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亨利五世的法蘭西攻略與阿金庫爾戰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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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五世的法蘭西攻略與阿金庫爾戰役[中]
亨利五世的決定看上去十分大膽,假如不是無謀。他的兵力幾乎不可能對法軍起多大威脅,沒有火砲的他也不可能攻圍城池;但假使在戰場上被逮住、被法軍集結的優勢兵力殲滅,絕對是一場災難。所幸法軍也深陷於分裂當中;由於不放心勃艮地派的動向,在諾曼地左近集結、太子麾下的兵力不得擅動。勃艮地派的核心人物、勃艮地公爵無畏約翰(Johnthe Fearless)口頭上答應率軍入援,許多勃艮地騎士也確實加入法軍大營,但別說無畏約翰的兒子、積極請戰的繼承人被老子阻擋不得上陣,無畏約翰甚至還派出集結的兵力到阿爾馬涅克派的領地燒殺劫掠,一面要求法王大赦其黨羽。勃艮地派的意向固然令人放心不下,阿爾馬涅克派的交戰意願也不高;其首腦首先要保證的是法王查理六世(Carles
VI)無論如何不會上陣,畢竟「輸掉一場戰役總好過輸掉戰役又賠掉國王」。
但亨利五世出發後,法軍老將、王室統帥(Constable)德阿爾貝(Charles d’Albret),以及十字軍名將、以波西考(Boucicaut)之名著稱於世的元帥(Marshal)讓‧勒曼格爾
(Jean Le Maingre)率領的法軍一路跟蹤,決定守住索穆(Somme)河上的所有橋梁、渡口截擊敵人。10月12日,差不多每日行進15至20英哩 (約24-32公里)的英軍抵達索穆河岸,發現法軍已在布蘭雪塔克(Blanchetaque)渡口埋設木樁,並在河對岸佈署重兵,更上游的橋梁則都已被摧毀。除了對岸的強敵,英軍身後的盧昂(Rouen)還正在集結部隊,不趕緊渡河則有被夾擊的危險。經過一整天的軍議,亨利五世的麾下將佐還是覺得當面強渡太危險,決定往上游去尋找機會渡河。隔河法軍也隨之移動。更上游處阿布維爾(Abbeville)的橋梁也有重兵六千把守,而在英軍的行軍路上法國人堅壁清野,當亨利五世抵達亞眠
(Amiens)時,連續數天只靠堅果、野莓、肉乾度日的英軍到此兵糧告罄,又飢又疲,士氣一落千丈;法國人似乎存心讓疲倦與飢餓消磨對手,英軍幾乎如同亨利的顧問們所預料的即將倒大霉,「像被圈起的羊一般」。
但接著再往上游的索穆河河道往東北突出了一把彎,沿河北岸而走的法軍要跟著繞一大圈,河南岸的英軍卻可以離開河岸截彎取直直走更上游處的渡口。亨利五世先是一場佯攻讓對手以為英軍將在柯爾比(Corbie)渡河,接著利用內線優勢,甩開法軍10英哩(約16公里)左右的英軍在10月19日抵達內勒(Nesle);200名長弓手斥候發現了兩處可渡涉的淺灘、一道被破壞到一半的河堤,順道就把零星守軍給趕走。工兵趕忙將柴草舖墊在斷堤上重新築路,還把附近民家窗門階梯拆了臨時修起一條過道。快速通過有賴於有條不紊循序漸進地通行,大部份士兵三人並肩渉河,而另一處渡口則專門輸送裝備武器。大約晚間
8:00左右最後一名士兵過渡彼岸,英軍行進了一會駐紮在附近村落,連日緊張後難得放鬆,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渾然不覺趕路中正休息的法軍就在7英哩(11公里)外。
