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明初的銃與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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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的銃與弩[下]

銃弩並用的原因之一，單從性能而論，自然有緩急難恃的要素在。明代固然總體上崇尚火器的威力，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買帳；土木之變可能破壞了某些人對火器的信心，好比說在正統十四年(1449年)，劉定之懲於「蒙塵之禍，未有若今日天下之大數十萬之眾陷　上皇於沙漠者」，建議道：

　　「宜倣宋吳玠兄弟三疊陣之法，前一行刀楯，蹲伏以俟，其陣最低。第二行矛戟大鎗，立地以俟，其陣稍高。後一行騎兵弓矢，其陣最高。敵至，得互相倚恃，迭為救護，庶幾不至狼狽。又虜騎之來，奔騰蕩突，必資刀斧以制之。昔郭子儀破安祿山胡騎，用八千人執長刀，如牆而進；韓世忠破金虜拐子馬，用五百人執長斧，上砍人胸，下捎馬足。由此言之，刀斧之揮霍便捷，優於火鎗之遲緩趑趄也。 」

　　鼓吹布陣只用冷兵器，而且更看重肉搏戰的效力，熱兵器乾脆不要了。這當然是比較極端實際上也不可行的建議──吳玠疊陣法其實就是以弩分番疊射，劉定之卻完全不提弩
，未免引喻失義。即便真效仿三疊陣但只用弩，弩射遲緩的缺點與銃同樣，仍需克服(雖然弩比起需要點火、可能爆炸的銃筒要安全些)。再說，比起弩箭，銃箭的威力無可置疑。在明成祖揮軍進兵越南之前，已風聞過當地多用銃筒、火器迅烈的傳言，朱棣尋思須有法克制，遂於大兵未動前先做了實驗：

「聞黎賊多備火器，以拒敵我師。夫軍旅之行，凡遇山林險阻，尚且避之不使疲勞軍力；况聞賊有所備而不思有以防之乎？故勑工部計較，造成挨牌，以當火器。初編竹一層，箭直透過入地，翎花俱沒。再用二層，蹉縫編之，以牛皮入道纏裹，試之三十步，箭透三寸五分，二十五步箭透四寸，十五步箭透五寸，甚是堅固。以是擁蔽，火器不能為患，軍士自然輕敵。… 」

也就是說在三十步外(約45公尺處)發射，銃箭能穿入三層竹皮、牛皮混縫的挨牌10公分之多，若在十五步外(約23公尺)則能穿透入15公分。如果編竹只一層，則整支銃箭能直接射穿挨牌。值得注意的是此時還在入越前夕(永樂四年[1405年]閏七月)，兩個月後明軍才正式開拔，換言之這裡的銃箭應該只是明軍已有的舊品類，還未從越南處取得更新銳的神機箭 。假如用的是神機箭，那麼照《明實錄》的記載，則是「每矢洞貫二人，復中傍馬，皆立斃 」。相較之下，元末群雄並起之時，癸卯年(1365年)六月，替朱元璋死守南昌硬扛陳有諒的趙德勝「巡城至東門，敵發蹶張，中其腰膂，箭深入約六寸。公即拔出之，且撫髀而歎曰：吾自壯歲從軍，傷於矢石屢矣，其重無踰於此者，豈命也？ 」不久傷重不治而死。蹶張弩能貫入人體六寸之深，足以致人於死，但同一發貫穿兩人的銃箭比起來威力便不是一個檔次。

上述幾個事例雖然具體，但事件發生的具體背景模糊，畢竟缺乏可複驗的實證性。所幸20世紀西方針對中世紀的銃箭也做過一些實驗，或許可供參考。著名的沉船瑪利羅斯
(Mary Rose)號上曾發現英國長弓遺物，1998年根據其形制復原的長弓，開弓需費90磅力，箭矢離弦時的初速可達44.5m/s。而根據15世紀鋼弩遺物復原的複製品，以絞車張滿弩需440磅力，弩矢離弦時初速可達44.7m/s 。1988年由McEwen所做的測試則顯示80磅長弓將箭(重50公克)射出時初速可達53m/s，如箭重90公克，初速為43m/s 。Bichler在2012年針對中世紀弩進行的測試，則顯示弩矢初速大約在39至50m/s之間 。那麼銃箭呢？1999年丹麥的研究小組Ho Group以中世紀火銃進行了包括銃箭與鉛彈的試射，使用火藥量50公克，兩種不同火藥配方，銃箭初速分別為63m/s、87m/s ，以45度角發射時射程分別達到205公尺、360公尺。值得注意的是丹麥人做實驗時銃箭並未填充緊緻，更要緊的是兩種火藥配方都是還原14世紀古法依式製作，硝含量很低，分別只有50%、55.6%，但仍然有較高的銃口初速──硝含量的提高與否是火藥威力的標竿。而1974年西安出土、元代中國的火藥
實物，其中硝含量就已經達到60% 。

歐洲曾進行的另一場銃箭試射所用箭體則重達1.8公斤，箭身長1.35公尺，射程也達到了150公尺。但所用火藥量很少──只有230公克。目前所發現的明初火銃實物當中不少
都連著裝填的彈藥一起出土，1964年保定出土的火銃便是如此，包含內填的木塞、火藥在內銃重2.05公斤，但實際上銃身大約只有1.8公斤重。換言之，火藥與木塞重量大約也是200公克(下圖) 。歐洲所進行的實驗用那麼少的火藥試射那麼大支箭，似乎不甚嚴謹；然而具體的原因是火藥若超過這用量，發射時橡木箭身會直接被爆炸摧毀，射出去的只是殘骸 。

