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討論]西方軍事革命真的是否只是一種"神話"?

呃。

※ 引述《helldog (媽寶地狗)》之銘言：
: 圖文版
: https://zhuanlan.zhihu.com/p/496278637?
: 前言
: 2006年，Bryant教授(Joseph M. Bryant)在加拿大社會學期刊《The 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發出檄文，以一篇論文-重新審視西方和其他國家:討論資本主義起源、歐: 洲殖民主義和現代性的到來《The West and the Rest Revisited: Debating
: Capitalist Origins, European Colonialism, and the Advent of Modernity》痛駡熊: 貓黨[注1]，批評這幾年來，熊貓黨嘩眾取寵，證據不足以支撐其言論；此文一出，在學: 術圈炸開了；歐洲中心論者與熊貓黨在該期刊火拼了好幾場，雙方互有勝負，雙方的火氣: 也越來越大，用詞遣字也越來愈不客氣。他們在爭論什麼呢?其實就是千百年來的老話題-: 為何在歐洲出現了科學興起、工業化、現代化，而古老的帝國們辦不到。
: 注1:熊貓黨，就是一群對亞洲抱有好感的歷史學/社會家們；他們極力反歐洲中心主義；: 推崇多中心化，甚至中國唯一中心化，其代表人物為加州學派的彭慕蘭、王國斌、李中清: 、王豐、康文林等人，但這是學術上的，不要跟政界上的擁抱熊貓派混為一談。

其實這標籤貼得很奇怪。代表加州學派的彭慕蘭、王國斌
注重的是社會史或經濟史方面可資比較的數據，好比說市場經
濟發達與否、資本流動更難還是更容易、婦女的結婚年齡、識
字率、健康、富裕程度，等等等等，透過這些來比較。就我閱
讀所及，他們根本不討論軍事方面。

至於軍事革命論的修正派，好比說Jeremy Black，對中國
的了解很少，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歐陽泰。歐陽泰大概也是漢
學家群體當中唯一稱得上是對軍事革命論有涉獵的。我這裡說
他們是修正派，是因為他們「反對」的是其他學者的軍事革命
論，然後自己再提一套出來，好比說Jeremy Black就認為真正
的軍事革命是17世紀末普遍裝備刺刀以後的事。另外像中世紀
史的專家Clifford J. Rogers則認為歐洲的軍事革命應發生在
百年戰爭期間。Jeremy Black反駁的是Geoffrey Parker的軍事
革命論(Parker把軍事革命的時間定在16世紀)，而Parker又是
修正更早之前以瑞典、荷蘭為研究中心的軍事革命論。簡單來
說，有多少學者就有多少種軍事革命論。

而軍事革命論在歐洲某種程度上算顯學，除了因為有軍事
史學者的基底之外，還牽涉到歐洲近代化的問題，軍事的發展
影響了後來歐洲後來的社會、經濟、政府體制。這方面最有代
表性的學者是Charles Tilly。這也使得這一派學者更注重軍事
史之外整體社會、文化環境與歷史脈絡和軍事的關係，而不是
單純的只比較戰爭或武器。這也是一種修正派，但說不上反對
軍事革命論，只是因為單比較戰術或教範太過狹隘。

至於傳統的軍事史研究者，對傳統的歐洲中心論的修正看
法也不少，但一般反駁的是具體的論述，很多其實不怎麼理會
軍事革命論之類的宏觀論述。舉例來說，土耳其戰史的專家
Gábor Ágoston就反駁、修正許多鄂圖曼帝國相關的論述。而
關於印度也有許多修正主義，主要聚焦於18世紀。

換言之，加州學派基本不研究軍事，軍事革命論的修正主
義者更多是歐洲內部的討論，而非歐洲中心論的學者很多不研
究中國，所以我是奇怪這些人怎麼能合在一起變成一個熊貓黨
。唯一嚴格符合這個定義的大概只有歐陽泰。

: 自2000年彭慕蘭的書《大分流》一出，熊貓黨獲得了很大的鼓舞，經過多年的努力，熊貓: 党們形成下面幾條中心思想:
: (1)歐洲的崛起只是一種運氣好，大分流的時間來的很遲。
: (2)在1750年以前，中國或亞洲其他帝國的富裕程度是超過歐洲的。
: (3)歷史不是線性發展，充滿了偶然。
: 熊貓黨認為歐洲的崛起只是一種運氣好，而且崛起的並不是所有的歐洲列強，只有英國一: 人；英國剛好有豐富的煤礦，且有新大陸糧食的支援，讓英國有機會可以突破原始工業的: 死胡同，在1750年後一舉邁入工業革命，使歐亞出現大分流；亞洲列強只是運氣差，無此: 好運。至於歐洲其他國家，跟亞洲並無差距,只是沾了英國的光，順便一起進入第一梯隊: 罷了。
: Bryant教授認為這樣的論點簡直是胡扯，如果大分流在工業革命後才出現，那工業革命之: 前的2~300年，亞洲列強為何越來越難以抵擋歐洲人的軍事優勢?他認為歐洲人在17世紀就: 很有軍事技術優勢了，大分流在那時早就出現了。

