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明初的銃與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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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的銃與弩[上]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沐英入滇，明軍為了應對土司思倫發的戰象，採取「軍中置火銃、神機箭為三行，列陣中，俟象進，則前行銃箭俱發；若不退，則次行繼之；又不退，則三行繼之 」的措施，應該是目前史料裡，在會戰中使用火銃三段射擊最早的證據。在李賢《古穰雜錄》(今只存摘鈔本)中則寫道正統十四年(1449年)土木之變後，楊善自告奮勇，為明朝廷出使折衝樽俎；在楊善的「外交辭令」中，為表明新即位的景泰帝早已做好迎戰準備，他一一數出明人的對策，包括但不限於：

「『…又一人獻策云：如今大銅銃止用一箇石砲，所以打的人少；若裝雞子大石頭一斗，打去迸開數丈闊，着人馬即死，打中最多，也從其計。…又一人獻策云：如今放火鎗者雖有三四層，他見放了又裝藥，便放馬來衝躧。若做大樣兩頭銃，裝鐵彈子數箇，擦上毒藥，排于四層後，馬來齊發，俱打穿肚。曾試驗，三百步之外者皆然。獻計者皆陞官加賞，天下有智謀者聞之，莫不皆來。操練的軍馬又精銳，可惜無用了。』虜人曰：『如何無用？』答曰：『若兩家講和了，何用。』」

從上引文可看出，15世紀中葉明軍也是運用前後排列三四層火銃的戰法，只是火力仍有後繼不足的問題，所以還要安排零距離射擊用的火砲。類似的三段射擊在明成祖時代可能已經是常規戰法。景泰元年(1450年)，提倡恢復「太宗(即成祖)皇帝舊制」的王淳說道：

「國朝神機鎗，誠為難敵之兵，但用之不當。盖鎗率數層排列，前層既發，退居次層之後。裝鎗若不量敵遠近，一時數層亂發，後無以繼，敵遂乘機而進，是亂軍引敵，自取敗績。臣訪求　太宗皇帝舊制，參為束伍法。一，每隊五十七人，隊長、副各一人，旗軍五十五人，內旗鎗三人，牌五人，長刀十人，藥桶四人，神機鎗三十三人。

遇敵，牌居前，五刀居左，五刀居右。神機鎗，前十一人放鎗，中十一人轉鎗，後十一人裝藥。隔一人放一鎗，先放六鎗，餘五鎗備敵進退。前放者即轉空鎗於中，中轉飽鎗於前，轉空鎗於後，裝藥更迭而放，次第而轉。擅動濫放者，隊長誅之；裝藥轉鎗怠慢不如法者，隊副誅之。如此則鎗不絕聲，對無堅陣。 」

這也是每列十一人、前後三列的三段擊，不過每列發射時只發六槍，保留其餘五槍的火力以備緩急。類似提議也見于景泰三年(1452年)曹習古所建議的策略(見于謙《少保于公奏議》卷五〈兵部為陳言事兵科鈔出遼東鐵嶺衛軍曹習古謹進策〉)：

「…神銃，即古之飛火鎗也，乃兵中第一利器，胡寇所最畏者。奈銃手既發一箭，再裝藥綫不及，見賊兇突、及遇狂風驟雨、大雪黑霧，驚怖不能施展，箭有不中，賊視為常，直衝跟前。今每隊合設銃手三班，一班發箭即退裝藥，二班發箭裝藥，三班趨前發箭。三班更相裝藥，舉銃必中賊之人馬。其虜箭不遠，只在三四十步閒，望人頭面顙喉纔發。…燒酒濕紙，乾為藥綫，使不透雨。凡遇虜陣，當令遊兵周圍急灑鐵木蒺藜，以阻其陣，俾不得奔趨；且神銃有一百步力，彼陣既阻，此銃可施，使寇不能進退者，此也。」

不過有沒有是一回事，普及到甚麼程度是另一回事。與純用火銃三段射擊的史料並列，明代前期也有會戰中銃、弩一起出場、混用的紀錄。舉例來說，明初沐英與思倫發戰象的交鋒裡，也有史料說明軍是「各以火炮、神機、槍、弩奮前擊賊，矢石齊發，呼聲震天地，象皆却走。英督大軍乘之，賊遂大潰 」。靖難之役期間(建文三年[1401年]三月)，與朱棣對陣的明軍便是「火車、火器、強弩、戰楯悉列陣前 」，火器戰車、盾牌是搭配火器、強弩來作戰；在藁城之戰(建文三年閏三月)中也是「(吳)傑與平安列方陣西南，燕攻其東北，以驍騎循河出其軍後大戰。傑、安發火器、大弩射燕，矢下如雨，集王旗如蝟毛 」。成祖即位後，永樂二十年(1422年)明成祖第三次出征漠北，當時也是「神機、努(弩)競發，寇大潰，死傷不可數 」，銃弩並用。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再次準備與蒙古人交鋒之前，朱棣也交代「如其來敵，先以神機銃攻之，長勁弩継其後 」，先銃後弩互相搭配。