第二天(20日),法軍的三名使節來到英軍駐紮處,亨利五世這才知道敵軍竟然這麼近。使節捎來的是法軍的挑戰書;亨利沒敢肯定答覆,只含糊地說一切尊照上帝旨意、與他交戰必會招來敗亡、所以最好還是別攔著他。預料對方必來交戰,亨利接著擺下陣勢,卻等不來敵軍。數量上大約有三四倍優勢的法軍卻一口氣撤到了北面的巴波姆(Bapaume)。法軍的動向令現代史家大惑不解,這可能是因為追上英軍的只是法軍前鋒,後續兵力還在十月的暴雨下滿是泥濘的道路上掙扎;也可能是因為王室統帥德阿爾貝壓根反對條件不成熟的會戰。
英軍也在滂沱大雨中再度踏上歸途;眼前就有法軍24小時前留下的轍跡,通往交通樞紐阿拉斯(Arras)。亨利五世一面留心對手行蹤,一面在法軍行軍路線的西南邊上避開敵人平行趕路。10月24日,英軍抵達布朗日(Blangy),在法軍截斷橋梁前強行將之奪下,渡過了太努瓦斯(Ternoise)河;英軍一度以為擺脫了追兵,但當斥候們爬上河北岸300英呎(約91公尺)高的峭壁時,才發現多如飛蝗的法軍分成三個大陣,雙方相距不過1英哩(1.6公里),正嚴陣以待。斥候的報告傳來,亨利五世又派出貼身騎侍(squire)前去確認敵人數量;騎侍回話,緩緩說道:「陛下,那兒有得殺,有得生俘,有得追亡逐北」。英軍急急忙忙排開陣勢,雙方隔著略為凹陷的低地對峙,不但彼此陣容看著清楚,軍樂聲、馬嘶聲與竊竊私語也聽著明白。但法軍與上回一樣,不一會兒功夫便收兵;天色將晚,而英軍的退路已被堵截,肯定逃不過隔天的決戰。
英軍繼續在泥濘中跋涉;即便區區僅六千人,寄宿的小村莊也容不得,絕大部分英軍士兵只能在淅瀝瀝的雨點中蜷縮樹下,一身濕漉漉四體冷冰冰。連日靠生食草蔬堅果渡日,許多人的屁股都還沒擺脫下痢的酸爽;失去了馱馬的長弓手更是疲憊,畢竟除了每人攜帶50支箭之外,亨利五世在10月17日還下令所有箭手準備一根6英呎(1.8公尺)長的木樁,兩頭削尖帶著走,至此已帶著行軍一星期還多。在17天的行進當中他們已走過了260英哩(418公里),比原本預估的里程(150英哩)多出七成;而他們的對手,法軍主力雖然也不離不棄地跟蹤堵截,算一算大約是10天走上180英哩 (290公里),保存了更多力氣對付敵人。即便是向來意志堅定的亨利也有些許動搖,當天夜間派出特使到法軍大營提出條件,只要讓出到加萊的路,英國願意將哈弗勒爾交還法國,並且賠償英軍一路上造成的所有損失;法國人的援軍卻還源源不斷地趕來,壓根兒沒有談判的心情,早早把英國人打發回去了。
英軍陣營一片死寂,法軍一度以為這是要趁夜溜走的前兆;亨利已下令不准發出聲響,騎士違者沒收戰馬與鎧甲,士兵則要被切下一隻耳朵。許多人只是默默地繕甲礪兵,或者告解悔罪,不抱生存的希望。靜默蘊釀著。亨利五世巡視著他的士兵,打話激勵;這個場景打動了百餘年後的莎士比亞。在他的劇作《亨利五世》當中,此時的亨利告訴他的士兵們,明天就是聖克里斯賓節(Saint Crispin's Day,10月25日),將來所有熬過這場戰役的戰士,在往後每一年的同一個節日,能驕傲地亮出當年上戰場留下的傷疤;與聖克里斯賓節一同不朽、活在人們傳頌中的,將會是:
「我們,少數人;我們快活的少數人;我們一幫兄弟。(“we few, we happy few, we
band of brothers. ”)」
法軍大營則是另一副光景;英軍的沉默似乎反映了士氣的低迷,而法軍的喧囂嘈雜聲聲入耳,即便駐紮在半英哩外的英軍都能聽見。將亨利五世檻送巴黎遊街的囚車已備下,然而在高層進行的軍議中,是否與英軍決戰還有歧異。王室統帥(Constable)德阿爾貝、元帥波西考等一班老將的意見不怎麼受重視,阿爾馬涅克派的首領奧爾良公爵講話更有份量,儘管他才19歲,正準備打人生第一場會戰。大部分貴族積極主戰,儘管歷來法軍騎士與長弓手交手屢戰屢敗的經驗令人懷疑決戰的必要性。
