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狄更斯之塊肉餘生記 The Personal History of David Copperf

狄更斯準自傳經典《塊肉餘生錄》，電影拍到第十次還能有新詮？《史達林死了沒》編導 Armando Iannucci 硬是離經叛道玩出新花樣，竟成為我在本週院線的大驚喜！當然若要說離經叛道，可以看出 Iannucci 其實是下足功夫融會貫通的，它的「翻案」或「解構」僅在劇情歷程，大體都挺忠於原著眾角色精神，倒是表現方式大不同：它像一齣大型舞台劇、卡司用舞台劇的「色盲選角」、轉場用舞台劇式快速切換、舞台背景大量使用投影描繪他方想像與內心小劇場，台詞不只原典更有現代口語、甚至充滿即興的吐槽抬槓冷笑話、彷彿角色們都是老朋友來參加一場脫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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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的確像齣脫口秀，邀請大家的主持人就是 Dev Patel飾演的主角 David Copperfield，這故事當然由他自己經歷一切後自己書寫！這書寫形式，看來像回憶錄想寫誰就寫誰、想改成怎樣就改怎樣、生命中真實發生什麼對觀眾來說未必重要了光聽他就好；而變成表演藝術形式的電影，他則開場就化身劇場脫口秀的節目主持人、帶我們進入一幕幕實境拍攝的回憶場景中... 好，這種形式雖切合原著視角，但我猜未必所有觀眾都能適應？尤其它劇情跳得很快很難追上，就像看脫口秀需要認識來賓一般、看這片最好也對原著角色都有大致印象，不然恐怕有點難跟。

回憶之旅第一站就很驚人，看著成年主角走進一個「臨盆」場景，還親自蹲到產婦身邊陪伴她... 我們都會預想這是他生命中最淒慘的「朵拉流產、母嬰雙亡」大悲劇！結果很詭異地，這產婦不是 Dora 而是他媽 Clara、生下來的孩子就是 David Copperfield自己，旁邊還有聽到「竟是男孩」就氣走的姨媽 Betsey...我們這才想起，原著也有個梗是「死去的主角爸也叫 David Copperfield」而主角是個 Jr.。看看飾演 Clara的演員 Morfydd Clark，到電影後段還會出來飾演 Dora 與主角相遇！這「母親與情人」的似曾相識，儼然暗示主角一生動力的童年空缺與渴望。