Bryant那篇我沒看，但就上面轉述的內容來看，這種反駁
非常奇怪。前面已說到加州學派幾乎完全不講軍事史，他們更
關心各種現代化相關的指標，拿歐洲具備軍事霸權來「反駁」
顯得牛頭不對馬嘴，擁有軍事霸權未必就更加現代化，兩碼子
事，加州學派對此實際上是不置可否。

: 對於亞洲列強為何越來越難以抵擋歐洲人的軍事優勢，傑克·戈德斯[注3]持反對意見；: 他認為許多亞洲強國都有抵禦歐洲入侵的卓越能力，而且歐洲人只擁有輕微的軍事優勢，: 但優勢不是技術性的；相反，他將歐洲人比作遊牧的野蠻部落，他們對更強大、更先進的: 亞洲國家，勝利來自於歐洲人的狡詐與亞洲帝國的內部分裂。Bryant認為歐洲軍事對亞洲: 是有技術優勢的，他拿出西方軍事革命來當例子，認為歐洲人在火器、戰術、航海、棱堡: 有科技優勢。
: 注3:Jack A. Goldstone，美國社會學家，政治學家和歷史學家，為什麼是歐洲的作者。: 好玩的是，熊貓黨也是拿軍事革命來反駁歐洲中心論者；熊貓黨認為中國也在進行軍事革: 命；中國13世紀就在使用火槍，而且火器輪射戰術自古有之[注4]；熊貓黨雖然承認1500: 年以後，歐洲的火器是強過中國的，但中國人很快地就引進武器，這不是落後，而是想要: "現代化"與軍事革命已經開始的證明。肯尼斯·M·斯沃普[注5]認為中國人覺得這些先進: 火器只是自己舊有武器的進化，讓中國人面對武器購買時，多了一個"選擇"；而且戈德斯: 認為中國與日本的武器足以抵抗歐洲人；明明是同一種東西，在A與B的眼裡，看法是如此: 的分歧，難道是一個思想，各自表述?
: 注4:熊貓黨只知日本發展了火槍輪射戰術，卻不知道明朝的輪射戰術出現的更早，熊貓黨: 當得有點不稱職。

如果你所謂的熊貓黨是指加州學派，人家本來就不研究軍
事。再說即便是專門的軍事史學者，從本身的研究範圍之外跳
脫出去講通史性質的東西也容易出問題或泛泛而談意味不明，
看過Jan Glete講韓國龜甲船或者Geoffrey Parker講中國或日
本就曉得我的意思。還是那句話，漢學和軍事史學兩方面都有
專業的學者是非常少的。

: 注5:Kenneth Swope，龍首蛇尾:明朝與第一次東亞戰爭(1592-1598)的作者。
: 歐陽泰在2011年也跳入此論戰，他在論文-加速分歧?世界歷史的修正主義模式與歐亞軍事: 平等問題:來自東亞的資料《An Accelerating Divergence? The Revisionist Model of: World History and the Question of Eurasian Military Parity: Data from East
: Asia》提到明朝一直很重視槍支，建立了生產、研究和訓練士兵使用槍支的部門；當葡萄: 牙炮在16世紀中期到達明朝時，明朝很快意識到它們的優勢，皇帝成立了一個專門委員會: 來研究、生產和訓練士兵[注6]；熊貓黨認為軍事革命不是西方獨有，軍事革命必須、肯: 定、一定是要由中國起頭，擴散到世界，在歐洲發光發熱，最後反哺到亞洲。

其實看到這裡我覺得熊貓黨已經意味不明。加州學派指出
許多近代化的特徵在中國已有發展，嚴格來說不算太大的創舉
，因為西方的史學界基本上模模糊糊承認這件事。好比說布勞
岱爾在《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就說過宋
代中國如此近代卻沒有工業化很奇怪。另一個知名學者
William H. McNeill在他的The Pursuit of Power: Technology
, Armed Force, and Society since A.D. 1000這本書中描述
了一通近代化與霸權征逐版本的西方近代通史，然而他也是祖
述源頭從宋代中國開始講。William H. McNeill算熊貓黨嗎？