這也就意味著火藥雖然可以隨著含硝量提升、或者增加用量增強威力，但在使用銃箭的場合，過於強勁的引爆反而會炸壞銃箭本身。使用石子或鐵彈丸當然就不會有這問題，但單純的球體要在標的上開洞，破壞力遠不如斜面構成的箭體，因此在火藥性能增強到就算彈丸也能穿甲之前，侵徹更厲害的銃箭更受青睞──但隨著火藥威力的提升，銃箭能承
受的上限也成為其效力的瓶頸；要進一步提高上限，就必須保護箭體或使用更堅韌的箭體，這大概也是安南神機箭主要的秘密所在──隔開銃箭與火藥的木塞(文獻中稱為「木馬
子」)得用「檀」、「椵」木製作 ；箭體本身則是「其妙處在用鐵力木，重而有力，一發可以三百步 」。除了鐵力木，王濟《君子堂日詢手鏡》還提到：

「銕栗有參天徑丈餘者，廣州人多来採製椅卓食隔等器，鬻於吾浙間，可得善價，吾吳浙最貴此木。又有鐸木，甚堅，色赤，歲貢於京，為神鎗中用。」

應該也是一種熱帶硬木。鐵力木和鐸木製作的箭體比尋常堅韌耐摧，或許因此容許了更大的裝藥量，使銃箭更有威力 。

更堅韌的箭體或許提高了火藥裝藥量的上限，但優質箭體還受到別項制約──熱帶硬
木做家具可賣得好價錢，拿來製造當消耗品使用的木馬子、銃箭箭桿，那可不是一般奢侈，要能充分供給明軍，財政壓力不會小，具體可見於弘治十四年(1501年)明孝宗與劉大夏間的對話：

「劉大夏自兩廣　召至京，陞兵部尚書。旣受職，一日，　上召至幄中，問曰：『朕累召用爾，爾因何累以疾辭？』

　　大夏對曰：『臣待罪兩廣，委的年老多病；况見近年四方人窮財盡，易於生變，兵部掌　朝廷機務，萬一變生，臣才不足以了此事，憂懼不敢來。』　

　　　上黙然，久之曰：『爾乃盡心辦事。』大夏叩頭退。越數日，又　召問，曰：『爾言天下民窮財盡，自　祖宗以來，徵科賦斂，俱有常制，何以近年民窮財盡？』

　　大夏對曰：『近年征斂，恐不止於常制。姑以臣巡撫地方言之，如廣西取鐸木，廣東取香料，費用錢糧，動以萬計。』　

　　　上曰：『鐸木是軍中要用的急務，不得已取之。爾嘗奏來，已令停止了。今後但有分外的徵斂，便令該衙門來說，再斟酌定奪。』 」

可見得雖然神機銃箭需用鐸木是軍中要務，但給兩廣地方的民力已帶來莫大負荷，15世紀末的弘治時期不得不將其取消。銃箭所用熱帶硬木具體到底多費錢，筆者尚未檢得可資比較的數據，不過，單是銅鑄銃筒本身的材料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皇明條法事類纂》卷五〈賍物估鈔則例〉是弘治二年(1489年)根據舊法修訂、估算贓物價值的則例，沒收贓物都折算為貫，每四十貫估算為銀一兩(儘管當時的實際銀價一兩「值鈔八十貫」。贓物價值越高，換算為貫時判刑越重，鈔四十貫一兩是低估的，量刑從輕)，從中可取得不少物價相關的訊息。以軍用物資為例，「馬一匹八百貫」，「弓一張八貫，箭一十枝四貫，鎗一把四貫，大刀一把五貫，小刀二把二貫，弩一張八貫」。可知弓、弩的估價相同，20支箭的價值與一張弓相當。

相較之下，「生熟銅每斤四貫，鐡一斤一貫，錫一斤四貫」，也就說作為銃筒原料的銅、錫，兩斤就與一張弓或一張弩相當。明初單兵執用的銅銃筒，重量至少在二斤以上
(明代一斤約合今制0.6公斤)，一般都在三、四斤之間，永樂時期則有重四斤以上的 。
換言之，即便僅計算銅重秤斤論兩，銃筒的價值至少也值12貫甚至不只16貫，是弓弩的
一倍半至兩倍以上；這些都還沒考慮澆鑄時的損耗、燃料費、事後打磨的工錢等等其他
費用。

若鑄銃使用的材料是鐵，則鐵銃的原料費用便幾乎只值弓弩成品的一半，便宜不少
。不過，宋代以來盛行以煤煉鐵，而中國北方的煤礦含硫量較高，生產的鑄鐵質脆易碎，鑄造鐵銃容易炸膛 。緊急時期不妨以鐵鑄銃，但長遠下來還是更安全也更可靠的銅銃更適合作為正規兵器。銅銃比起竹木材質的弓弩也更經久耐用，所以雖然一開始的鑄造費用更昂貴，但經年累月下來需要的修繕費用該比弓弩少得多。只是與弩矢比起來，銅銃、尤其是安南引入的神機銃需要木質更堅韌的熱帶硬木製作銃箭、木馬子，作為消耗品，其費用不容小覷。總而言之，雖然銃箭威力要大於弩箭，但將弩替為銃、弩矢代換為銃箭，需要投入更多經濟資源，自然不是一蹴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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