我們知道原著主角 David Copperfield說穿了就是狄更斯自己投射，當然狄更斯也很愛惜自己羽毛並不會全部照自己人生寫，只是一眾角色幾乎都有他生命中重要之人的性格與經歷投射，小說主角 David Copperfield亦是以走過一生後回首從前的角度，電影化身為一場脫口大秀看來也很貼切呢？難怪片名在 "David Copperfield"前面還加個 "The Personal History of"。到底 Dev Patel飾演的這位說故事主角，他對生命中一個個重要的人有什麼感想投射與參照比較、又對他們有什麼理想期待呢？且來大點兵，從童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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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媽媽 Clara，選了威爾斯少女演員 Morfydd Clark飾演，此片忠實表現媽媽「天真又孩子氣」的大家閨秀樣，這是 David自小看見的媽媽典型、也是許多中產女孩單純嚮往的人生歸宿。只是 David家既沒了爸爸、媽媽需改嫁，這本來還可以順利圓夢的人生就將走上崩潰... 說到底，《塊肉餘生錄》正如狄更斯許多小說一般就是倫敦與英國階級社會的「悲慘世界」，David 人生長路還要見到許多悲慘人們，而原初悲慘就見證在媽媽身上。大家閨秀、嫁人求存、仰人鼻息、冒險生子，本就是致命。今日媽媽產 David順產了、改天會產後病發身亡、那未來 David自己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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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繼父 Edward Murdstone ：David 本來還算幸福的童年，悲慘就從他開始，他既是男人壓迫女人、長輩虐待孩子、也是工廠主壓榨勞工，集倫敦多種邪惡之大成，本片也並沒要給他什麼「翻案」或「平反」，倒是從他開始用詼諧喜劇手法大開嘲諷冷眼道來、還加個女巨人 Gwendoline Christie飾演的鋼鐵繼姑，從此給本片一切「悲慘」定調為「人生只是一場戲」，當下的處境我們都知道是悲慘、在主角身邊會有很多路倒遊民與飢餓童工，但既然本片是「David Copperfield 的脫口秀回憶錄」介紹給觀眾博君一歡，回憶起什麼都可以超越痛苦代之以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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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女僕 Peggotty 與其 Yarmouth 海邊一家人：正典資本英國城市社會，目前有 David最美好的原初印象、也有他最悲慘的繼父霸凌，倒是離開城市中產建制是否有什麼替代空間的可能？原著最像化外之地的 Yarmouth 海濱，此片真的來個「既不是船、也不是屋」而是兩者皆是的「船屋」！本來可能只是邊緣人們殘喘苟活的窳陋違建、給本片船屋舞台多彩呈現簡直像是特色青旅！最重要的是，David 雖然失去了城市優渥的物質生活，卻在這擠一堆人的小房間裡初次體驗了人情！這摩肩擦踵的擁擠小空間，是維多利亞時代典型居住處境，但在 David心中留下了理想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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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房東 Mr.Micawber，由《神秘博士》老十二 Peter Capaldi飾演！原著裡他就是即使自顧不暇也跟 David相依為命的庸碌人，本片則兩極化處理：一方面強調他真的很庸碌荒唐過不好生活、需要處處訕訕地貪點小便宜的卑微面，另一方面給他幾場戲發揮其曖曖內含光的風采、真要吟起詩拉起琴跳起舞來也是奔放大器的心靈！賺二十花二一就人窮志短、賺二十花十九就能大器面對世界，年紀雖小已經過大起大落的 David都看在眼裏，正慢慢形塑他的入世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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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姨媽 Betsey Trotwood，由《美麗佳人歐蘭朵》Tilda Swinton 飾演！其實我還是搞不懂她為何只愛女孩不想要男孩... 不過母親死亡逃出工廠走投無路的 David遠道而來她還是接了。這裏是 Dover，鄉紳大宅的田園與倫敦中產生活剛好形成強烈對比，本片這 Betsey 姨媽的鄉紳女主人招牌強迫症是「本宅禁止驢子進入」違規者連驢帶人通通踢出去 XD 我們看多英國 18-19世紀小說都知，「鄉紳」這階級往往自命永恆、其實命運顛沛流離將會一次次翻過來！這姨媽腦中人人各安其位、David 也叫做 "Trotwood" 的凝固式田園夢，即將徹底毀滅，看她能否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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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姨媽鄰居 Mr. Dick ，由《怪醫豪斯》Hugh Laurie 飾演，滿口感嘆「查理一世身首異處」、總是剪報拼貼放風箏釋放胡思亂想、算是英國傳統鄉紳與知識份子對世道變遷格格不入的焦慮代言人，也同時是 David「以圖文抒發」的寫作療癒啟蒙師父。他們這家雖然暫時能供養 David體面地讀菁英學校，但很快要被新興的城市房地產買空賣空給剝奪。傳統英格蘭田園就算沒落至少廣闊、鄉紳就算煩惱至少能以風箏抒發，有天連鄉村土地都被城市吃乾抹淨時、流落街頭的落魄貴族又去哪裡放風箏？難道不只物質潦倒連心靈都將無處可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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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貴氣同學 James Steerforth ，由《敦克爾克大行動》Aneurin Barnard 光鮮帥氣地飾演，是 David借鏡的兩位青年中上流的那位。話說 David儘管名叫 David Copperfield，但人生一路人人都給他取名想要主宰他，這位甚至還叫他「小雛菊」Daisy 吃定他年輕面嫩都要我罩呢！原著裡他是 David小學同學、此片中是 David成功過回體面學校生活時的 posh 同學榜樣；只是看見他家的控制狂虎媽時，才知英國頂天的貴族階級之存在也是空虛飄搖的、反而他們還更嚮往從未碰觸的底層？一場 Yarmouth 虐戀風暴正在醞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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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上爬小廝 Uriah Heep ，由《香水》Ben Whishaw 獐頭鼠目地飾演，是 David借鏡的兩位青年中下層的那位。David 自己歷程大起大落，這兩位對照青年則一個高處不勝寒嚮往著下層、一個從底層卑躬屈膝不計一切往上爬。Uriah 做小時阿諛奉承逢迎討好、等有天爬高做大後都會加倍要回來！他從僕從小廝爬到老律師的合夥人、有了權柄後竟金融詐欺偷天換日獵食鄉紳的土地？這是維多利亞的倫敦，人人儘管在資本積累世界中可翻身上爬，但又爬出了什麼？看看 David自己也搞不清楚內涵的 "proctor"這行，若不多想就傻傻做下去，自己又會變成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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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酗酒律師 Mr. Wickfield，由《奇異博士》Benedict Wong 飾演、和古一大師有不少對手戲呢！David 第二度家道中落，是姨媽 Betsey 的鄉紳地產被掏空，難道罪魁禍首是地產律師 Wickfield本人嗎？這是一場城市資產階級與傳統鄉紳的對立嗎？這結構其實更複雜：是城市資產階級最新變形代表 Uriah Heep 出的手，過往城市專業百工為備的傳統關係已不復存、維多利亞時代全球資本的倫敦新局已充斥貪婪投機。過往德高望重的傳統專業者呢？看似隨著大英帝國放眼全球、其實只耽溺著地球儀中的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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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務實知己 Agnes Wickfield，是 David一生最終良伴，本片則更重視她作為 David成長歷程中知性伴侶與明燈的角色，尤其本片 David在 Dev Patel喜劇路線下荒唐演來，更凸顯這樣一個照顧酒醉爸爸一切捲起袖管自己來的 Agnes大姐姐有多麼沈穩貞定，尤其連公眾場合都會看 David發酒瘋還要維持好修養給他留面子 XD David 在這階段一方面跟著上流的 Steerforth 花天酒地、一面慢慢踏上類似 Uriah的地產律師汲營上爬之道路、同時姨媽 Betsey 失了田園房產只能蝸居倫敦還仰賴他找房子... 到底一個「地產律師」專業，還可以做出什麼建設性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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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狗奴閨秀 Dora Spenlow ，是原著中 David第一任妻子、在電影中一樣是他城市上爬過程中心心念念要追的那個人！ Dora 這位大家閨秀再次由 Morfydd Clark飾演、這次還拿她歌劇絕活小試牛刀饗宴我們！話說這角色，在原著中就和 David媽媽 Clara一樣「天真又孩子氣」，電影居然直接任用同一個演員！難道 David大起大落的城市冒險之旅，這一遭心心念念的就是個「戀母情結」渴望回到豐衣足食的中產過去嗎？別忘了，中產女子面上光鮮底下淒慘，過去媽媽替男人生產孩子後送了性命、今天 Dora 替我生子不也一樣是個死？「我想，妳還是別加入這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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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每個角色多多少少都增加了新創搞笑戲、也多多少少更改了一些歷程與結局，但更動最大的應該還是這位 Dora 了：原著中 Dora 這個終非我良配的迷惘過客、畢竟還是非死不可才能給真命天女 Agnes上位呀，難道 David繞了一大圈終究要重現那「童年喪母」的夢魘、才能痛定思痛找到人生方向嗎？在本片，這位 David Copperfield過去歷程中是否死了個 Dora 我們不知道，但他書寫故事搬上舞台當齣脫口秀，最終把這段致命試誤給修改成圓滿。也許，顛沛流離一生的 David童年那個未解的缺口，他終於自己摸索借鏡他人找到新方向，不再需要填補而能自體圓滿吧？

