加~
難為大家看我的文啊!(扭捏扭捏)真的謝謝捧場了。
趁著離職,趕快完稿,之後想開新坑!
(喜新厭舊,明明屍骨(?)未寒,又想新起爐灶!不應該呀~~~(蓮花指)
疫情期間,大家多注意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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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正在凝視你。 --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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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好看,再度頭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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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好看!謝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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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超精采!喜歡這種鬥法的劇情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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