1415年10月25日,清晨。連夜霪雨終於消停。亨利五世做完彌撒,披帶盔甲,甲面外披上王室紋章,紋章上既有代表英王的雄獅也有代表法王王位的百合花;他先去掉鞋上的馬刺,騎上灰色的乘馬(palfrey,平時騎乘的馬匹,不作戰馬用)視察,所到之處激勵將士,警告長弓手們當心右手,法軍逮住射手時要剁掉他們開弓的手指。亨利選擇在濃密森林中的隘道布陣;這個位置雖然有利於數量劣勢的英軍保護側翼,但也適合法軍堵截英軍去路。饒是如此,英軍仍選擇了通道較窄處大約940碼(860公尺)寬的位置列隊;900名英軍甲士分作中左右三陣捨馬步戰,前後四排站住了大約250碼(229公尺)正面。大部分長弓手佈署在兩翼,兩側朝前傾斜呈半包圍之勢,正面約375碼(343公尺,以前後排列七人來計算),另外在三陣甲士之間的兩處縫隙還有部分長弓手排成楔陣(wedge)填補。
英軍布陣的實際狀況向來是史家爭論的焦點。在老一輩作者Burne的經典著作中,三陣甲士間的楔陣關係重大,相當於在近戰兵力陣前佈署了從側面襲來的交叉火網。但後來的史家Bradbury(以及Bennet等人)則認為這是Burne的誤讀;所謂的楔陣,文獻中指的是herce一詞,原意為耖(harrow),是播種前用來碎土整地的農具,布滿尖齒,Burne把他引申詮釋成三角陣。而在阿金庫爾戰役裡文獻中用來稱呼楔陣的詞則是cuneus,的確是「楔子」(wedge)的意思,但實際上這個詞在中世紀普遍用來指代各種單位與部隊,並不一定就是三角陣。因此Bradbury與Bennet主張並不存在Burne所謂甲士間的長弓手楔陣,英軍射手應該只佈署於兩翼。不過由於第一手文獻中明確地提到了英軍三陣甲士間的長弓手,長弓手只限於兩翼的說法與史料明顯相悖,其他許多學者多採折衷意見,認為楔陣或許是有的,但過去的看法太高估其作用 。
亨利五世的六千兵力是有比較堅實的史料證據的 ,相較之下法軍人數估算的浮動範圍頗大,文獻中介於三萬至十五萬之間。大部分現代學者都採信Burne估計的24,000人,不過幾乎所有人都同意這24,000人全是、或幾乎都是甲士(men-at-arms),如此意見高度一致還是比較令人吃驚的,畢竟14世紀以來黑死病的間接爆發意謂著大量的人口損失,能否集結那麼多甲士頗有疑問。許多證據表明,甲士10,000人、從騎(gros valet)10,000人外加弓手、弩手等其他步兵4,000人的估算比較合理。所謂的從騎(gros valet)字面意義上是騎士的僕從(valet, page)之意,每個騎士配屬一名,許多學者據此以為這批人不參與實際戰鬥、不算是戰力;但檢視史料可知並非如此,從騎不但有許多參戰紀錄,而且在文獻中通常是重騎兵的代稱,甚至騎乘披甲的戰馬作戰,只是社會地位上比騎士低一階(換言之,相當於英語中的squire)、盔甲裝備比較陽春。
無論如何,法軍的總人數大約是英軍的四倍,只計算甲士的話則是十比一以上的優勢;相較於勉強填滿隘口、沒有預備隊的英軍,法軍的正面橫亙1,200碼(1,097公尺),即便比英軍稍寬,顯然不足以鋪開兵力。法軍的中央占據了大約312碼(285公尺)正面,分作前後三陣:最前方是5,000名裝備最精良的甲士徒步打頭陣(包括王室統帥德阿爾貝、元帥波西考麾下的3,000人),第二陣也是5,000人,其中甲士大約3,400人,其餘由裝備最好的從騎
(gros valet)填補;這第一、第二陣排列十分密集,正面三百多人、縱深16列。剩餘大部分從騎(gros valet,8,400人)則在最後方掠陣。大約1,000至1,400名騎士騎在馬上,均分排布在兩翼,每翼正面約333碼(304公尺),另外200名重騎兵(men-at-arms)與一些從騎組成別動隊,大老遠迂迴敵後;而近4,000人的弩手、箭手的位置則在中央第一陣、第二陣之間。
這般布陣對法軍來說十分不理想──1980年代新發現了法軍戰前布陣規畫的史料,弩手箭
