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一鏡到底】寂寞失投球　曹錦輝

【一鏡到底】寂寞失投球　曹錦輝

曹錦輝是棒球之神眷顧的天才，18歲旅美，經歷手肘韌帶手術，天才折翼又重生，成為首位登上美國職棒大聯盟的投手，在台灣棒球史占有一席之地，生涯最快球速更高達101英哩（約162公里）。

10年旅美心境寂寞而孤獨，28歲回台加入中華職棒，僅1年就因社交聚會捲入假球簽賭案，雖然無實質證據不起訴，但也被判了棒球死刑。曾是台灣之光的耀眼天才，轉瞬成為棒球禍害，離開棒球4年，迷茫的他懇求神的指引，因為3個棒球夢重返大聯盟，完成另一個版本的曹錦輝故事。

曹錦輝（圖）生涯最快球速達101英哩（約162公里），於2005年面對費城人隊Jim Thome時投出。

曹錦輝

1981年出生

1999年以簽約金220萬美元加入科羅拉多洛磯隊

2003年成為首位登上大聯盟的台灣投手，首勝外也締造台灣球員首支安打紀錄

2009年加入中華職棒兄弟象隊，2010年假球簽賭案獲不起訴處分

2015年加入洛杉磯道奇隊重返美國職棒大聯盟

2017年引退，2020年成立TsaoSports棒球訓練營

最後一場大聯盟比賽是2016年，延長賽11局下半，道奇隊沒投手了，只好派曹錦輝上場，當時他狀況很差，要靠止痛藥才能繼續投球，儘管催出95英哩速球解決2名打者，但是「球在手上我沒有感覺，那是我第一次這樣子，就是控制不了。」39歲的曹錦輝聊起這場球，語氣是遺憾的。那時他試著投紅中球，但球就是進不了好球帶，最後連續保送3人，以再見保送的方式輸掉比賽

曾是台灣之光　也被當禍害

隔年他退休，沒有風光的引退儀式，默默回台灣，獨自在宜蘭礁溪隱居，自嘲像老人調養身體，不用再為了投球吃止痛藥，舊傷全部復發。「每幾個月換一個部位痛，有一年我連走路都痛，膝蓋、腳踝、腰、手，好在我的腦還蠻正常的，不然不知要找誰復健，哈哈哈。」他爬山、騎自行車、看海，曾在五峰旗瀑布下冥想3個小時。「想著接下來如果要做教學的話，該在哪個城市？又該開什麼樣的訓練表給不同層級的人。」

聽來寂寞，但偶有朋友找他聊職場煩惱，他就當心靈導師開導。「我在小聯盟努力的時候，也沒想過我會上去呀，有多少就展現多少。你永遠百分之百努力，人家勾心鬥角有30％在弄你，時間一拉長你就比別人嶄露。」他以自己來當範例，「你看我常被講，對不對？一堆人在講我，他媽的！我還不是走了，我要當老人就當老人，我要去美國還是去了呀，我怎麼知道會不會成功？我努力就好了嘛。」

去年，他成立「TsaoSports」棒球訓練營，又開一對一的棒球教學課程，大聯盟經歷球員親自指導，引來不少人慕名參加。今年出書《日蝕之後：堅持、無悔，曹錦輝的真實告白》，書中第一頁開頭如此聲明：「我是曹錦輝。我曾經是台灣之光，我也是許多人眼中的禍害。」

我會觀察很久　都躲起來練

我們在一家婚宴會館的咖啡廳跟他見面，面對週刊採訪，他謹慎戒備，一旁還有球評文生大叔、出版社編輯、臉書粉絲團小編作陪。棒球訓練營的元老學員阿強提到：「我做賣車業務，他對做生意有興趣，所以有機會聚餐交流；他非常小心，遇到不認識的人，他會在言語中試探你的背景，看你是否別有所圖。」

事後回想，訪談時曹錦輝問我們為何當記者？看似好奇，其實也在試探記者意圖。這天，他身著白色襯衫，左耳一顆亮晃晃耳針，談吐幽默，口條超乎想像的好，也透露他對記者的害怕，「害怕到要看心理醫生。」問他看心理醫生是怎麼回事？「沒有沒有，開玩笑的。」

22歲，曹錦輝於科羅拉多洛磯隊首次登上美國職棒大聯盟，此時的他外表稚氣，但已領略寂寞。

台灣之光的故事是這麼開始：小時候不太說話，上國中只有140公分，是棒球隊裡最矮小的人。「只能靠腳程找優勢，練短打偷點，找對方防守弱的位置。我會觀察很久，跟別人比較，但我不會在學校練自己的缺失，都躲起來練。」