銃、弩並用最鮮明的證據，或可見序文寫於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陳璠所著《師律提綱》。書中〈教武〉的段落裡以每隊五十六名軍士、共八十八隊為一營，全營4,928人。隊有馬步之分，步隊的武裝包括但不限於「圓牌五面、槍十條、斬馬刀五柄、手把銃五把、銃箭一百五十枝、…、弩一十張、弩箭三百枝、…、弓二十六張、箭七百八十枝」，
馬隊則是「弓二十六張、箭七百八十枝、…、弩一十五張、弩箭四百五十枝、…、槍十條
、手把銃五把、銃箭一百五十枝」。換言之，步隊56人當中銃手只5人，弩手倒有10人，弓箭手26人，另外持斬馬刀5人、持槍10人。5人為伍，而步隊操演時「擺列五行五層」，也就是說一層11人，最前層持刀槍之外，後面四層則是弓、弩、銃混編，「挨次輪番射箭」。馬隊則是「列為七行七層」，換言之一層8人；除了10桿槍應該都在最前一二層，後面六層則是弓、弩、銃手共46名混編，「駐馬挨次輪番射」。從陳璠的著作看來，即便到了15世紀末，銃手占比還只有弩手一半或三分之一，只有弓箭手的五分之一，占全隊只有十分之一。明朝剛建立時(洪武十三年，1380年)規定「凡軍一百戶，銃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鎗四十 」，似乎更重視刀槍近戰；過了將近一百年後的成化時期遠射兵器的比例有了大幅提高，從四成提高到七八成以上，但銃手只占十分之一卻沒甚麼變化。

上述《師律提綱》中的內容將弓、弩、銃混編，可能是鑑於神機銃雖然威力強大，呈三四列可以疊放，但三四列都放完後再裝藥置箭的空閒仍然太長，必須有維持火力的補救辦法。同樣是15世紀後半葉的張鉞就是如此主張弓、弩、銃並用：

「夫鎗雖短矣，古人用之以制近，今則捨之，專用弓箭。弓箭雖長，人怯而發射無的準，與無何異？故虜人敢馳入吾陣，由無鎗制之於近也。弩雖遲矣，古人用之以制遠。今則捨之，而專用神銃，雖長，三發而火藥不能施，與無之何殊？故虜人敢踐吾行伍，由無弩射之於遠也。又今之團牌即盾之別名，制形與盾異而甚利於拒馬，今則忽之，僅有名存。臣以為三物皆不可廢，當與今常用之弓箭、神銃五者雜用之，可也。如大堡五十人，馬軍二十人皆操弓箭，步軍三十人，十人操長鎗，五人操團牌，十人操弓弩，五人操神銃。行營則馬軍二十人番休為遊騎，探敵取疾，追亡逐利，皆馬軍為之也。臨陣則馬軍十人間置於步軍二十人中，使之外以拒敵。餘十人使之內守，有間則與前十人番休為外拒。賊冲而遠，則用弓、弩、神銃三長兵擊射之，賊冲而近則用團牌、長鎗三短兵拒刺之，所謂長短互用是也。 」

不過，儘管《師律提綱》成書於1487年，其中的記載也有可能是節錄更早期其他著作的內容，未必就是成化時期的現況。同樣活躍於15世紀後半葉的丘濬便說道「自古用弩以取勝，見于史傳者，不可勝紀」，提倡用弩，但接下來他又說道「今世則惟用弓矢。而所謂弩者，隊伍之間不復用矣。意者有神機火鎗之用以代之，故不復置歟？ 」換言之，同時期正規明軍已有神機槍砲代替，已經不用弩了，這才是他提倡恢復用弩的背景。比丘濬年長的郭登也說「自古長技，無過強弓勁弩；近來營陣，止有弓而無弩」，主張「每隊仍用藥箭強弩手以復古制 」。看來郭、丘二人所見15世紀明軍確實已不用弩，儘管他倆還認為不該偏廢。到了16世紀上半葉，設計「破虜新陣」的許論則說他的新陣式「不用弩。何也？曰：在古長兵，誠莫利於弩；自神機之技出，猛烈便利，蓋十倍焉。故自 成祖以來，弩遂廢矣。近日神機愈出愈奇，…，又出神槍之上矣。設專官、精教習，止持此噐，佐以將軍諸品，雖萬弩，曷能敵哉？ 」則把弩的廢棄上推至成祖時期，神器太好用了，弩反正他是不用的。

綜上所述，明代很早就出現了遠射兵器純以火器編裝的部隊，但同時也有不少史料裡頭可見到還存在銃弩、銃弩弓混編的現象。這一方面說明弩與銃的性質相近，為了彌補射速的問題都必須分番迭放，在純用火器之前，純以弩列隊疊射的編制早已存在，此後銃筒逐步加入，遂存在銃、弩混編的情況；另一方面則表示火銃與弩矢間競爭性能、直至有一方被淘汰的過渡期，或許很長──開始淘汰弩矢的起點不晚於明成祖，但可能要到16世紀
才接近完成。這裡僅就衛所為主的正規軍而言。直到16世紀，西南半獨立狀態的土司政權、以及內地腹裡的鄉兵民壯 ，用弩的紀錄還是很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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