手原本應該如英軍一般配置在中央甲士的兩翼;而在最外側,左翼應配置千餘甲士、五千餘從騎,右翼應該擺下甲士兩百、從騎五千。排布在兩翼的遠程射手與騎兵才是驅趕英軍長弓手的主力,以騎兵衝鋒拉開序幕;此外還有一支別動隊騎兵襲擊英軍陣後的老營。但現場的狹窄顯然打壞了法軍的算盤;不但遠程射手排不上第一線,甚至大部分從騎都只能擺在最後方的第三陣無所事事。由於附近並不缺乏更適合展開兵力的場所,法軍最後的排陣之所以與當初所計畫的失之千里,可能是因為總結以往失敗的教訓後,在最後一刻統帥的首腦們決定打一場依靠縱深、純粹防禦的會戰,憑盔甲、(弩手的)盾牌吸收英軍箭雨、耗完箭支後再行反擊,比較靠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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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討論] 騎兵被弄下馬,就沒有特異功能惹嗎?戰鬥中摔/被拉下馬的騎兵通常都沒啥好下場 冷兵器戰鬥一旦脫離陣形跟死了差不多 這邊是有關三十年戰爭的電影片段 雖然時代有點晚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到胸甲騎兵衝擊完整的步兵方陣會發生什麼事15
Re: [問題] 現實弓兵到底剋騎兵還是步兵?既然都要討論現實了 那請完全摒棄遊戲的設定好嗎 現實中才不存在兵種相剋 戰爭是指揮 後勤 訓練 等等諸多要素結合的成果 不會存在因為你有一種神兵利器就把對方打爆的情形 而且這類的討論大多完全把全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全部混在一起講 難道現實真的跟世紀帝國2一樣所有人共用一條科技樹?14
Re: [閒聊] 15世紀歐洲後膛蛇砲操作法王查理八世的火砲比百年戰爭時期還要更進步 多了,也基本不用後膛砲,你影片是看了不少,就是 書不看嗎。 至於你說百年戰爭末期法國砲兵對上英國長弓兵 被打得唉唉叫,這又純屬腦補,又是不看書之過。百11
Re: [心得] 亨利五世的法蘭西攻略與阿金庫爾戰役好文 借題討論一點細節 如原PO所述 這場戰役堪稱是戰役/戰略層的大逆轉勝 亨利五世在北上加萊的過程 一再地往賭桌加注 把一個牽制或宣示性的行軍 發展成九死一生的敵前逃竄 法方實在有太多次機會 太多條件可在最終敗北前壓制性取勝9
[閒聊] 亨利洛依德的軍事履歷我翻Brill出版社的戰史系列時看到一本書,基本上只是整理某人的主要著作, 但是我此前竟然完全不知道這是誰...... 是這一位:Henry Lloyd (soldier) 簡單整理一下他的傳奇生涯(wiki和書對照補充):6
Re: [問卦] 拿破崙是人類史上最強軍事家嗎歐洲四大名將: 亞歷山大、漢尼拔、凱撒、拿破崙。 四個都展現出高超的戰場指揮能力, 在適當的時機,做出適當的戰術指導 ,攻擊敵軍的軟肋。6
Re: [閒聊] 15世紀歐洲後膛蛇砲操作喔…問題是法國火砲在攻城戰中的角色吃重 和英國長弓兵挨打是兩回事,難道你所謂英國長 弓兵挨打是在守城時挨打?我想一般討論長弓兵 厲害的地方還是著眼在野戰上,再怎麼說攻城火 砲著眼的主要是敵方的防禦工事,你要論述法國- 當然有看!! 先看書再看影片,先苦後甘嘛!! : 至於你說百年戰爭末期法國砲兵對上英國長弓兵 : 被打得唉唉叫,這又純屬腦補,又是不看書之過。百 : 年戰爭末期法國的火砲有上過陣的會戰主要也就兩場 : ,一是1450年的Formigny戰役,二是1453年的Castillon
- 這個蠻有意思的,兩個戰役的勝敗決定於守方的準備程度 阿爾庫金戰役英軍準備充分,各種工事阻擋騎兵衝刺加上地形無法繞圈游擊 長弓兵受到很好的保護。 彭瓦揚戰役英軍是被法軍埋伏偷襲的 法軍的游擊戰術搞到英軍很難做好防線的建立,沒有防線弓兵就比步兵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