出身花蓮復興鄉馬太鞍部落，祖父是學校工友，曾被族人稱作部落最窮的人，而父親是榮工處工人，長年不在家，他與母親、弟弟、妹妹住在木板隔間的鐵皮屋，為了改善家裡環境，他才國小就在課本上寫：「我要當國手」
努力的庸才，上高中得到棒球之神的眷顧，身體抽高到185公分，長出凡人再努力也得不到的一雙大手與協調性，轉練投手。那時，他與郭泓志是天才中的天才，是青少棒前所未有的耀眼雙星，郭泓志宰制所有高中比賽，他是唯一能抗衡的人，2人互飆球速、不斷刷新高中球員球速記錄；今天報紙寫郭泓志投149公里，下次比賽曹錦輝就投到152公里。

登大聯盟投手　絕症找上他

他越級加入成棒代表隊，飆出158公里球速，化為高達220萬美元的簽約金，旅美加入科羅拉多洛磯隊。22歲，經歷手肘韌帶手術後重生，他成為首位登上美國大聯盟的投手，首次勝投、首次安打，一舉一動都在締造台灣棒球歷史。

然而關節唇撕裂這種投手絕症找上他，此後處在棒球生命隨時都可能中斷的壓力裡。孤獨旅美，小聯盟浮沉，又面對手的傷痛，心境總是寂寞的。「你要克服疼痛，唯一不痛的時候，是你比賽時吃大量的止痛藥，比完賽止痛藥退了，劇烈的疼痛感就出現了。你甚至拿刀叉要切食物都會痛，可能已經很習慣了，突然疼痛稍微減輕，你會覺得今天好像很LUCKY；但你會知道，這很可能就是今天了，因為明天劇烈疼痛感又會產生。」

涉嫌職棒簽賭　稱未越過線

過去他不願提旅美的寂寞，這次書裡談了許多。「我們在職場上，就是要有一個強者的狀態，我怎麼可以讓你看到我的弱點？我怎麼可以讓你看到一點點不好？情緒的演出是不錯，但誠實的面對就沒有。那個苦，旅美回來的很少在講。」

更不願意提的，是成為禍害的故事。

2009年，他回台灣加入中華職棒兄弟象隊。當時兄弟象9連敗，只見曹錦輝首次登板，激昂加油氣氛下解決打者；下丘後，一個情緒上來對著觀眾席振臂高揮，大喊：「COME ON!」最後勝投中止連敗。那是中職首次有大聯盟經歷的球員加入，幾次假球簽賭的低迷，所有人都期待復甦，他是希望的寄託。然而，2010年職棒假球案爆發，不起訴處分書內容詳列他與組頭來往的經過：酒店尋歡、談假球價碼。沒有實質犯罪證據不起訴，但不起訴書的內容如同判了他棒球死刑。

受傷開刀、捲入假球簽賭案，曹錦輝的人生面臨許多次棒球路可能中斷的時刻。

你知道所有記者都想問你簽賭案吧？「我只會跟你講，這裡面有答案。」他拍拍他的書，裡頭用4頁篇幅交代。「不是面不面對的問題，是有點厭倦再回答。」你沒有打假球，但你跟組頭交流，你在什麼時候踩煞車？「我們不是講好不講了嗎？你真的很喜歡突破。」幾次迴避，他以為我們不問了，此刻他眼睛睜大，像投出的好球被判壞球，不開心，但還是露出微笑，轉頭吃起鬆餅，投球的大大右手，捏著小小的蜂蜜壺，慢慢地淋著。

「你只要沒有做就好了，對不對？我沒有跟你（組頭）做交易，基本上我沒有跟你（組頭）要幹嘛。」你覺得不配合就不會怎樣？「對呀，我沒有越過去，可是後來…，有些訊息出來，被導向那樣子。」你知道那條界線在哪，所以踩煞車？「沒有煞不煞車的問題，就是不能越那條線，如果有的話，怎麼可能還去美國打球。」那時中職沒提醒你？沒有教育訓練？「我才剛從國外回來，哪有時間知道這個東西，而且美國文化就是我正常出去，你交友他們也沒有限制，當時我覺得那些活動是正常的，我在美國的交友情況也是這樣。」愛交朋友，是因為寂寞；因為寂寞，所以惹禍。

禱告後三個夢　重返投手丘

那之後，曹錦輝被中職封殺。其實在不起訴後隔年，大聯盟就已來台灣調查，認為他有繼續打棒球的資格，但當時他已決定轉換跑道當個生意人，他開燒烤餐廳、牛肉麵店，愛跟客人聊天，藉此瞭解人性與社會的複雜。他聽過最慘的例子，是一位餐廳老闆車禍腦傷，鬼門關徘徊3個月。「他以前是很瀟灑的人，很多女朋友，很帥，很多人拿相機想給他拍照，走到哪裡大家都需要他，就一場車禍從此改變，他開始害怕，從頭學（開餐廳），碰他過去沒碰過的東西，找到可以生存的價值。」

聽起來像在說自己的處境，但餐廳老闆確有其人，他戲稱為楚大師，說是可以聊一整晚的長輩。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像發生一場車禍嗎？「不能算車禍，搞不好是被點醒。」他語氣誠懇，像是有使命感。「我覺得人生遇到這些事情，擁有了這麼多經驗，只要把這些弄成教材去教需要的人，這對我來說就是收穫。」