David 能夠「自體圓滿」的人生正道又是什麼呢？這也是個與原著精神類似但作法大不同的新處理：原著中，歷經悲慘的苦悶眾生雖有死有離，最終活著的都在不同地方得到了還算欣慰的歸宿，有的甚至遠走他鄉到了澳洲新天地；而本片，既然 David童年嚮往 Yarmouth 的擁擠小船屋、長大也跟姨媽打造了個倫敦公寓小公社... 那麼，有朝一日自己功成名就富了起來後，何不買回大宅開個田園大公社？所有找不到家的維多利亞英國眾生都來這裡聚一堂？回想我們當代 21 世紀，像 David一樣在資本城市冒險掙扎的人已遍及全球，我們又能夠富起來後放下功名無私分享嗎？

記得小時候看《塊肉餘生錄》，即使主角人生有起有落終有其救贖，但我怎麼讀總是快樂不起來；誰知今天看這部新詮電影《狄更斯之塊肉餘生記》，倒是以全新的脫口秀形式來呈現這段回憶錄，笑看人生的起落、世道的悲慘、人性的明暗，而終能輕盈超越那悲苦心靈的扭曲掙扎、勾勒無情世界中的有情理想吧？這也許未必是精準忠於狄更斯原著的文學電影、卻是一部讀完狄更斯原著後擲地有聲提出見解的新詮，而且還有英國當代老中青的全明星卡司！推薦看過《塊肉餘生錄》的觀眾帶著對原著的印象、放下忠於原著的包袱、放鬆心情來看這部比較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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