: 注6:我都不知道明朝有搞類似軍事委員會的架構來引進西方火炮技術或進行軍事改革，可: 能是我專業知識不足，搞不好明朝真的有?我只知道在引進西方技術上，明朝一直是反反: 復覆，不像有專門機構主持此事的樣子。
: 但我個人覺得槍炮在明軍心中的地位不等同於槍炮在歐洲人心中的地位，槍炮在歐洲是一: 種革新，此革新強烈到讓歐洲人的軍隊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把弓與弩都放棄了。但在中: 國人心中，槍炮只是弓箭的補充；我認為冷兵器的訓練權重在明軍是高於槍炮的，畢竟到: 明朝滅亡，能使好槍炮的明軍總是不夠多；軍事革命的一個主張是新戰術讓火槍火力能持: 續射擊，關於此點，在明軍的革命效果是不如歐洲人的，明軍把勝負放在瞬間火力與士兵: 沖出去肉搏，而不是火力的持續性上，這些可以透過兵書內容的比較來看出端倪。
: 歐陽泰也無法得到答案，因為確定歐洲在軍事上到底有多領先於中國和其他東亞國家，是: 很難量化的；最後還是只好拿明鄭攻台之役來當例子，畢竟是一場西方vs東方的大衝突；: 最後他得出的結論，鄭成功在人數上比何荷蘭東印度公司(以下簡稱VOC)有優勢，但軍事: 技術上，VOC的優勢則是更明顯，畢竟VOC以1/10的兵力，守了9個月之久。歐陽泰認為VOC: 的火槍輪射戰術面對明鄭軍並無優勢，且明鄭軍比VOC士兵更紀律嚴明；在炮術上，雙方: 持平或明鄭軍略勝一籌，但明鄭軍差最多的，則是航海技術與棱堡。
: 我對火槍輪射戰術面對明鄭軍並無優勢的意見有點感冒；在北線尾島的陸戰上，VOC士兵: 面對明鄭軍，是250比1000人，明鄭軍在人數上有4:1的優勢，為何歐陽泰如此忽視?
: 雖然明鄭軍也有火槍輪射戰術，但從荷蘭人的紀錄，明鄭軍很少出現火槍，反而是滿天的: 箭雨；連鄭成功自己，都是射箭好手，在圍城期間，明鄭軍開了一場中西合辦運動會，明: 鄭軍在荷蘭俘虜面前表演馬術、騎射，連鄭成功都秀了一手，展現三箭皆中靶的高超箭技: 。而且VOC士兵從來就不是一群紀律嚴明的人，靠的是敢打敢殺與追求財富的動力在東南: 亞殺出一片天。
: 以炮術論，VOC與明鄭雙方在野戰上沒有啥火炮對射，想要比較炮術，我們只能看攻城戰: ；在兩次的攻城戰中，明鄭軍可是死傷慘重，在熱城日記中，荷方描述明鄭士兵哭喊者要: 荷方不要再開炮了，這不是VOC火力強大、炮術精湛的證據?且歐陽泰把炮術與棱堡這兩者: 拆開來看，則有點蠢。城堡無炮，只是座空城，城堡與炮哪能分開來看?歐陽泰也不能把: 熱城日記中荷方某些人員的意見全當證據，畢竟荷方從來不吝嗇稱讚對手。
: 雖然歐陽泰在該論文自承自己以前是熊貓黨，但隨者研究越深，他的觀念開始轉變，他不: 再是熊貓黨的一員；但你只要看了他2012出版的《決戰熱蘭遮》與2017年出版的《火藥時: 代》，他說他不是熊貓黨?那全世界沒人是熊貓黨了。
: 結論
: 熊貓黨認為歷史不是線性發展，而是充滿了偶然，如同量子力學一樣，一切都是上帝擲骰: 子；Bryant認為歷史的發展是厚積而薄發的，如果西歐社會的發展水準僅僅與東方前工業: 文明持平 沒有一個準備過程來改變社會的生產關係，沒有誕生機器製造所需的先進技術: 能力和知識，沒有資本的累積與持續投入的資本，那工業化哪有可能來到?1750年的爆發: ，是一種水到而渠成，大分流的開始，背後是歐洲人努力幾百年的過程。
: 熊貓黨還認為全世界各國的社會發展都是類似的，但Bryant認為各地的人種、文化、制度: 、風俗、社會習慣都不一樣，哪能和稀泥的說全世界社會發展都是類似的呢?這樣的言論: 還是無法解決資本主義、工業革命和現代性為何出現在歐洲的問題，熊貓黨的說詞，只是: 一種政治正確罷了。

修正主義或者反對歐洲中心論的學者不少，但針對
中國相關的研究者開刀其實是挺奇怪的，還有土耳其或
印度歷史的辯護者呢？從更廣的角度來看很多中世紀戰
史學者也在修正以往貶低中世紀、說中世紀缺乏現代性
的論述。假如要評論學術史，最好從該學術的發展脈絡
入手，而不是把非歐州中心論、軍事革命修正論、加州
學派等等捏在一起變成一個黨。這反映的是寫作者的焦
慮，與這些學派或學者關係反而不大。

: 參考資料與出處
: 大分流
: 梅氏日記
: 決戰熱蘭遮
: 火藥時代
: 熱蘭遮城日記Vol.4
: The West and the Rest Revisited: Debating Capitalist Origins, European
: Colonialism, and the Advent of Modernity
: An Accelerating Divergence? The Revisionist Model of World History and the
: Question of Eurasian Military Parity: Data from East Asia
: Defining the Explicanda in the ‘West and the Rest’ Debate: Bryant's
: Critique and its Critics
: https://www.ptt.cc/historia/E.4zPS9mTA7dKU

--
http://cimonnomis.blogspot.tw/

https://www.facebook.com/Cimon5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