生意算是失敗收場，有一段時間他沒工作，就窩在朋友的咖啡廳廚房，想著未來該幹嘛，又迷茫又寂寞。「那個時候比較煩，也不曉得該怎麼做，希望可以被引導，也不知道跟誰說，所以做禱告。」然後，他做了三個夢。第一個夢，是小時候打棒球，跟隊友們一起練習一起玩。第二個夢，是旅美的場景，他跟小聯盟的隊友們獲得了勝利，正高興地慶祝。

連做二個棒球夢，讓他一整天好心情，於是再度懇求，對神說：「如果你是真的，就告訴我該做什麼。」第三個夢，他夢到大聯盟的環境，觀眾席、外野、內野，「我直接很清楚夢到一個人在投手丘，那個人就是我，我就這樣驚醒，全身起雞皮疙瘩，我拿起筆跟本子，開始把我的訓練計畫寫下來。」

對自己說加油　提醒要注意

他自主訓練，靠重量訓練克服手臂的疼痛感，找回體能與150公里球速。他說，那過程只有2個人相信他可以重返投手丘，一個是陪他訓練的朋友塔哥，另一個就是楚大師，其他人都當他開玩笑。外界風風火火，有質疑、爭論、批判，但他平靜虔誠，只專注在訓練，內心與世界隔離。「沒有任何想法跟雜念，那也是我第一次試著用這樣的方法，讓我每一天都很清楚怎麼操練自己，朋友打電話來問我會不會擔心？我說一切聽從老闆（上帝）旨意，他們還問我是不是快變成牧師了，哈哈哈。」

曾經狠狠罵過他一頓的劉曉亭牧師說：「我說你欠大家一個道歉，你沒有認罪、道歉，你說有上帝帶領你，那都是騙人的。」曹錦輝後來聽他的話，在美國受訪時向球迷道歉。劉曉亭說，他看見曹錦輝脆弱與純樸的一面，「他是不會說謊的人。」劉曉亭認為，台灣運動員往往社會化程度低落，「腦袋沒有接受其他方面的考驗。怎麼讓下一個有天分的曹錦輝，不會變成一個失敗的曹錦輝，這是曹錦輝帶給我們最大的意義。」

球評文生大叔說：「他對社會運作的體認還是相當表面，但是他學會不那麼任性。很多球員是在隔離環境中成長，年紀一到突然被推向真實世界，一個個傻呼呼，聰明一點的像陳金鋒、王建民、彭政閔、潘威倫等，乾脆把自己與世隔離。曹錦輝當年參加那些聚餐或酒店尋歡，很多時候可能他覺得要是當場嚴加拒絕，會不會把大家歡樂的氣氛搞砸？我想他的底線就是壓得那麼不可思議的低，他的說法是也許這樣可以讓人家以為他有興趣，小弟們可以回去交差，他也可以混過去。」

2015年，曹錦輝加入洛杉磯道奇隊3A，同年立刻升上大聯盟。「我熱完身，上丘之後，瞬間就回到我第三個夢，就是這個畫面！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角度！很清楚。」聊到那個時刻他有點激動，這場比賽他以救援之姿獲得勝投，完成了另一個版本的曹錦輝故事。

曹錦輝期待自己的美國職棒歷練，以及克服傷痛的經驗，能夠分享出去，成為後來者的養分。

曹錦輝脖子上曾經戴著一條黃金項鍊，是高中時母親送他的，上頭掛著十字架，即使比賽斷掉過，修復後他仍戴著，直到2004年雅典奧運，許多隊友流行戴白金項鍊，他覺得樣式好看，特地跑一趟亞利桑那的百貨公司買了一條。

採訪時，他解下這條戴了17年的白金項鍊給我們看，即便一度離開棒球，棒球手套塵封在櫃內，即便現在引退了，這條項鍊他始終戴著。他曾嘗試掛十字架上去，但因鍊條款式不適合加掛，所以作罷。棒球，神，或許都在曹錦輝心中，但假球簽賭案的陰影，終將籠罩他一輩子。

曹錦輝不刺青也不喝酒，脖子上的白金項鍊樣式純樸不花俏，已戴了17年。

如果能跟28歲回到台灣的自己說話，你會說什麼？這個問題，我們問了二次。第一次他說：「加油，再加油，要更注意。」至於第二次，有鏡頭錄影，就只剩二個字：「加油。」一旁的臉書粉絲團小編幫他回答：「他想提醒那時候的他，做事情要更小心更謹慎，因為年輕氣盛，站在浪頭上，所以他走很快、衝很快，忽略很多東西，他希望過去的自己更小心一點。」

令人又愛又恨　嘆息也佩服

曹錦輝聽了一旁搭話：「哇，如果每一題都能用二個字帶過該有多好？堅持！付出！熱血！活力！引－爆－！」他唱作俱佳地拉長音，記者算是被他三振了，只能看他做表情在那邊演起來。

令人又愛又恨，這就是曹錦輝，愛他的，嘆息他的汙點，恨他的，也必須佩服他的天才，以及克服傷痛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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